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
我要写一百封情书,给你。然后,死去……
我将梦想从中间切开,捧着一半,想祈求梦,交给他。我几乎每一天晚上都要对这个人倾诉。一种冥冥中的倾诉。端坐在素黄的台灯下,借一缕灯光思索,写下不愿与人言说的心情……
我用最绝望的心给桑写信,那个走入我内心深处的男人,我知道,这一生,除了他,再没有了。我相信,我们深爱着……
桑。
在今夜,与你对话。
与你的影子对话。用音乐来追忆那个我们驻足过的车站,追忆一个雨后的黄昏,一排印在沙漠里清晰可辨的足迹……
“我们已经相识很久了。”你曾经这样对我说过。这句话如一缕清风微微掠过我的心海,泛起幽幽的波澜,悠远而绵长……
真的,我们是相识很久了,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当我们还只会向老师告状的时候,当我们因为心爱的小狗小猫遭遇不测而难过得落泪的时候,当眼睛里的雨季还是一脉清新的时候,我们就已相识。
只是,我们从不关心对方的名字,我们似乎从来不管将来,从来没有想过分离,从没有想到该给对方留下地址,我们年轻得还不懂得写信。
我们分开了。时间让我们的印象变得模糊,模糊得只剩下影子的轮廓。我曾用心追忆从前的点点滴滴,我仿佛又变成那个爱扎蝴蝶结的小姑娘,伏在你的背上用小手蒙着你的眼睛,使劲地蒙住,不给你透一丝阳光,然后傻呵呵地笑着……还有那块被我们用彩色粉笔涂抹得惨不忍睹、斑斑驳驳的石粉墙壁和水泥石阶;你常借着这石阶爬到老桑树上给我摘桑子吃,那种紫黑色的略带酸味的桑子。然后你又摘了满满一口袋的桑叶,你养了好多白白胖胖的蚕,我有点怕它们,每次你总是用它们来让爱疯闹的我变得安静听话许多,住在老桑树下的维吾尔族大娘不说一句话,边缠着她的那些永远缠不完的毛线,边含笑望着两个纯真无邪的孩子……我想起来了,那是一种超越种族超越时空宽容的笑,真好!
桑。
我以为我们再也无缘相见了。因为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你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我们无从寻找。
在多年以后,在我们从壳里一层层蜕变出来,在我长成一名酷爱白色的少女,学会将情感隐匿在诗之深层的时候,我开始寻找。寻找你,寻找童年的影子,寻找一个在两棵老树之间悬吊了很久随时可能出现危险的蓝色秋千……
桑。
命运一次次地空袭我,我成了一名必坐轮椅才可以愉快地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和看风景的女孩,我用我的红衣裙和白衣裙点缀我那辆绿色的轮椅,我常微笑着坐在里面,很安静地看着过往的人群,我平静地超过他们,我不允许注视我的那些人眼里出现悲哀和怜悯,我要他们用欣赏花一样的眼光对我,我敢肯定,我的轮椅并不妨碍我的美丽。
桑。
别为我流泪。在相隔了很多年之后的今天,我们又相遇了,相遇在一片荒无人迹的沙漠里,相遇在死亡的边缘。
我真想,我真想重新回到沙漠里,与你拥抱着,一同死去,被不懂事的砂砾掩埋。深深的掩埋。永远不为人知。
桑。
你曾经用那样似识非识的目光注视着我,询视着我的脸,我知道你想发现什么。
我发现了你眼里的许许多多的东西,而有一种是那么突出那么明亮,像一只细如发丝的针缓缓地穿透我,穿透我最脆弱最敏感也最圣洁的一面。我用一颗透明的、漫如深海的心接纳。我给你的是坚强的一面,而你却发现了我的脆弱。你递给我初时的笑容,那种孩子般的笑,你说:“坚强起来,不要哭!”而你却背过身去,对着天边渐渐泛红的斜阳,很久,才转过来……
桑,我亲爱的朋友,别为我流泪,好么!因为我不哭。
你走了。我不知道你将去哪里?我喜欢你的流浪,但又担忧你的流浪。我想给你写一封世界上绝无仅有的真正意义上的信,我想告诉你我最真实的思想,不含半点虚假,然后请你带着它上路,给你勇敢和爱。
桑,亲爱的,我爱这间美丽的小屋,如同爱你。我知道它渗透着你的心血你的影子和你的声音。我常用耳朵贴紧墙壁吮吸你的声音,你知道吗?
