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爱上过一个苏州男人,每每想起苏州,便有一种切肤的痛,那痛来自那年的苏州,来自于我曾经如飞蛾扑火一样的毅然决然。
我认准的事情总是这样,如离弦之箭,定要刺破我自己的天空才算结束,十二岁的时候我算过一次命,一个老先生说,在十年之后你会很受伤。
后来我看了自己的星座,处女座,这个星座的人极度追求完美,有洁癖,所以,我料定自己还会受伤,但是我也知道,即使受伤,也不会再赶上这一次,这一次,我把自己全部透支了,透支了生命中最美的爱情。
一
在网上遇到程端然的时候,我是个寂寞的女孩子,寂寞是因为我没有爱过,一个学画多年却一事无成的女子,只陶醉在自己的想象中,所以,应该是寂寞的。我知道终其一生,我成不了大师了,达利、毕加索、凡·高……
我常常会在他们的画前走过去,所以,我在一个画坛网上遇到程端然的时候说,这不是出画家的时代了。
程端然说是啊,出也就出流氓画家吧。
然后他说自己是苏州美专的,一个流氓画家,和每一个女模特上床来获得灵感,这个爱好和毕加索如出一辙。我们渐渐聊得多起来,说自己流氓的男人多了,他们往往是生活中最失败的人,然后在网上号称流氓,这种人,我见过不只一个。
但有一天我们谈到了达利。
他说,达利的妻子是朋友的妻子,一见钟情夺过来的,多好啊,我就喜欢这种爱情,一定是真爱了才会不顾一切。
我说是啊,像徐志摩和陆小曼。那是第一次,我们以别人的名义谈到了爱情。
几个月后他谈到了苏州,他说,姑娘,来过苏州吗?
他总叫我姑娘。
没有。我说,苏州好玩吗?
一个人的悲情城市,白发苏州,缠绵着太多古老灵魂的苏州,有机会来吧。我陪你去看留园的玉兰花,去听寒山寺的钟声,去沧浪亭喝茶……毕竟,我们都是靠着一支笔吃饭的。
程端然说到过雨中的沧浪亭别有趣味,而冬天的寒山寺钟声有种禅意,还有,在细雪中去留园中读唐诗宋词时常常觉得不在今生。
你知道吗?当我一个人漫步于这些古老的园林中时,我想自己的前生可能是一个书生,在园中爱上一个女子,但这女子却被许配给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所以,每次来这些园子,我总会黯然神伤。
这些话才让我黯然神伤,我更加不相信他是个流氓。
又几个月过去,他扫描了一张他的画给我,画的是印象苏州,淡灰的颜色,粉墙黛瓦,却偏偏旁逸出一枝梅来,洇染了整幅画,我呆了,知道他是有灵性的,因为画出了苏州的意境。
决定去苏州的刹那,我知道自己的心如一只冬眠的虫子,慢慢地,睁开了双眸,而那里面,应该是爱情。
二
初见面的刹那,他叫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素卿。素卿。
没有陌生和疏离,倒似前世的亲人,有些人就是这样,好像失散多年又找到了彼此。我们拥抱,相互看着对方,他拍拍我的肩,除了瘦点,几乎和我想象中是一样的。
流氓。我叫他。然后笑了,他一把抱起我,吻着我的颈子,我说,痒。
然后笑起来,他就那样看着我,别笑了,你一笑,我就想亲你。
他真的亲下来,第一次,我被男人亲,酥酥的感觉。我还笑,他奇怪地看着我,你笑我不会亲吻吗?
不。我说,我笑怎么亲吻会让人有痒的感觉?
他依然叫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素卿。素卿。
那天我围上围裙给他做了很多湘菜,我母亲是湖南人,从小,我就知道怎么把菜做得又香又辣。
当我从冰箱里拿出茄子辣椒和油麦菜时,程端然说,你怎么像我的小妻子呢?
然后他从后面环住了我。
吃过饭,被他牵着手走到那些小巷子里,一座座的小桥左连右连,月光下的苏州有一种凄清之美。早春二月,乍暖还寒,我缩了缩脖子,被他裹进了大衣,空气中传来了栀子花香,还有淡淡的玉兰花香。
明天早晨,我们去留园看玉兰花吧。
留园的玉兰果然给人惊艳的感觉,一树一树的花开,细雨飘着,游人甚少,程端然拉了我的手,素卿,我给你唱昆曲吧。
他说过会唱昆曲的。
汤显祖的《牡丹亭》,他唱了《游园惊梦》中的杜丽娘: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断壁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我看着面前这个眼神浩渺的男子,忽然觉得自己果真是前世的女子,与他在园子里一起缠绵。
那时,我穿着华丽的绸缎,在锦上绣一朵朵梅花,那梅花下,是我写给情人的情诗,一定是那两句吧:天长地久有绝时,此恨绵绵无绝期。
在去沧浪亭喝茶时,他要了两杯菊花茶,然后抬起头来问我,素卿,你想过自己老了是什么样子吗?
