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泽宽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往前走,不管路有多难多险。道路是拥堵的,可他心里明镜似的,亮堂堂的。往前走就对了,老实的男人一边在心里想,一边小心翼翼地从汽车之间的夹缝穿过。
大巴车上的人贩子抱着熟睡的周天意,朝车窗外吐一口瓜子壳,瓜子壳落在雷泽宽摩托车后,悄无声息。
警局离三环线不远,没有在市区。要不是海风一阵阵荡漾着院子里的树,四周的肃穆得几乎可以用冰冷来形容。院内只有三五辆警车,其他的警车出勤了,没有任何别的车辆,不时有保安在院内走来走去,随时盯着进出警局的人。
苏琴莽撞地冲进大院,保安本能地抬头看她。一见到这个女人,保安抿嘴叹气,不再用警惕盯着她了。苏琴来了太多次,保安都知道了她的情况。紧跟着苏琴的是她的丈夫周小安,还有周父周母。周小安左右各搀着一个,不好埋怨妻子把他们甩那么远,只能忧心忡忡地叹气。
刑侦科内,刑警队有专人小组,他们把周家四口人围成了一个圈,周家人也围成了一个圈。两个圈形成同心圆,圆心是一台电脑。
李姓刑警操作着鼠标,点击播放,周家的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苏琴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画面没有声音,只有人们繁忙而有序地走动,充当着城市流动血液的角色。
李刑警说:“事发两小时内,人贩子可能从六个路口逃窜……”
突然,苏琴指着屏幕,语声凄厉地喊:“那是天意!那是我的天意!”由于激动,她的声音特别刺耳,内围的同心圆被震了一下,不约而同地缩小半径,往前凑了凑。
画面上有个男人抱着一个小女孩,以高于周围人群的步速横穿马路,迅速汇入更拥挤的人流中。虽然只有几秒,但看得到孩子在男人怀里极度不适的挣扎和哭叫。
画面录像只有动态,没有声音,一如路人甲乙丙丁的冷漠。孩子张牙舞爪的样子在画面里尤其刺眼,男人的脚步逐渐加速,抱着孩子消失在人海。
李刑警把画面倒回来,调慢了播放速度。周天意在人贩子的胳膊下张着嘴哭喊的样子就更清楚了,小女孩黑亮的大眼睛浸泡在泪水里,漂亮而绝望。
苏琴疯了:“拦住他!拦住他啊你们!为什么没人拦住他!——”
女人的哭喊歇斯底里,险些扑到电脑上。周小安抱着她的肩膀:“你冷静些,冷静些……”
李刑警指了指靠墙的沙发,让周小安扶苏琴坐着。而此刻的苏琴在哭号中,根本无视外界的任何动静,她的心被撞破了,碾碎了,越是被丈夫往后扶住,越是想奋力往前抓住,她为了救回女儿愿意做一切狂热的努力,哪怕是徒劳。
外围圆周散开了,给他们留下一个通道。周小安硬生生抱着苏琴的肩膀,把她安置在了沙发,苏琴立刻像软面条一样瘫了下去。
周父和周母颤颤巍巍地掏出纸巾擦眼泪,旁边的警察想上前扶一下,没料周母开口:“你这个人啊,你也是个当妈啊,早知道今天这样,当初怎么看的孩子啊……”
周父咳嗽起来,颓然往沙发另一角一坐,连忙拉住老伴的衣角,不让她再说下去。
警察纷纷往门口撤,离这家人略远。
周母呜咽着:“我的孙女啊,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妈,就这么被弄丢了呀……”
苏琴被婆婆如此指责,无力地倒向一边,幸亏周小安一把扶住,不然她早从沙发上倒下了。周小安听不下去母亲的唠叨,开口说:“妈!您还让不让她活!”周父哼着浓浓的鼻音帮腔:“都少说两句吧,这是在人家警局里……”
李刑警摇摇头,不置一词;在场的几个下属,更是不言不语。
此时此刻,让家人崩溃慌乱的周天意,正在安静地睡着。
