一直在找,到今天为止。伦伦,如果我以前骗过你,你会不会原谅我?桑问。
还记得我在沙漠里对你说的那些话吗?哪怕你是江洋大盗。
我不是江洋大盗,我也不让你与我亡命天涯或沙漠。我没有家,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哑婆,和你,我没有更亲的人。
桑,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骗我呀……简伦的喉咙一阵强度痉挛,她哭着,但已经没有了声音。
怎么?你不原谅我?
失声痛哭的简伦摇了摇头。
跟我回去,好吗?那小屋是你的,你不该离开,哑婆和望风都在等你回去。跟我回去,现在。桑的口气不容商量。
简伦的泪水一直不止,仿佛是积蓄了三个世纪的泪水,想在一夜间落完。
桑,我的病会让我在某一天突然死去,你想过吗?
“谁都会死的。伦伦,我从你离开小屋的那天晚上就开始找你。也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我们投入的爱波及纤纤毫发,我们相互支持,相互逃避,相互牵念,相互隐忍,我们投入了三个世纪都未曾发生的爱……”
“你终于肯将爱字给我了。”简伦幸福得捧住桑的脸,眼光一遍一遍循视着、盘旋着。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你在骗我,如果你骗下去,我会考虑嫁给别人,去跟一个男人住另一间房子过另一种生活,再生另一种模样的孩子。
你说什么?你考虑嫁给谁?袁朗?你们……
什么我们,你们的。我只是幸福得口不择言。简伦握住桑的手慢慢移向自己的胸部,那颗桑叶般的“红痣”。她真的不愿意让他知道,这类谎言是不受惩罚是无罪的。
我已经有好久没见到它了,它变成了暗红色。桑抚摸着自己的名字。
你等我一会儿,我去买两只红烛回来。
要红烛干嘛?简伦不解地问。
十分钟后我就回来,你会明白一切。桑神秘地笑笑。
不行,你要吻完我,再走。简伦撒娇地搂住桑的脖子不放。
好吧,从哪儿开始?
从这。简伦指着自己光洁的额头,闭上眼睛,一脸幸福等待着。
桑望着眼前这个细致的女孩,开始了细致的吻,吻她的发际、额头、眉梢、眼睫、鼻子、耳垂、下巴、脖颈,惟独没有去吻嘴唇。简伦睁开眼睛,为什么不吻我的嘴唇?
我舍不得,等我回来,我会吻遍你的全身,吻你的五脏六腑,吻你到老,吻你的皱纹和牙床。我走了。桑爱抚地拍拍她的脸蛋,转身出去了。
快点回来。简伦大声嘱咐了一句,像一个妻子对丈夫的嘱托。
卖蜡烛的商店不远。来回只需要十分钟的时间。
简伦静静地坐在床前,在守候一个时间。她想起自己的出生,想起自己从一个红色的真空地带逃离,逃离子宫的束缚,她用哭声宣布自由。她其实是逃到了一个更大的真空,这真空是无限,无法逃离。她感觉自己仍然是缩在一个红色的子宫里孕育着。她走在一片红色土地上,迈过一片红色的玉米地,她一路上走,用腿走,走过杂树丛生的野地,走过一片枯树林,那些树并不是老死的,它们的命很长,长得无物可比。干枯的树干上,蚂蚁成群,古铜色的枯树皮终于架不住风的侵袭落下,蚂蚁落荒而逃,逃到她的脚下围住,却让她身上落下的红土重重埋住。那红土散发着一股女人体内的清香。看看天,天似乎泛着红晕,像一个羞涩的老新娘。透过朦胧无物的红色,她感到,天空是最有分量的先知。她的眼睛变得温柔而忧郁起来……
长裙离开她的皮肤,被从门缝里钻进来的风吹得鼓荡了一下,那门没有关严,桑一会就回来了。夜晚死一般地沉寂,如同一串沉重的生了锈斑的铁链。
