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田庄窦昭来过一次,她觉得这里还算得上整齐,匆匆看了一眼,就被田庄上的管事妈妈恭敬地请进了上院的正房,宋墨则去了书房。
窦昭见正房收拾得窗明几净,吩咐了素心一声,就在内室睡起了回笼觉。
一觉醒来,窦昭只觉得通体舒畅,虽然身子还有些绵软,但精神大好。
窦昭抬头就看见了宋墨,他正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凑着窗外的光线看着什么,炕桌上满是各种纸笺。
窦昭这才发觉天色已暗,内室只有她和宋墨。
只是没等她开口,六识比常人要敏锐很多的宋墨已经回过头来,笑着问她:“肚子饿不饿?你还是出门的时候喝了半碗粥。我看你睡得熟,就没有喊你。”说着,高声吩咐外面的仆妇,“把灶上炖的鸡汤端进来!”
她熟悉高傲清冷的宋墨,熟悉杀伐果断甚至是冷酷无情的宋墨,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宋墨……温柔体贴,明快爽朗……宋墨还有多少种她未曾见识过的面貌呢?
窦昭饶有兴趣地望着他。
宋墨却趿着鞋走了过来:“怎么了?”
“你在干什么?”窦昭的眼角眉梢含着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盈盈笑意,拥被坐了起来,“怎么也不点灯?”
“怕吵醒了你。”宋墨又抚了抚她的面颊,这才帮她掖了掖被子,“找了幅舆图,看看那些盗贼都会往哪些地方跑!”说话间,甘露端了鸡汤进来。
两人喝了汤,丫鬟们进来摆晚膳。
宋墨就道:“我们今天晚上就歇在田庄吧?府里的外院不过是要找人修缮走了水的院子,那是陶器重的事;内院不过是些柴米油盐的琐事,你一日不发对牌难道他们就会饿死不成?”
窦昭点头。宋墨微微笑着,笑容如月色,干净而明亮。
两人不言不语地用过了晚膳,宋墨去了书房,把陆鸣叫来,关上门下了几盘围棋,看着时候不早,回了内室。
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窦昭发现自己和宋墨就像两把调羹,紧紧地挨在一起。
窦昭不由得失笑,高声喊着宋墨:“起床了!我们要回英国公府了!”
巳正时分,两辆马车从大兴田庄飞驶而出。
此时的纪咏,正在何煜家做客。
何煜的妻子陈氏已经怀孕七个月,挺着大肚子指挥着丫鬟端茶倒水。
纪咏起身朝着陈氏揖了揖,道了声“弟妹辛苦了”,十分的客气。
陈氏抿了嘴笑,一双妙目不时地打量着纪咏,目光中有着掩饰不住的好奇。
纪咏从小被人看到大,不以为意,该干什么干什么,不卑不亢,大方有礼,一派世家子弟的光风霁月。
陈氏不由得暗暗点头。
何煜呵呵地笑。
陈氏领着丫鬟退了下去。
纪咏立刻原形毕露,倚在太师椅上,一张脸阴得像要下雨似的:“你找我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何煜反问,叉了块雪梨给他吃,“我天天被关在家里读书,只好把你叫到家里来说说话,我都快要闷死了!”
纪咏心里正烦着,说起话来也就特别尖锐:“你快要闷死了关我什么事?我这两天正忙着呢!”
“你有什么好忙的?”何煜不以为然地道,“那本破书不是快要编完了吗?余老头不会要你把它抄一遍吧?”他说着,面露错愕,“难道他真的要你把书誊写一遍不成?我听说他夸你的字写得好……”
余励和何文道是同年。
纪咏白了他一眼,站起身来:“我先走了,你慢慢在这里胡思乱想吧……”
何煜拦了纪咏:“别价,别价,我找你有事。”
纪咏冷冷地望着何煜。
何煜忙拉了纪咏:“你跟我来!”说着,他起身朝外走动。
纪咏略一犹豫,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厅堂,拐过一道花墙,来到个小小的庭院。
庭院一角植了两株银杏树,树下青石垒成个花台,放着几盆颜色各异的茶花。
纪咏一愣。
何煜已道:“这是我送给余大人的,你们家不是善养茶花吗?你帮我看看,这几盆花的品相如何?”
纪咏瞥了何煜一眼,道:“难道何大人想你拜在余大人门下不成?”
何煜窘然地笑了笑,道:“什么也瞒不过你—听说余大人喜欢种茶花……”
纪咏点了点头,仔细地打量着几盆茶花。
这几盆茶花都是一般的品种,但胜在株叶秀丽,花开娇艳,让人赏心悦目。
“怎么样?”何煜见纪咏眼底闪过一丝满意,笑道,“这茶花不错吧?是我的姨妹,也就是陈泽西最小的胞妹所植,她性情温柔,相貌出众,精通音律,而且还擅长养茶花……”
他的话还没有说话,纪咏心中已生警,感觉好像有人在窥视自己似的。他猛地回头,顺着感觉望过去,看见不远处窗棂半开的厢房。
纪咏的目光顿时变得十分犀利。
隐约感觉到厢房里一阵骚动。
纪咏蹙着眉,望向何煜的目光也冷了下去:“你到底想干什么?”
