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地引经据典,动员王夫之,说:“先贤有言曰:五百年必有王者兴,自朱子而来,至我皇上,又五百年,应王者之期伏维皇上承天之命任斯道之流,以升于猷。先生何不就此出山,参加盛世奠基!”王夫之听了李光地用了一大堆恭维、盛赞皇帝的言辞,心里很不受用,坊间人们传说“李光地会在皇帝身边拍马屁,果不虚传呀!”
王夫之张大嘴巴,指指牙齿说:“硬的东西都没了,只剩软的了。这种样子,可在朝廷做官,白白浪费俸禄呀!”
“不,不,先生不老!李光地赶忙说:如果穿上朝服会更年轻十岁!”
“年轻十岁没什么,如果说年轻二十岁、三十岁……我在那时,几乎把脑袋丢了呀!”王夫之揶揄地说。他明白康熙的用意,请儒者出山,接续儒学道统实结合在一起这样的国策,可他不愿意为朝廷服务,这是至死不渝的信条。这在他的诗词《菩萨蛮》中已经表明这路心迹:“方心抛付孤心冷,我镜花开落原无影。只有一统牵,齐州万点烟。苍烟飞不起。花落随流水。石烂海还枯,孤心一点孤。”
王夫之在国内影响很大,他的《周易稗疏》、《考异》、《尚书稗疏》、《诗稗疏》康熙都浏览过的,十分称赞他的学识。特别是提出的“理在气中”的思想,康熙认为很新鲜。但是皇上知道王夫之作为明朝之仕,对于崇祯的死十分悲痛,哭了好几天,不食数日。他在南明小朝廷的派系斗争中身受排挤,他感到国家糜烂,已不可为,毅然离去,从此长期居荒闭门读书、著述。
现在,他避在家乡衡阳船山著述、讲学,当地人又称他为“船山先生”,传来叫去,传得很远。
康熙所以要李光地亲自来传他入仕,并不完全是因为他的学问,有一件事,引起皇上极大重视,吴三桂在叛乱中,有人要他写“劝进表,”去投三桂。他断然拒之,说:“国亡遗臣,所欠一死耳。”为了避开叛军的纠缠,他只好逃进深山,隐身而居。湖南巡抚得知王夫之这样的大儒,不从吴三桂,报告给皇上,康熙对此十分赞赏,要地方照顾他,送粮食和布匹,表示慰问。
李光地费尽了唇舌,也没说服王夫之,仍然以年高为由,拒不北上。
“船山先生,你能否再考虑一下。”李光地近乎哀求地说:“我怎么也得陪先生进京啊!”
王夫之领李光地去他的仓房,指着一块青石墓碑说:“李先生,请看!”
李光地近前一看,墓碑上已书:“明遗臣王某墓。”
“真是老顽固!”李光地气得脸都发青了,在心里骂了一句。
叶方蔼从陕西华阴空手回来了,李光地从湖南衡阳空手回来了。高士奇也是空手回来了。他们虽没有把大儒传回来,可康熙皇帝并不因此改变对儒的策略,他坚持要各地的命官注意寻找、发现、举荐人才,请隐逸名士出来。
高士奇还向皇上奏疏,说:“对待儒,软的硬的都得有,儒的脾性就是这样。”
李光地附和这个意见说:“对的,朝廷给了儒士们大开门户,可是对于那些仍然存在复明抗清思想的人,再大的儒也不欢迎!”