我梦见一只手掌变成了棋盘,上面只有一颗白子和一颗黑子。四周长满了枯死的古老的叫不出名字的树,树皮上刻满了不知来自何种国度的图形和文字,还有荒凉古怪的河流,一棵不会编谎话的秃树顶天立地,享受着朝风夕雨,发出成长的声音,那声音陌生得根本就与世无存。我找到那块似曾相识的大石头,沙漠开始移动、扩大,开始说话:任何东西都没有结束,只有开始,我需要水,而我的出现,却覆没了水……巨大无边的黄昏遮蔽了旷野,遮盖了事无巨细的尺度与方向,蕴含着神秘而悠远的传说……一个人的模样在梦里变得模糊,只有一个黑色的背影,渐渐远去。
简伦。天蒙蒙发亮的时候,一个迅雷般的声音传进来。
桑,你回来了。简伦激动地唤了一声。这个女孩坐在那里等了整整一夜。她想,可能天太黑,他找不着路了,等天亮,他就看清路了。他会看到老树上系着的那条红丝巾,旁边就是我们的家。
简伦。站在她面前的是袁朗,一个头发蓬乱,满面黑灰、衣衫不整的袁朗。
袁朗,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简伦惊讶地望着眼前这个平素整洁考究的人。
简伦,桑……出事了。袁朗循视着简伦的脸庞,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
他怎么了?
他可能,回不来了。袁朗说的时候,鼻子有些泛酸,他强忍着,尽可能使情绪摆平。
一切都瞒不了简伦。她看出袁朗的反常,她意识到发生了大事。
但她绝对不会想到也不愿意想到:一场大火吞噬了她的书屋和诗,另一场大火又毫不留情卷走了她的爱人:桑。
那火来自附近小学校的宿舍楼,桑买蜡要经过那里,他看到了火势迅猛地席卷着楼,他把什么都丢弃了,钻进火海,救出几个孩子后,他再也没能出来。他与楼一起被烧成了灰。
袁朗是回来寻找简伦的,遇到了那场火,他和桑,一起救火。
灰飞烟灭。吹影镂尘。
没有人知道桑救了几个孩子。
你为什么不去救他?为什么没有救他?简伦已经衰弱到了极点,她已经没有了声音,可她在说着,一遍一遍说着。
在桑去的第二天,哑婆失踪了。
跟我回去吧。袁朗环顾一下这间充满阳光却寂地般的小屋,对简伦说。
简伦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的什么地方,无动于衷。
后天,桑就要火葬了。袁朗沉重地说了一句。
不,不要再用火烧他了,把他放到海里。简伦大声吼起来,疯了般捶打袁朗。
老谢的车在高速公路上急驰,奔向一个亡灵居住的地方。他从来没见过桑,没见过那个被简伦如此深爱的男子,而今,他的车却载送着他的骨灰,成了灵车。
简伦捧着桑的骨灰盒。那骨灰盒紧贴在她的怀中,重重地压在她的腿上,她的腿已经失去了知觉。
把骨灰放在墓碑前,缄默了许久的简伦忽然说:“我想单独陪陪他,他一个人会孤单的。”
老谢回到了车上,耐心等待着,他现在只想着把简伦安全地带回去。
你也走吧。简伦专注地只望着桑,照片,和一盒骨灰,对袁朗说。
袁朗望了她一眼,慢慢走开了。
简伦想起桑对她说过的一段话:“每个人都在即定的时间或境遇下渴望着一样东西,而且那种渴望是强烈的严肃的必须的。渴望生存,不仅是爱情。你的书屋死去了,你的灵魂却盛开着,灵魂是永存的,灵魂无所不在。你拖着轮椅在这个世界旅行,或者说是流浪,轮椅并不讨厌,至少它是承载你的一部分载体,虽然迟缓,但它终究是在前行,好比蜗牛重重的壳,那可能是它的护体。如果你要是能将你生命中某一种被人所歧视或者怜悯的事物,换一种角度去思索,你会豁达许多,你不会觉得悲哀,你只会全心地接纳。接纳属于自己的任何现实和梦想。”
一个女人幽幽地落在简伦的视线里,是哑婆。她突然开口说话了,她站在简伦面前,用一种母亲的目光,但那目光射向遥远,幽伤而深远:“伦伦,你是个好女孩。”
“哑婆,你会说话了?”简伦的声音仿佛是从另一个地方飘出来的,声音轻缓而悠长,一种惊异令她暂时忘却了悲痛。
“我本来就会说话,三十多年了,我不再愿意说话。如果桑继续活下去,我可能会一辈子都不说话。”
为什么?
