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说的北方,不是地域,而是人名。男人的名。
他姓周。
周北方乃是首都钢铁公司前任“第一把手”周冠武的第二个儿子。
周冠武在北京在全国冶金系统,曾是个鼎鼎大名的人物。全国人大代表。中央候补委员。自从1993年邓小平去首钢巡视了一次以后,他又似乎是一个有着硬邦邦的“背景”的人物了。亦即老百姓所说的“通天”人物了。其实那也算不得什么非同小可的巡视。不过就是走走,看看,说了些话而已。却被某些人存心某些人无意地传播得神秘兮兮的,沸沸扬扬的,在当年的中国,仿佛成了一件莫测高深的大事。巡视的结果,据说是使我们的一位副总理,不得不被动之极地亲率十来位部长,也在其后去到首钢“现场办公”,对周冠武直言相问:“那么你对中央还有些什么特殊要求,只管开口提吧!”
我的首钢的朋友们这么告诉我的。
于是周冠武似乎既不但“通天”,而且似乎就要改姓了似的。
周北方那时已是首钢的什么对外贸易公司的总经理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总揽首钢对外贸易的完全的实权,也是首钢最重要的权力之一。能够直接“领导”他的那唯一的人,正是他的父亲周冠武。恰如大丘庄的禹作敏才有资格“领导”自己的也当什么总经理的儿子一样。
北方当年也曾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知青。即世人统称为“北大荒知青”中的一个。我不太清楚他在北大荒究竟待了几年。我认识他是在知青返城以后。具体说,是在1989年。
那一年北京当年的“北大荒知青”发起搞了一次《北大荒知青十年回顾展》。我是组委会成员之一。北方也是。搞“回顾展”,当然需要资金。资金要靠向社会各方面拉赞助。我至今并不清楚当年究竟拉了多少赞助。我在这方面毫无能力。我只参与形式和内容的审定与策划。绝大部分解说词是我写的。而北方的贡献则大概在赞助方面。当然也非是他个人赞助。他当时已是首钢某公司的副总经理了。已经可以个人做主批一笔赞助款项了。
“北大荒知青”们因为当年精神上肩负着“屯垦戍边”的使命,而且按军队建制组编,故彼此又互视为“战友”。不管当年认识的或不认识的,间隔着团或间隔着师的,都特别看重当年的一份“战友情”,便是那种常被世人羡慕也常遭世人冷嘲热讽的“知青情结”。
当年,组委会中不止一人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北方很够意思。一听要搞‘回顾展’,二话没讲,爽爽快快地就答应了。而且表示,只要有用得着他的方面,只要他不十分为难的事,绝不推诿。”
故在我还没见到他之前,已受着“战友”们的影响,对他颇怀好感了。
“回顾展”结束以后,我终于在组委会的一次答谢活动中见到了他。高高的个子,相貌堂堂,身材魁梧。他似乎是个不善言谈的男人。而我在那种场合也往往话不多。我们之间没单独交谈什么。
答谢自然少不了吃饭。饭桌上,有人一再悄悄建议我郑重其事地说几句什么。我想我说什么呢?非要说,无非就是再重复别人已说过多次的,对赞助者衷心表示感激的话。也的确是心里想说的话。经济是基础。没钱办不成“回顾展”。
我正打算说,不料北方却先于我站了起来,擎着杯对我开口道:“晓声,刚才咱们已全体干了几杯了。这一杯我单敬你—你以前的几篇反映咱们北大荒知青生活和返城经历的小说我几乎都看过。但我也老老实实承认,近年来很少看小说了。忙,顾不上看了。我对你有个希望,我想也能代表在座的大家,以及不在座的我们更多的战友。这希望就是—再为咱们北大荒知青多写几部好作品!别光写咱们当年被发配那一段生活,再写写咱们今天龙腾云虎生风大有作为前途不可限量的一批!这一批是咱们北大荒知青的骄傲!”
