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沉,长江边上的小城飘荡起寥寥炊烟。
张莜娴端着一碗小豆粥走进张丰源的书房里,乖巧地把姜汤放在书案上,说道:
“爹,这是娘从当地人那里讨来的祛湿气偏方,薏米红小豆粥。饭前的时候喝上一碗不但能够祛除南方阴寒的湿气,还能健胃养脾,您趁热喝了吧。”
“嗯。”
张丰源接过这碗小豆粥,先是放在鼻息边闻了片刻,不但没有闻出丝毫的药材味,还飘着一股诱人的清香,捏起粥碗里的小勺往嘴里送了一口,对女儿说道:
“当年爹爹第一个主政的地方就在岭南,那里的山中瘴气弥漫,身体弱的人在里面居住久了轻则重病,重则还有性命之忧。所以啊,朝中的官员多不愿意到南方为官,爹爹启程赴任的时候家中哭做一团,连棺材和寿衣都准备好了,真好像爹爹一去不复返一般。其实到了那里才知道,北方人畏惧如虎的瘴气不过就是山中弥漫的湿气,外地人不懂防止排解执法,水土不服自然会生病。与岭南比起来,巴山已经算是很好的地方了。”
“那也不得不防着啊,万一湿气入体,调理起来也是麻烦事情。”张莜娴收起张丰源递过来的空碗,并没有马上离开父亲的书房,而是趴在书案上双手支撑着下巴,忽闪着大眼睛问道:
“爹,那个昆琥走了吗?”
“爹爹的书房就如此大,你进来不都看在眼里了吗。难道我还能把他藏起来不成。”
“哎呀,爹!”张莜娴拉着张丰源的胳膊,撒娇道:
“女儿好生跟你说话,你却如此戏弄女儿,好没有意思。”
江南女子婉约可人,与北方女子奔放大胆相比,显得更大家闺秀一点。不过出生在文兴之地,江南女子从小就接受文化的熏陶,因此比大明其他的女子更有主见,思想反而更加开放。大家闺秀并不意味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而是形容一个女子的教养。在江南,女子顶起家中半边天的情况并不少见,甚至有不少的商人也是女子。
张莜娴也算是官宦世家,从小耳濡目染,见识更不是一般的女子可不。张莜娴跟随父母抵达定远县后三天两头地往街面上跑,开始张夫人不烦心,让家中的护院跟在张莜娴的身边,可是一个多月下来没有遇到任何危险,就连夜深人静也敢到大街上走上一圈,甚至有几次偷偷地独自溜出城去,定远县方圆十里的治安之好,让张莜娴吃惊。
在跟定远县的老百姓接触中,张莜娴听得最多的就是猛虎寨和昆琥的名字,似乎猛虎寨就是定西县的定江石,昆琥就是雕刻在定江石上的守护神兽。
张莜娴渐渐地对昆琥这个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刚才听说昆琥到府上来拜见自己的父亲,几次想要走进书房里,可是远远地看到坐在父亲面前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女孩子的矜持又让她不敢冒冒失失地上前。此时看到昆琥离开,迫不及待地找了个借口走到书房里。
张莜娴忽闪着大眼睛,问道:
“爹,他来找你干什么啊?”
“还能干什么,为自己谋取利益呗。”张丰源放下手中的公文,对女儿说道:
“原本爹爹看此子也算是难得的青年才俊,有意指点一二,却没想到登门也不过是为了家族利益而已,平白地让人看不起。同样是想从衙门捞好处,只不过这个昆琥的手段高明一点罢了,胃口也太大一点!”
张莜娴不明所以,追问道:
“听说他十几岁就中了举人,可是一直也没有考上进士,难道是为了进衙门当差吗?”
“昆家的胃口比这还要大,他们要的是训练乡勇的官方佥点!”
“训练乡勇?”
张莜娴很清楚什么是训练乡勇的佥点,大明军队分为京军和地方军两个部分,京军自然不用说是全国卫军的精锐,平时宿卫京师,战时为征战的主力。地方军则要繁杂许多,细分为卫兵、边兵和民兵,卫兵和边兵都是拥有军籍,由国家供养的正规军队,主要是拱卫沿海和边地,内陆的士兵主要以民兵为主。
民兵是军籍之外、由官府佥点、用以维持地方治安的武装,也称民壮、乡勇,遇有战争,常被召出征,战争结束仍回原址。像定远县这样的内陆城市,常年没有经历战火,只在城市中保留一支不到百人的民兵,用以守卫城池。这样一点数量的民兵再加上衙门里为数不多的捕快自然无法维护整个县的治安,在一些偏僻的地方,衙门颁布政令由当地的大户或者村寨组织乡勇队,衙门不会负责这些人的武器和粮饷。
没人愿意为衙门花钱养军队,就算是政令颁布下去,乡间大户们也是能躲则躲,能避则避,却没有想到猛虎寨自己送上门来,主动提出想要组建乡勇队。
可是猛虎寨想要训练乡勇合法但是不合情,以猛虎寨距离定安县不到五里的距离,根本就没有必要自己训练乡勇,就算发生了事情,城中的守兵转眼就能赶到,昆琥提出为衙门花钱训练乡勇根本就没有这个必要啊。
“这不是好事吗,为何爹您说昆琥是在为自己谋利益?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不是得不偿失嘛!难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张莜娴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
张丰源比张莜娴想得更深,背着手在书房中来回地走动,一番思考后说道:
“女儿莫慌,一两百乡勇还翻不起多大的浪花来,猛虎寨也没这么大的胆子。猛虎寨本来就是川东地界最大的马帮,以帮助商队运送货物入川为生,手底下养着一群无情弄棍的亡命徒,就算没有官方佥点,这伙人依然盘踞在猛虎寨中。昆家不过是想让这些人的身份得到官方认可,同时能够在定西县范围使用护甲、长矛和弓弩这些朝堂严格管制的武器而已。出了定西县,这些人的乡勇身份就会失效,想来猛虎寨看似风光,其实也暗藏不少的外敌,这样做也是为了自保。只不过能反其道而行之算计到衙门的头上,能想出此等办法的人当真是胆大至极。对猛虎寨来说,没有多花一分银子,就给寨子里的百十号人披上了合法的乡勇衣衫,定远百姓和本官还得念着他们的好,当真是好算计。”
“那您想要如何应对猛虎寨的要求?”
“此地与中原不同。定西县地处巴山之中,周围山高林密,民风彪悍,一些偏远村寨之间经常因为些小事发生冲突,没有一定数量的乡勇根本不足以威慑那些彪悍的山民,哪位堂官都没有理由拒绝猛虎寨的要求。只怕几年前猛虎寨就已经获得前任知县的佥点,开始训练乡勇,如果本官不答应猛虎寨,定西县范围内没有谁敢为本官训练乡勇,这件事上本官没有其他选择。只是原本一件造福乡里的事情,牵连上自己的私利,让爹爹平白看低了昆琥此人几分。”
张莜娴低着头,想起这些天在县城中的见闻,如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