我想起了从前。我是个恋旧的女孩。我想起了自己的所有诗集。遗憾的是,上天没能让我将它们全部献给你。我固执地认为那都是和着一个人的影子写的,那人必须是你,必定是你。
我记得我在自己的诗集中贴满了不漂亮也不完整、满身伤痕的落叶。我时常幻想着把它们很认真地放到你的手中,这是一份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礼物,只送给你一个人,我真的只送给了你一个人。那是写给你的,惟有你才能读懂它们,因为,我总记得我们在很久以前就认识了……我看着你用手轻抚着那些伤痕累累沾满泥土的叶子,我深信你理解我为什么会选择伤痕累累的叶子,甚至连它伤口上的泥土都不愿意抹去,因为我舍不得,正因为那些伤痕,正因为那些泥土,它们才如此深刻地吸引着我……
桑。我不是靠回忆度日,我只是喜欢记忆。记忆这东西真好,它可以遁回昨天不曾发现和丢失的东西,也可以创造前所未有的感觉,记忆是一种心的体验,一种接近历史边缘而存在的艺术。像去年冬天飘来的雪花,而当你在今年重新发现它飘来的时候,你的感觉不仅仅是洁白和冰冷,还有埋在白雪深层的温暖和快乐,或许是另一种空洞的凄冷和彻入骨髓的痛楚。
桑。
还那么爱雪吗?还有那样奔跑在雪地里无所顾忌地空投雪球的尽兴吗?人大了,是不是活得很拘谨?四周时时刻刻在提醒你,你是大人,你是成人,一个要背负起自己命运的成年人,你不能再那样欢蹦乱跳,不能再像孩子般地哭和笑,不能任性地生气或骂人,尽管你有时特别想大声地哭,特别想大声地骂人,也特别想不负责任地抛开身边的一切,拎起那只洗得发白的老式旅行包到你想去的地方,或者到任何一个没有熟人的地方,你带去自己的歌声和诗篇,没人理解你,你也无需别人的理解,你只希望自己是自己的读者和听众。可是,你不能,因为你不是孩子,因为你不再是曾经那个没有一点责任的孩子。桑,你说,这到底是人的悲哀还是人的幸福?你能够告诉我吗?
我真不愿意听人对我说:“你已不是孩子了。”是呵,我永远也不能再做一个孩子,不能再放飞我的蝴蝶风筝了。我真怀恋带着风筝升起的风和被风吹得很欢快的那些颜色。
我记得我曾对妈妈说:“那是天堂的颜色。”其实,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天堂是什么地方是什么颜色,我只知道它在天上,在我最初的意识里,它是白色的。后来我看到了风筝,我便固执地认为天堂就是风筝的颜色。我在想,谁都会死,我也会,迟早我都会像蝴蝶风筝那样飞上天堂的,迟早都会,是不是?
桑,我又回到了我的轮椅上。我不讨厌它,我已经很用心地将它装扮得很诗意很美丽了。你看到的,你也曾经这样说过。
桑。
我希望夜很长,长得让我有足够的时间来记忆,来与你对话,与你的影子对话,用我今夜全体的时间和心情……
桑,亲爱的,在这样的夜晚,我用这样的声音呼唤你,我相信你可以听见。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在生命中的某个走向,你会发现一个风中的响动或者阳光下的树影,你绝对会爱上它们,然后仔细聆听你所能听到的点点滴滴……
桑。
你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故事。
我在寻找故事。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桑。
你曾经对我说:“你真是幸运的女孩。”
我相信我是幸运的。我幸运地拥有了人的生命。拥有着生命就意味着拥有着爱,我被父母深爱着我也深爱着他们,我们互相点燃着,尽情放射着火焰彼此温暖着。我从来就反对听人说:呵,你是多么不幸和可怜啊!从来就反对。我用自己的方式展示和延续自己的幸运。我用生命和诗维护它。
桑,看到这里,我想你一定会笑,会笑着在记忆中搜寻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孩,会想象她现在痴狂的样子。
桑。
此刻,夜色已深浓,不过不是很安静,有陆陆续续的来往汽车声,院子中央偶然还会发出人的叫喊声。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排斥城市的人,如果可能,我会选择乡下,那种树木以及乡土气息都很浓厚的原始村庄,我会在一棵古老的大树底下为自己盖一间茅草小屋。我只需要一张可以写字的桌子,与书卧地共眠,不为人扰。在喧闹的都市要远离喧闹似乎也成了一种愿望,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不可企及的奢望了。
在更多时候,接纳和拒绝同样艰难。人们只好在时间里进行验证和适应。
桑。
昨夜又梦见你。
梦见你坐在一座小草屋顶上,握着一把短笛在吹奏你最心爱的小调,是什么?我至今也说不上,只觉得很悦耳很沁心。昨晚没有月亮,我看不清路,我是最怕走夜路的,一块小小的石子轻轻绊我一下,我都会惊跳起来,我害怕是别的什么小活物,胆小极了,是不是?我就是遁着那小调找到你,轻轻坐在你身边的,托着腮,透过夜幕看你,看你脸的轮廓,看你表情的轮廓,看你坐在夜幕中生命的轮廓。我真喜欢这样的夜晚,有可以栖身的小草屋,有柔风有夜光有嘤嘤可辨的虫鸣,有可以吹响的短笛,有百听不厌的婉若清溪的小调,还有你,我真愿意一辈子这样……
桑。
你说,一辈子是多久?
一辈子是否只是一个夜晚或者是三个夜晚?或者一辈子就像你吹的小调,等你吹完了,一辈子也就随之停息了。也许,一辈子就像一根细针那么长,你还没来得及穿线,稍不留意,它就掉到地上被黑黑的夜幕盖住了。不,桑,我不希望我们的一辈子是那根落到地上的针,我不愿意自己还没来得及去穿那根属于我的纤柔的红线就再也不知去向。我真不希望。
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