这是个奇怪的问题,只有二十七岁的程端然,为什么会想到暮年呢。
张国荣是怕老的人,所以,他选择飞了下去,梅艳芳其实也是,所以,上天不会让她活过四十岁。
我不明白程端然为什么一直说这些,而我想的是,和自己爱的人一起活到暮年,老到哪也去不了,牙齿全掉了,头发花白了,两人一起吵吵嘴回忆年轻时候的事情,多好啊。程端然侧过头问,那么你的爱人会是谁?
我握了一下他的手,那手掌里全是汗。他笑了,不会是我,我是流氓,会每几个月换一个女人上床。
我扭过头去,看着他,想起王昌龄的“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相思之情如春愁涌动,但这个男人,却不会是我的夫婿。
他说过要带我去寒山寺听钟声,但后来的时间我们一直在床上,并且他为我画了一幅画,我的裸体,站在窗前,凝视着苏州,心里,想的是我的情人程端然。
爱情,如烟尘一样在空气中飘荡,但程端然说,不要爱上我,我是流氓。
三
他带我去看苏州城里的那些铁轨。
在城外,我们一人一条铁轨,已经生了锈的铁轨如蛇一样向前蔓延着,静静地在荒草中卧着。那天我们没有拉过手,只是一人一边走着,寂静无声的风从耳边吹过,苏州,这个年份久远的古城有水声远远传来,这里,有过多少我们这样的男欢女爱?
心里无端地生出苍茫来。两条铁轨,因为一根根枕木而联系在了一起,但是我更应该知道,两条平行线根本不能相交,分开它们的,恰恰也是这些枕木。
那些枕木,让两条铁轨,近在咫尺,却是咫尺天涯。
铁路两边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黄得让人想流泪,那么隆重地开着,甚至像一个人生命尽头最后的爆发,又像爱情的穷途末路。
你爱过我吗?我问程端然。
哪怕曾经瞬间。
他没有答我,而是说,明天,明天你走吧,我的新情人就要来了,我与你说过的,我不可能停止漂泊。我给你订了回北京的机票。
我笑笑,看着苏州的春天,阳光温暖芬芳,但,一切与我无关。
四
三年后,我嫁了人,与画画无关。
但他能出资让我举办画展,凭记忆,我画了苏州,画了程端然。
那天,来看画展的人很多,其中一个人指着程端然说,这个人怎么还上了画?他是疯子啊。
你才是疯子呢。我冲过去。
那人说,他真的是疯子啊,你不知道啊,家族遗传,到三十岁,人都会疯掉,根本活不到老年。
我呆立在画前,像一枝抽干了水分的花。
曾经,曾经我是那样傻啊。
五
一个人重来苏州,只为听寒山寺的钟声,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来苏州了。
我和程端然住过的房间写着大大的“拆”字,苏州也开始旧城改造,从古旧的木楼梯上去的时候,我看到的第一样东西是那张我的画。那上面写着,我的苏州,素卿的苏州。
又是早春,我一个人站在寒山寺的大黄影壁前,想起程端然说过,素卿,寒山寺的钟声是有禅意的。
听到钟声时,我的眼泪一粒粒出来,落在早春的夜里。
哪里是禅意?那是空灵的悲情之音,是一个城市的悲情。
六
选择了一个阳光安好的日子去看了程端然,他脸似满月,如孩童。
医生说,得这种神经病的人不容易老,但是也不会活过四十岁去。
我跪在他的轮椅前,听他叫一个人的名字。素卿,素卿。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一直在叫我,他是怕有朝一日他会忘记了。
然后他那么呆呆地看着远方:素卿,你说,人老了会是什么样子?
眼泪,那样不设防地滚滚而下。
程端然,你不知道,离开你之后,我以为自己是最不相信爱情的人了,也是最无情的人,但我终于知道,爱情来过之后,它是一针吗啡,是一枝招摇的罂粟花,即使明知它让我慢慢地迷醉,我亦是宁愿。
所以,我把你推走,然后准备带你去那些苏州的小巷和园子里转转,因为你说过,那里有我们的前生与今世,而我,早就为你学会了唱昆曲。
那样柔媚妖娆的曲子,我唱给你听时,我看到,有两滴泪水从你的眼里流了下来,我笑了,至少,你的眼泪还那么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