何煜见纪咏已有所察觉,索性把话给挑明了:“见明,你也不是外人,我就实话跟你说了吧—我舅兄陈泽西素来欣赏你的才学,见你没有成家,想做个冰人……”
“所以什么茶花、拜师全是借口?”纪咏打断了何煜的话,咄咄逼人地质问道,“你把我叫过来,就是给陈家人相看的啰!”说这话的时候,他眼底寒光闪烁。
何煜不由得心头一跳,本能地感觉到纪咏对这件事不仅十分排斥,而且非常愤怒。难道是因为猝不及防地被人相看,主动权被女方掌握,让他觉得受到了羞辱?
何煜念头闪过,笑道:“什么相看不相看的?凭见明兄的人品学识,那些有女儿待字闺中的人家还不把你当上宾款待?我不过是仗着和你交情不同一般,舅兄又说想喝你一杯媒人酒罢了……”
只是他的话还没有说话,纪咏已拂袖而去。
何煜不由得懊恼,埋怨陈氏道:“我早跟你说过,纪见明为人十分高傲,你们要相看,不如请了他来相看小姨妹,反正到时候总会见明,现在好了,弄巧成拙……”
陈氏闻言却踌躇道:“才学固然重要,这脾气更重要……不知道多少才高八斗的最后不都折在这脾气上。我们主动相看他虽然让他颜面有损,可他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拂袖而去,脾气也太坏了些。”说到这里,她望了眼身后一个明眸皓齿的豆蔻少女,“我看,这桩婚事不如就此作罢……”
那少女却不依地喊了声姐姐,满脸酡红。
陈氏不禁叹了口气,道:“那我去跟伯母说一声。”
少女点头,不胜娇羞。
纪咏却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想做他的妻子,可以,先把他挂在纪家祖宅大门口的那副对联对上了再说。离开何府,他直奔猫儿胡同。窦世横正好在家。
“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对于这个年轻博学的侄儿,窦世横素来十分的喜欢,“听说《文华大训》快编完了?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纪咏却答非所问地道:“姑父,新任的顺天府尹黄祈和你熟吗?”在他的印象里,窦家祖上是从都察院御史的位子上起的家,之后窦世榜等人都曾在都察院任职,窦家在都察院有着深厚的人脉。
窦世横奇道:“你有什么事要找顺天府?”
“也没什么!”纪咏道,“就是问问。”
“他有个族弟和我们是同年,关系还不错,”窦世横道,“大事不敢说,小事肯定会帮忙。”
纪咏就道:“那姑父您给我写个帖子吧!”
“你要干什么?”窦世横是读圣人书的,他觉得为人若是有理、不愧于天地,找什么熟人,疏通什么关系?只管去击鼓鸣冤罢了。凡是要这样写帖子的,都是在道义上站不住脚的,而纪咏又是他看好的小辈,他绝不能让纪咏坏了名声,因而问得格外的仔细。
纪咏没有办法,只好道:“我想问问寿姑那事顺天府有没有什么进展。”
窦世横释怀,去给纪咏写帖子。
进来给他们送水果的纪氏听着却吓了一大跳,送纪咏出门的时候反复地叮嘱道:“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若是闹得尽人皆知,亲戚都不好意思见面了。你从小和寿姑一起长大,她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你就像她哥哥似的,要维护她才是,可不能为难她。”
纪咏冷笑道:“宋墨已经娶了寿姑,若是因此而怀疑寿姑,寿姑还不如和他和离好大归了。我既然像她哥哥似的,若你们窦家要嫌弃她吃闲饭,那我养着她就是了。”
“你……”纪氏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纪咏却敷衍似的说了句“姑姑,你就放心好了,我不会乱来的”,然后跳上了马车,直奔顺天府而去。
在熙熙攘攘的长安大街,纪咏的马车和顾玉的马车错身而过。
顾玉急奔英国公府的颐志堂。没等马车停稳,他就跳了下来,问那殷勤上前服侍的门子:“天赐哥可在家?”
“在,在,在。”门子谄媚地笑道,“这可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世子爷和世子夫人刚刚回来,您老现在过去,世子爷和夫人应该刚好梳洗完。”
顾玉一愣,道:“世子爷和夫人去了哪里?”