“我是一个被丈夫赶出门的女人,因为,我怀了别人的孩子。桑是我的亲生儿子,可他还没来得及知道我是他的亲生母亲,就去了……也好,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叛妇,而他的父亲则是个有名望有地位有才华的伪君子……我今天想告诉你的不是这些。知道桑为什么躲着你吗?他被检查出一种怪病,那是一种会令人一点一点死亡的怪病,迄今为止,世界上谁都没法确定它的病名,更没法治愈,一种奇怪的绝症。这是化验单。”哑婆拿出化验单,递给简伦。
“他一直不相信自己会得绝症,不相信自己会死,事实上,那是误诊,他没有病。他的第二次诊断书出来的第二天,他要到外地出差,托我去医院取那张化验单。我看了后就捧着那张薄薄的纸哭了,高兴地哭了。我没告诉你他出差的事,什么都没告诉你。说实话,我并不希望你们结婚,我希望你能谅解,任何一个做母亲的,都不会希望自己的儿子娶一个……靠轮椅生活的女孩回家……如果,不,已经没有如果了。我真的没有想到桑会选择你这样的女孩,真的没有想到……你是个好女孩,好女孩……”那个曾经被称作哑婆的女人吞吞吐吐、絮絮叨叨地说着、说着,然后,就走开了,不知道她会去哪里?
简伦听着这个离奇的真相,一种心碎的声音响彻她的全身。她已经魂销魄丧,恍惚迷离,所有的镜头在她的脑海中一遍遍攒动、切换、重播、累积,她模糊起来,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了,只有桑,还有细细微微的雨滴,落在她的额头,鼻梁、脸颊、嘴唇,跌入她的脖颈,那真像桑细致、缠绵的吻。她用手捧着桑的骨灰,吞咽着,吞咽着,和着泪水和着漫天的飞雨一起吞咽着,犹如与桑一起携手共步雨中,一起对话……
“桑,你别怕,我已经……把你全部融到了……我的身体里……我的血液里,我会帮你……一起活着,我的命……加上你的命,我们可以活到头发变白了……”声音响彻天际,伸向云端。
简伦,你疯了?袁朗大声地,近乎绝望地喊了出来。
所有的人都震惊了,为这个吃着骨灰的轮椅女孩,为这份谁都不知道也不懂得的爱情,或者不是爱情,而是别的什么奇情。
简伦和袁朗分手了。
袁朗说,我现在才知道,肉体代表不了什么,永远都别想在肉体上去征服一个女人,至少征服不了简伦。
不,你错了。人需要肉体,百分之百的需要。我也一样,这才是健全的心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只有桑的影子,别人进不来,真的进不来。简伦说。
她辞去了图书馆的工作,又回到了那个与桑一起共度过的小屋,那是全世界惟一能够找到桑的影子和听到桑呼吸的地方;还有那个无边沙漠的致命的缩影……
守着小屋,她将生命一点一点变成文字收藏。时间的飘摇与飞奔,未能阻止她对桑的倾诉,内心的那份痴狂和思念如海浪,横成涟漪,竖成涟漪,一浪压过一浪,一浪又高过一浪,疯狂拍击着她。她每天都会给桑写信,然后托火寄走,寄给天国里的爱人,寄上太多的柔情和眷恋,她相信人间与天堂之间有着神秘而美丽的对话。
在她预感到死亡之神又一步一步逼近之时,她决定将柔弱的身躯斜靠在剩余的时间旁边,一个人依着,告诉人们:一些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