贩卖团伙绝不是孤立的组织,他们有着“成熟”的运作系统和分工。在拐带之前,有人搜集需要孩子的地区信息、严打信息和路线信息;在拐带之后,女人们带着孩子前去贩卖;拐带的人一旦把孩子弄到手,立即辗转到不同的省区,把孩子交给“下一环节”的人,他们不直接参与卖孩子,是避免被认出。也有二道贩子,从拐孩子的人那里买来孩子,带到信息闭塞的乡野, 再卖给那些无知且不育的夫妇……
无论拐卖的过程如何,人贩子跟“下家”交易,必须保证两点:第一,孩子是活的;第二,拿钱走人,不透露任何信息。
江西境内,周天意被一个女人抱着,睡得很沉。小孩子的头发已经被剃光,乍一看,还不太容易分辨出模样,闭着的双目,也让人想象不出原本黑亮的眼睛有多可爱。周天意斜靠在女人贩子肩膀上,半边脸枕半边脸露,小小的耳朵上,婴孩浅浅的绒毛在逆光中泛着无助的暖色。
女人带着孩子穿过楼群中的窄巷,孩子安静的脸和人贩子左顾右盼的神色对比鲜明,以至于女人的脚步显得仓促而诡异。人贩子七拐八绕地进了一个楼群,抬眼看到某户人家。
楼上有个中年男人,一大早就像放哨一样漫不经心却刻意地注意着来往行人,直到看到周天意在女人贩子肩膀上出现,再看到女人贩子仰脸四顾,他的表情变得释然了。摆摆手,让女人上二楼来。
二楼走廊尽头的小屋,女人抱着孩子进门,男人再进门,正常像是一家三口。
进了屋,女人把肩膀上的孩子挪下,抱在怀里。
男人扫了一眼,说:“孩子是你的吗?”
女人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怯懦:“……我老公,跟别的女人跑了,我养不起这个孩子,我就要两万块钱,我答应你,我以后永远不再来看这个孩子。”
男人鼻孔一哼,“我要的是男孩。”
小屋的门打开了,周天意被女人贩子抱了出来。女人贩子熟练地把孩子扔到肩头,孩子被一颠,仍没有醒过来。而女人还得继续扛着这个“累赘”。
同样的命运降临到不同的人身上,是有不同的反馈的。有的人选择等,有的人选择找。时间并不一定给出标准的答案,但时间会让人遇见自己的内心。
在福州的苏琴终究选择守候在马路中间,日渐憔悴。周遭的人有习惯的,也有看稀奇的。自那天看到女儿被拐的监控录像之后,她在城市街头的枯守更疯狂了,不少人拍了她的视频,发布在网上。
在路上的雷泽宽终究选择了奔波千里,这天他到了江西南昌。火车站外围的墙上,被雷泽宽贴了一排寻人启事,寻人启事是并排的两个孩子的照片,雷达和周天意。
这个男人熟练地提着塑料桶,拿刷子蘸一把米浆,三两下在墙上一涂,用嘴把刷子一叼,抽手把纸往墙上一贴,贴上之后不放心,展开粗大的手掌均匀地拍平。整个动作流畅而娴熟,看上去,像个不错的工匠,只是这工匠,打磨的不是墙壁装饰,而是十五年寻子的希望。
“喂!干什么的你?”城管拿着喇叭喊起来。
雷泽宽机警一瞥,马上收起刷子,扣上斜挎包,同时脚步快速移动起来。临行还不忘再抹一抹刚贴上的一张寻人启事。
“咳!干吗呢?”城管的声音近了。
雷泽宽转身就跑。
“嘿!都是你干的啊?给我站住!”城管追了出去。
雷泽宽心里乐了,脸上显出难得的笑。
跑,往前跑。
城管在后面笨拙地追着,衬托着雷泽宽的步伐格外矫健。
跑,往前跑。
雷泽宽跑了这么多年,跑了这么多路,跑过这么多人,他太熟悉这样的“追捕”了。
十年前有一次被城管追上,年轻气盛的他跟城管顶嘴最后动起了手;五年前有一次被城管碰到,一个老者偷偷地劝他天黑了再贴;三年前有一次被城管罚款,他交不起钱宁愿被关两天,出来时遇到下班的城管小伙子,换上便装在街头发寻人启事……
跑,往前跑。
人们活着都不容易,可是人生太短,来不及每次都解释,顾不上每次都结识。“我不是故意要触犯什么,只是火车站人最多,他们都看到孩子的消息,孩子的希望就多一分。”雷泽宽简单地想着这个世界,简单地跟这个世界握手言和。
男人的奔跑仿佛带起了一阵风,轻轻掀动路上一排的纸张,雷达和周天意的笑脸唰唰轻响,那是老天为这个奔跑的男人加油呐喊!