皇帝纠正李光地的言论,说:“不对。这么大的国家,有几个儒存复明抗清思想怕什么。领着刀枪、火炮的罗刹我们怕过吗?蔼尔丹我们怕过吗?不要怕,天塌不下来。”
据有李光地这样想法的人,各地大有人在,有的地方的朝迁命官,或通过书信,或登门拜访,执行圣谕,进行招贤,成绩不大,怕不好向上交差,便动了“硬的”,以官府的名义,张贴这样的告示:
凡山林隐匿有志进取者,一率收录,如有抗命不从,终身不得予试。
这个告示确实很起作用,有江阴才子,明遗臣、曾拥立福王做过南明小朝廷礼部尚书的钱谦益,终于耐不住寂寞,又怕失去获得官阶、爵职、俸禄的机会,便改变了初衷,很快北上,投入清廷的怀抱。
这个钱谦益,为常熟人,字受之,号尚湖,又号牧斋。明万历三十八年的进士,授翰林院编修,累官礼部石侍郎。他的名字在江南大振,如其说诗书有名,文章不可低估,不如说他的风流韵事流传得广。他与名妓柳如是过从甚密,给坊阁茶余饭后不知增添多少谈资、趣话。
在清兵渡江南下时,作为妓女柳如是跳江了,而钱谦益向清兵举起了双手,人们慨叹斯文扫地,堂堂的进士,五尺男儿,竟不为一个风尘女子大义凛然。
人们望着钱谦益北上的车骑,作讽刺诗道:
圣朝特旨试贤良,
一队夷齐下首阳。
家里安排新雀帽,
腹中打点旧文章。
当年自惭食周栗,
今是幡思吃国粮。
非是一朝忽改节,
西山薇薇已精光。
钱谦益投清,只得到了一个礼部侍郎的小官职,比在南明小朝廷还矮了一级,可他自以为受到了朝廷的重用,他在官门前贴了一副对联:
君恩深似海
臣节重如山
有人见了嗤之以鼻,在其联下,各添一个字,变成了:
君因深似海矣!
臣节重如山乎?
人们对这位毫无民族气节的年轻是浪子,中年热衷政客,晚年是投满的汉奸;居乡时是土豪劣绅,在朝时是贪官污吏的人大加讽刺,大开其心,大出其丑态。
钱谦益看过人们对他的投清不满,入仕不满的讽刺戏谑,颇不以为然,厚着脸皮说:“他们根本不懂孔子的话:“学而优则仕!”
现在,康熙帝确为士子们提供一个登进台阶和施展才华的机会,当然士子们也为君主提供了人力和智力的支持,可为二者互为依存,谁都离不开对方。而康熙倡儒作为国策有更深层的意思是,把这些颇具头脑的汉族知识分子拉过来,缓和社会和满汉之间的矛盾,才能实现社会稳定。
康熙在议政王大臣会议上,听取了叶方蔼、李光地、高士奇等人作为钦差请大儒出山的经过情形报告,在亲王、贝勒、大臣中引起了不同凡响。
索额图对于汉族知识分子表示十分愤怒,他表示皇上太宽容了,这些人是叛逆者,他说:“先贤有言:‘出政施教,赏善罚暴’。政全即出,施得教化,就要奖赏有功的,惩罚违抗的,不然‘刑罚不时,则民伤;教全不节则俗憋’。刑罚不能,百姓就会受到伤害,社会风气就会变坏,朝廷不全,便会流于形式,我们对顾炎武之流,不是教化,而是应惩治。”
他的话,首先受到了明珠的反驳说:“惩治容易的,但皇上善政,所谓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不为也了,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只是为了把弓弦拉紧而不放松。这是周武王所不能做的;有拉紧的时候,比如说我们在入主中原之初,对知识分子的政策,他们反抗,我们就得把弓弦拉得紧一点,现在,海清河宴,天下升平,我们就得对知识分子的弦松一点,给他们以宽松的环境,发挥他们的智能,为江山社稷出力,这样的策略,确为圣明之策。”
明珠善誊,词锋犀利,在朝廷是有名的,康熙对这位大学士是很赏识的,不光是他的学识,而是他的见识,他常常在关键时刻不顾一切,坚决支持皇上做出的决定,平叛三藩是这样,今天皇上要把国家引向繁荣昌盛之路,作为国策,他是坚决支持的。
康熙对明珠的话,十分高兴,说:“朕在朝会上,多次讲过,你们要多读书,勤思考,不要故步自封。明珠的话意思很明白,牡丹虽好,全仗绿叶扶持。一个国家,得众者昌,寡助者亡。‘善败自己,而由人手哉!”
这样很多学士、大臣支持皇上的国策,启用大儒。
京都由于各地学子的到来,倍加热闹。各地官员遵旨,尽力把自己所辖地的有名学者荐于朝廷,一共有一百九十余人,还说准备应试的就有一百五十多人。这中间有许多后来成为大名人的朱彝尊、耿断崧、汪琬、李国笃、潘来、施闰章、尤侗、毛奇龄等。
考试的时间按照历朝惯例,是在冬季开科,康熙皇帝考虑这个季节应试太冷,不利于学子们的健康和发挥,影响文思,便把日子向后推后到来年三月初一日,让这些学子们,暂时住在京城每人发给伙食、取暖炭薪用金俸银三两、米三斗免去一些穷苦书生饥寒之忧。
在各地官员荐举的学人中,虽然人被送到京城,但仍不愿意参加考试,有的告老称病,有的规避,叶方蔼把这个情况报告了康熙皇帝,问怎么办?