于是众人鼓掌。
于是他一饮而尽。
我只能舍命陪君子,也一饮而尽。
那是他在答谢活动中说得最多的一段话。落座后不久,他因还有公务,先走了。
而我打算对他说的感激的话,因为那一杯酒的迷晕作用,在他走前竟没对他说成。
我当时觉得他对我说的话还是很中肯的。非是虚与周旋之语。现在也这么认为。这倒不因他对我似乎另眼相看,而因他的坦率。比如他说“近年来很少看小说了。忙,顾不上看了”。若换一个说起话来预先在心里掂量再三的“战友”,当着我这个以写小说为职业的人,定会省略了不说。
于是我对他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
不久他设宴回谢我们一干人等。由于他是主人,由于在首钢地盘内的一家宾馆,他的话比上一次多了。酒也喝得主动了。初识那种拘谨荡然无存,渐渐在言谈举止方面,有意无意地显出了一个“前途不可限量”者的无比自信和踌躇满志。但绝没有到得意忘形的地步。也许别的“战友”们都并未看出来,只不过因为我是写小说的,对人的观察太细致太敏感罢了。
却没有破坏我对他的好印象。
我一向认为,若一个人有某种自信的资本,踌躇满志是理所当然的。
那时我只视他是我的一个幸运地开始了人生的第二次转机的“战友”,并不将他和他的父亲连在一起看待。
周冠武是怎样的一个人物我并不感兴趣。
周冠武在首钢再怎么的“一句顶一万句”,再怎么的一跺脚全首钢都颤,也是既抬举不到我头上,并奈何不了我一丝一毫的。
何况,当时我也只不过从别的“战友”们的口中,片片断断地了解到北方的父亲是一个“特权人物”,以及如何厚爱北方这个儿子罢了。
那一次我们之间也没多聊什么。
大约三个月以后,他的一位秘书给我打来电话,说北方希望见我一次。我问什么事,答曰不清楚。
于是我们在一天下午见了。
是他到我家来。我在街口迎他。他坐的是一辆很高级很气派的大轿车,我对轿车的级别所知等于零。仅能看出那是一辆外国名车。中国造不出那么高级那么气派的大轿车。
他开门见山地和我谈两件事—第一,希望我调到首钢去。更准确地说,是希望我考虑考虑能否调到他名下去……
这太出乎我意料。
我怔了半晌,讷讷地说我是作家,调去了能做什么呢?
他说—晓声,其实也不需要你具体做什么,平时等于将你闲养起来。需要的时候,你为首钢动动你的脑,动动你的笔就行了。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关系吧。不过我可不是仅仅将你当“兵”养,而是当“将”养。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只要不过分,包在我身上……
我暗想,那么一来,我不是成了“幕僚”了么?
依我的常识,古今中外、凡甘为“幕僚”的人,几乎无有好下场者。何况,做“幕僚”,得有起码的资格。我只会写小说。除了这“一技之长”,其他方面几近于废人。自忖毫无充当“幕僚”的任何资格。但北方他当面坐着,真挚而又虔诚,使我不忍坚拒。只好施以缓兵之计,说容我慎思以后再做答复。
北方他给了我一个星期的考虑时间。
第二,是请我执笔,写一部反映首钢“改革开放”之“大思路”的“系列报道电视片”。并从拷克箱内取出一叠材料给我。说要求成为首钢的一部“磁带文献”,希望在全国造成巨大反响……
当时我正日日埋头于自己的计划内创作,当即推诿,深表歉意。
便见北方脸色一沉,分明地,有些不悦起来。
他说不是没人愿写,愿写的人多极了。说这事其实本与他的职责无关,是他“横插了一杠子”,手拍胸脯替我大包大揽的。因为他对我的能力有完全的信任度,认为非我莫属。
闻言我竟诚惶诚恐。深觉自己太辜负他的信任,也太驳他的面子。叫他怎么向别人解释呢?不是等于拿他在别人面前的威望不当一回事么?
于是我又赶紧补充如下的话—一定认认真真地看材料,倘自认为可以胜任,宁肯将自己的计划内创作后延……
他脸上这才重露笑容,大手在我肩头一拍,义气厚重地说:“还是战友!客套话我不讲了。否则,我离开你家,心里可就太别扭了!”
一星期后,他的秘书再打来电话,我将两件事都婉言回绝了。
秘书说:“北方就在一旁,您直接跟他谈吧!”
而我最怕直接跟他谈。实在不知该怎么谈。我天生缺乏回绝别人的智慧和技巧。在这方面我是个低能儿。
便急说:“不必直接和他谈了。千万别打扰他的工作!你替我转告就行了……”
放下电话,我觉得仿佛做了对不起他一辈子的什么事似的。一年多互无联络。
第三年中,我们北影文学部的一位老同志,央我帮他在首钢工作的儿媳妇调调岗位。我曾和他谈过北方。并许下过诺言,只要在首钢的范围内,若有什么需要关照之事,由我开口求助于北方,似乎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但在我回绝了北方的好意之后,尤其在一年多互无联络之后,此事令我左右为难。
几经犹豫,最终还是给北方写了一封信。
我想这肯定是一封不被理睬、没有回音的信。
竟很快收到了秘书替他的回信。信中说一定“亲自过问一下”,“当成件事儿办”。
此事并未办成。
但我知道,他属下的一名人事处长,的的确确是替他“当成件事儿办”过的。并不完全是虚与委蛇的应付,也有我那北影老同志的儿媳妇期望值过高,后来改变了初衷的因素。
这使我对北方十分感激。
每有新书出版,总想寄他一册,但一忆起他“顾不上看”的话,便打消念头了。
我开始在某些场合,从某些人口中,较多地听到关于北方,关于他父亲的种种议论了。
北京人是敏感的。不少人都称得上是半个“中国现象专家”。
我开始替他担着份儿忧。
当年的“战友”中有人说:“周北方现在能力大得很,身份也高贵得很了,出国住总统套房,与某某公子亲密无间,几乎可以称兄道弟了!”