“不知道。”门子弓着身子领着顾玉进了侧门,“带着丫鬟小厮,应该是一大早就出去了—我卯正来当的值,那时候世子爷和夫人就已经出去了。”
顾玉无心听门子啰唆,点了点头,进了颐志堂。
窦昭正准备换衣服,梳洗一番的宋墨走了进来。窦昭提醒宋墨:“我正要更衣。”
宋墨“嗯”了一声,坐在了临窗的大炕上。
窦昭没有办法,只好拿着衣裳躲在了床尾的屏风后面。
宋墨却跟了过去,道:“陈先生他们什么时候过来?我这几天恐怕要去趟沧州,你身边没有人护卫,我真是不放心。”他斜倚着床柱,神色有些凝重。
窦昭背过身去,悄悄地吸了口气,尽量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约好是十月初,若是世子这边等着用人,我让段公义等人先来就是。只是他们来后住在哪里,和颐志堂的护卫如何一起轮值,却要世子拿个主意……”
微暗的光线中,窦昭的身子玲珑有致,白雪无瑕,让宋墨喉头一紧,忙别过脸去,可那美玉般雕琢的身子却仿佛烙印般,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田,让他回味不已。
说了半天也没有听到回音的窦昭回头,却看见宋墨望着屏风,脸色可疑地微微有些泛红。
“世子!”窦昭试着喊他。
“哦!”宋墨回过神来,道,“你还是喊我的乳名吧!”说完,又觉得这样的要求有些不太妥当—做妻子的,有谁会喊丈夫的乳名?“我不也喊你寿姑。”他忙补充道,“世子、世子的,让我觉得好不习惯。”
窦昭失笑,想起从前的事,她朝他眨着眼睛,嬉笑道:“要不,还唤你梅公子好了?”
这种有别于她的飒爽和妩媚的俏皮,让宋墨的心痒痒的,他不禁上前搂了窦昭的腰,低头凝视着她的眼睛,轻轻地应了声好。
宋墨的声音如和煦的春风,如飞扬的柳絮,轻盈地落在她的心尖上,莫名地触动着她的心绪。
“好啊!”她仰望着他清亮的眼睛,促狭地喊着“梅公子”。
窦昭的眉眼如荡漾的春水般舒展开来。这让宋墨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的诗句来。
“寿姑!”他抚着她的鬓角,低下头,轻轻地吻在了她的眉心,如同她是他掌心的宝,万分珍爱。
窦昭微微一愣。或许,在宋墨不停地索取之后,她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体是吸引人的。而这个不带情欲的吻好像证明了他们之间除了两性间亘古的吸引外,还有一些其他的情感,让她心里生出一丝感动。
“世子爷、夫人,”小丫鬟清脆却难掩稚嫩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顾公子过来了,说有事要见世子爷。”
窦昭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想推开他。
宋墨却紧紧地搂着她的腰肢,还带着几分霸道。
窦昭只能无奈地依在他的怀里。
直到时间在她脑海里已没有了概念,他才慢慢地放开她。
宋墨转身去了书房,微微一笑,如清风晓月般明朗。
顾玉狐疑地搔了搔头:“你一大早的,和嫂嫂出去干什么了?心情怎么这么好?”
“是吗?”宋墨反问,不禁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我的脸色很好吗?”
从昨天到今天,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和窦昭厮混。
顾玉又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点头道:“气色真的很好!”看着他的目光十分认真。
宋墨轻描淡写地转移了话题:“你找我干什么?”心里却想着窦昭。
“天赐哥,你不是说让我帮嫂嫂把窦大人留在日盛楼的契书都拿回来吗?”他问宋墨,语气很是兴奋,“天赐哥,你猜是怎么一回事?”然后也不待宋墨说话,忙道,“日盛银楼的大掌柜张之琪原来是辽王的人!”
宋墨非常的意外。
顾玉已笑道:“我借着要追查英国公府走水进贼的由头去了日盛银楼,那张之琪刚开始还和我绕圈子,后来知道了我是谁,立刻就老实了。不仅把自己的底细交代了个一清二楚,还把辽王委托他来京都圈钱的事也都告诉了我。你跟嫂嫂说一声,让她放心地把银子放在日盛银楼好了,那张之琪扯的既然是辽王的虎皮,他敢吞谁的银子也不敢吞嫂嫂的银子,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他!”话说到最后,语气也变得很是蛮横。
也就是说,顾玉并没有把岳父留在日盛银楼的契书拿回来!
宋墨眉头微蹙,想到窦昭的担忧:“如果他只是想要找个靠山,找郭大人已足够了,何必要拉上父亲这个穷翰林?我怀疑这张之琪是冲着五伯父来的。你也知道,父亲这两年在管家的事上很多时候都和五伯父有分歧,我也觉得总是这样依靠五伯父不太好,若是能和五伯父少几分羁绊就少几分,否则长此以往,父亲哪里还有立场反对五伯父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