跑,往前跑。
只要跑,前面就有路,跑好像已经是唯一的目的。调度列车即将通过,车站鸣笛。雷泽宽毫不犹豫,飞快地穿过铁路。
“呜——”火车开过来,隔开了雷泽宽和城管。
雷泽宽松了一口气,为又一次化险为夷而感到满意。男人深知,自己的命,没有多少侥幸,而是一步步跑出来的路,踏实。
世界再大,人总有自己存在的方式,路途再漫长,人也总有自己的行路的途径。火车在铁路上奔跑,汽车在高架上穿梭,雷泽宽的摩托,以不逊于任何交通工具的气魄,同样渐行渐远地上路了。
天气是一天暖过一天了,南方的热慢慢蒸腾,让高速公路上堵得更加令人窒闷。
开车的人不断地骂着粗口,乘车的人唉声叹气。可是所有的汽车,都是纹丝不动,愚钝地堵在高速公路上。
跟堵车的人们心情截然不同的,是雷泽宽。他骑着摩托车,较为轻巧,可以在汽车之间穿行。他在这条阻滞的道路上,以缓慢的前行昭示着自己的优越,那优越便是有效地散播寻人启事。
“这是什么?”客运大巴的人从窗子探出头。
“帮帮忙,孩子丢了,要是看见麻烦您告诉一声!谢谢,谢谢!”雷泽宽递着照片。
“咦?这孩子长得挺漂亮啊,你的孩子?”
“我孩子叫雷达,还有别人家的孩子……麻烦您给传一下……当爹妈的,都不容易……”男人语气恳切。
这拥堵的一路,好多人被雷泽宽的行为吸引了注意力,开始议论起照片上的小孩。
前面有喇叭声渐次响起,好像车动了,路通了。人们复又开始关注起交通来,“骑摩托的,小心些啊,路上都是车。”也有人好心告诫雷泽宽,但好心告诫只是因为他们自己的处境变好了。拥有俯视别人的优越,方有施舍同情的资本,那些寻人启事,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前路通畅了。
车辆缓缓运行起来,雷泽宽也顾不得发寻人启事了。雷泽宽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往前走,不管路有多难多险。道路是拥堵的,可他心里明镜似的,亮堂堂的。往前走就对了,老实的男人一边在心里想,一边小心翼翼地从汽车之间的夹缝穿过。
谁也不会想到,这条出江西的路,暂时汇集了四面八方多少的车辆,而有一辆大巴车上的人贩子抱着熟睡的周天意,朝车窗外吐一口瓜子壳,瓜子壳落在雷泽宽摩托车后,悄无声息。
道路彻底通了,载着周天意的大巴车沿着大路直行,雷泽宽拐向了旁边的岔路,两辆车擦肩而过,驶向不同的方向。
雷泽宽的一天在拥堵中过了大半,晚上,他找了家网吧。
宝贝回家网站出现在电脑屏幕,男人照旧搜寻着关于儿子雷达的留言信息,干净的页面,让男人不住叹气。他随手翻着网页,看到这几天点击率最高的“福州街头女人痛失爱女至疯癫”的视频。
苏琴在公交车站,周小安努力地拉着妻子。苏琴挣扎着对拍摄手机说道:“不管您是谁,您在哪儿,要是您看见了我的孩子,麻烦您送她回家,您要什么都行,我都舍得,我都给!我只要我的孩子回家……”
苏琴满眼的血丝和哭噎的嗓音让雷泽宽心下一紧。
雷泽宽走到网吧外,寻子旗偶尔飘一下,露出周天意黑亮的眼睛。他转身走进网吧,再找到苏琴消息的页面,拿起手机拨打苏琴的电话。
“喂?您好!请问是丢了孩子的女士吗?”雷泽宽说。
电话那头的声音陡然一高:“是是是!您见到我孩子了吗?”
雷泽宽说:“我的孩子也丢了。我,我就想劝您一句,您一定得活下去!”
电话那端传来苏琴歇斯底里的哭声:“您这是干什么啊!您没有见到我孩子干吗打电话问啊!这不是捣乱吗?!”
忙音传来,雷泽宽电话被挂断了。他无奈地摇摇头。
再次翻到自己儿子的信息帖,干净的页面,雷泽宽在心里疲惫地说:“儿子,爸爸又找了你一天……”
这样的茫茫人海,这样的大海捞针,他不知道还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