康熙皇帝想了半天,感叹地说:“就让他们回去吧,看来天下人心并没有能完全归顺啊!”
“慢。”康熙特意嘱咐道:“要给他们川资,像傅中山、杜越、李魏僖这样的人,还要派官兵护道,可以净化世人,净化世风。”
这些来京的各地学子,衣食不愁,除了读书,温习经史、练字,便是访亲问友,在京城各风景处游历、观览,很快到了春暖花开之日。
考试在宫中体仁阁举行。
三月一日考试这天,京都好像醒来得特别早,学子们手提着灯笼在晨雾中急急向宫中走去。
负责考试的翰林院掌院学士叶方蔼以铿锵有力、抑扬顿挫的音调,宣读诏谕说,信天来开科考试的人,你们都是经过各地的朝廷命官举荐而来的,各个都是有学问的,原可以不必经过考试录用,但通过考试更能显现出名位的才学,所以特召你们来。
人们鸦雀无声,全神贯注的听着宣谕。
叶方蔼继结宣读诏谕说:“皇上对你们十分敬重,试后专门赏赐宴席,以往参加殿试、馆试,或状元庶奇干等官,都没有这些优礼招待过。你们务必记往皇上的恩德。”
接着,礼部仪制清吏司掌嘉礼的郎中,宣读了由皇帝钦定的科场条例,敬告学子不要在应试中作弊。
卯时正点,从麻麻亮亮的空中传来钟声、典声,给这古都平添了一种宁静、悠远、古朴神秘的色彩。
太和殿前一排侍卫排到两侧,这时,皇帝从乾清宫起驾,乘坐三十六人的銮车从保和殿后逶逦而来,在太和殿升殿。
顾太监提醒今天的值官,见到皇帝銮车已到,高呼:
“万岁爷驾到!”
皇帝下了銮车,并没有急于进殿,而是站在丹陛之上,向下面跪伏一片的名儒秀士由远而近的看一遍,然后才走进金扉、金窗、金砖墁地金漆基台的宝座上。
这时,开始传鞭、报时。赞礼官喊:“排班!”文武百官站齐了,丹陛大乐秦响,礼部司官带着一百多名鸿儒亦步趋地带到大殿门口,然后由熊赐履、明珠和索额图等上书房大臣带领进入殿中,这时立刻响起:“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声。
康熙望着群儒高兴地点点头。
接着,熊赐履启奏说:
“内阁大学士、太子太保臣熊赐履、臣赫舍里索额图、臣纳兰明珠,奉诏带参加博学鸿儒科士人179名,叩见吾皇万岁!”
康熙示意,表示欢迎。
索额图出班宣读诏书,内容同吏部关于博学鸿儒开科的谕旨是一样的。
诏书最后写道:
“朕将亲自主持考试录用。如果还没有报上来的贤才,可以明年参加,为国尽力。钦此!”
鸿儒们跪在地上,俯身静听着圣谕。
圣谕宣读完了,鸿儒们齐声叩答:
“谢万岁隆恩!”
康熙作为简短的讲话,他说:“国家扫除了三藩之乱,安定了北部办疆,铲除了噶尔丹的动乱,光复了台湾,战事结束了,文运兴起,希望你们倡明圣道,各展所学,不辜负朕亲试的谆谆心意!”
皇帝圣谕之后,内阁大学士用金盘捧着一张摊天的黄绢,躬身上前,请皇帝为考生命题。
康熙提起珠笔,一挥而就写出了命题,
明珠接过黄绢,向考生们宣读:
“御试题目:一、施玑玉衡斌;二、省耕诗。五言排律二十韵各一篇。”
试题公布之后,司仪顾太监又宣示:“午时,皇上在体仁阁赐宴。钦此!”