首钢的朋友中有人说:“首钢快成周家的父子承包公司了。周冠武会见重要的外国商团,陪晤的往往只有他儿子!”
很知内情的社会人士中有人说:“除了一个陈希同,周冠武根本不将北京市委放在眼里!他对陈例外,那也是认为陈和他背靠同样的大树!否则他敢一贯地傲视冶金部,公开与中央和国务院的方针政策大唱反调?”
我曾亲见过一册首钢的“内刊”—《开拓》。周冠武的标准照占据整个封面。篇目中的特大字通栏标题竟是—“周冠武同志最新指示”,“冠武书记发表重要谈话”云云。
我不能不认为,我所听到的种种,无论出于哪些人之口,都不是捕风捉影毫无根据的。
于是我决定给北方写一封信。
执笔在手,面对稿纸,竟不知从何谈起。
尽管如此,信还是写了,也寄给他了。
不过只有两行字。是用很粗的签名笔写的。写在一张洁白的打印纸上。
那两行字是—高山之巅无美木,伤于多阳也;大树之下无美草,伤于多阴也。
我是用楷书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写的。希望他能压在他办公桌的玻璃板下,自省且自律,自警且自诫。
我是用最大信封寄的。因不愿折那一页纸。而且贴的挂号邮票。我想他肯定是收到了的。我已无法将我想要说的话表达得更明白更易懂了。除非他弱智。
我抄录给他的是汉朝刘向的两句话。
没有回音。
我也并不期待着回音。
只不过是对他毕竟帮过我一次的回报。虽则非是我本人求助于他,而是替别人求助于他。
如果说还有别的什么因素促使的话,那便是“知青战友”间的一种情谊了。倘在他那一方,对我确曾有过的话。我想最初无疑是有的。这我能感觉到。我也不弱智。我想后来就消弭了。因为那是我和他双方都无法长久保持的。好比《红灯记》中李玉和唱的—“两股道上跑的车,行的不是一条路”。
再后来,收到过以他名义寄来的一份印制精美的请柬—他的公司将举行什么晚会。
一名当年的“战友”也收到了,打电话问我去不去?
我说不去。
又问没空儿?
我说有空儿也不去。
再问为什么?
我忍不住大声吼—你听着,周北方正在得意洋洋地迈向险境!腐败在我们这一代人中也会物色扩散体的!……
对方沉默良久,低声说:“那我也不去……”
再再后来,就听到他被逮捕了。
我相信,此一经济大案,在全国公布以后,周冠武将因他的儿子而又一时间“名声大噪”了。正如北方因他的父亲,当初由一名“北大荒知青”而在首钢青云直上,几步跃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职。
有传言说他已经死了。
有传言说他并未死。但成了植物人,不能更多地交待什么了。
有人认为他不死也得被枪毙。
有人认为他还能更多地交待什么也没用。因为牵扯到了某某公子,因某某公子又必然地将影响到……
好像就要像有些人胡说的那样什么反腐败亡党,不反腐败亡国。
未免太偏激、太悲观。但老百姓的头脑中,自有他们自己的逻辑。不管这种逻辑错与对。
正如他们说—死了谁地球都会照样转!中国都会照样发展。
但我每每想及北方,心中总不禁顿生一缕悲哀。
如果他不是周冠武的儿子,他的人生绝不会这么个了结法儿。
如果他不和那一个“公子”关系密切,他的人生也不会这么个了结法儿。
如果他父亲不自恃有“背景”,两年前就该弃权下台了。也就不会自作主张地将他推到类乎首钢“第一把手”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接班人”的地位……如果……
北方,北方,你知道么?—我为你一叹再叹……
叹你,于你又有何意义呢?
悲你,于我又有何祈求呢?
嗟呼:
无受天损易,
无受人益难,
古来香饵下,
触口是铦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