考试午间,由国君赐宴,这可是有史以来从没有的事啊,鸿儒们兴奋之余,不觉一片心慌,不知怎么对皇上感恩谢德。
同时,皇上还指示翰林院,不必进行监考,让鸿儒们有一个宽松的答卷环境,到时答不完,饭后可以继续答。
午时,体仁阁盛大的宴席已经准备好了,按照满族的习惯使用“高桌”,共有50张,坐满了鸿儒,每一张高桌,都有礼部派来的司官陪坐侍酒。
这些鸿儒们大都来自各地,而江南人士为最多,他们对满族的宴席很陌生,望着满桌的菜肴、肉食、果品,都不认识。
礼官一一介绍说:“红烧鹿鞭、清炖熊掌、狗子肉、野猪肉、野鸡、飞龙鸟、蛤蚂油、猫爪子(山菜)、蕨菜、刺老芽、元蘑、楱蘑、血肠……”
宴席使用的是由打牲乌拉总官衙门送来的贡酒,春林汇源烧锅的二锅头,打开坛子,酒香立刻飘溢满堂,喝上一口,甜滋滋,到了肚中热乎乎,好多学子不知这是高度的高烧,都喝得满面红光,晕晕乎乎。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康熙皇帝带着皇太子胤礽和大阿哥胤褆一起来了,宴席一下由此引入高潮。
坐在离皇帝席较近的江宁鸿儒杨还吉和白梦,心情格外激动。这两个人,家居乡野,头一次到京都,又得到进宫见皇上,感到无比荣耀。
“我说老白。”还吉贴着邻座的耳朵说:“我们就算这次科考不上,也没算白活,我们家祖祖辈辈,我是第一个见到皇帝的,值!”
“我白梦一进入紫禁城就想,我不是白日做梦吧?”白梦说:“我没等喝这老酒,心里早就醉了。”
鸿儒们交上考卷,便放假三天作为休息,而大学士们都忙了起来,他们开始阅卷。于是熊赐履、叶方蔼、索额图、明珠、高士奇、张英、王鸿绪等人忙乎起来。
这些大学们在阅卷中发现了有的鸿儒诗词根底很深,但在试卷上,明目张胆的把大清国写成蛮夷。这种违规、违例、犯讳的试卷偶有发现。
索额图愤愤地说:“一个儒生,把大清国写成蛮夷,按照《大清律》,这要杀头的。”
明珠说:“杀头不杀头,上奏皇帝,至少这种人就不能让他做官。”
康熙得知考试卷中出现这种种问题,召来了大学士们一同进行讨论,如何对待。
熊赐履考虑一下,即使在试卷上违规、违例、犯讳……至犯了杀头之罪,也不能定罪,用博学鸿儒开科,就是天下第一流人才,而有的才学一流,却仍对朝廷有偏见,存反清思想的人。
皇上对高士奇问道:“你有什么看法?”
高士奇说:“我们这个博学鸿儒开科,在没考之前,皇帝已经定好了的,就是全部录取,他们当中有些个别人是被拉出来的,他们不愿参加考试,这是一种人,还有的人心神紧张,出现笔误,这在殿试中我们是常见到的现象。如果因为这些而不进行录用,把鸿儒们再送回去,这与不办鸿儒开科有什么区别呢?”
“你的办法不错。”康熙对高士奇说:“不过朕要这样做,大儒们会不会嘲笑我这个不懂文词,连音韵蹩脚都看不出来呀?”
高士奇说:“皇上对试卷上的错讹,用珠作为批语,发还他本人,他们一看,脸红过后,会心服口服。”
“皇上这样关爱人才,这是我们国家兴旺发达的标志。”高士奇说:“也是我们读书人的福气啊!”
康熙说:“但愿这些鸿儒们能了解朕之苦心!”
大学士们按照皇帝谕旨,阅卷时采取迁就、宽大无比方针,像严绳孙只作了一首小诗,彭孙鹜故意把诗写得文词不通,潘束、李来泰、施闰章等人的诗不会韵律,近于打油,也都一一录用。最后将试卷呈递皇上,康熙钦定。一等者二十人,二等者三十人,统授翰林职衔。其中,朱彝尊、李因笃、燔来、严绳孙等著名的汉族大儒也列请出来,如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等人。
接着,康熙皇帝又以设馆修《明史》、兴办儒学、官学、编修,将拒不参加博学鸿儒开科的万斯用、徐元文等聘请出来,接着又相继请出一些遗民史家、学者,他们作出了应有的贡献。
顾炎武虽然始终未仕清廷,但他晚年,亲眼目睹大清帝国繁荣昌盛,事事得民心,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他在临终前,对他的三侄子说:“康熙了不起,他把一个贫穷的大国带向富强……他对鸿儒们的宽容、大度、信任、使用,是别的朝代君主做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