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心愿是从政,实践是办学。从政的目标,是复兴宗法纽带维系的封建等级社会;办学的方法,是教很多苦孩子该怎样做官,并且在国际间跑来跑去。问题是流动人口越多,宗法纽带就越无法维持;苦孩子越精通做官之道,就越不甘心继续当封建体制里的下等人。刻薄点说,孔子的行为是在给自己的理想打脸。
孔子的自我分裂
孔子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不知道自己这辈子在干什么。
他是怀揣着政治理想的人。理想是啥,他老人家也直说过:“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周代太伟大了,我特想追随那个时代的脚步。
西周盛世什么样?按老人家自己的解释,主要是八个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君要像个君,臣要像个臣。君怎样才能像个君呢?他要像爸爸。臣怎样才能像个臣呢?他要像儿子。
说“像”,其实也不大准确,因为很多时候确实就是。按照周代的封建宗法制度,大致是天子、诸侯、卿大夫、士都算贵族。爸爸当天子,嫡长子留着即位,其余儿子们去当诸侯;爸爸当诸侯,嫡长子即位,其余儿子们去当大夫;爸爸当大夫,嫡长子即位,儿子们去当士;爸爸是士,嫡长子即位,其余儿子就失去贵族身份,只算庶人了。
爸爸管儿子,但爷爷通常管不到孙子。儿子对爸爸称“臣”,但孙子对爷爷只是“陪臣”(如诸侯的大夫对天子,士对诸侯,都是陪臣),不从爷爷那里获得权利同样也不用承担义务。这样的好处是即使连续几代人都非常能生,孙子、重孙太多,爷爷认不全也没关系,他只要认得自己的儿子就可以了。
在这个体系下,爸爸的权威要保证,但同时爸爸应该是慈爱的;儿子的孝顺要强调,而这孝顺需是发自内心的。虽然有点把父子关系理想化,但大体也算有人类的天性作基础,很自然。
当然,平等是不存在的。但权威通常不会是极权,服从通常也不至于是盲从。不平等但是有对等,分等级但是很和谐。
平心说,这个体系设计得确实是挺高明的。一两千年后的欧洲人,也推行封建,就搞不出这么既主体突出又兼顾各方利益的制度。他们一会儿让国王的儿子们平分王国,结果好容易建立的统一政权立马四分五裂;一会儿又滑到另外一个极端,搞长子继承通吃,其他儿子什么也没有,结果催生了一大批血统高贵但一文不名的光蛋贵族,没事要么捉对厮杀,要么劫掠教会,要么欺负劳动人民,构成了巨大的不稳定因素。
当然,正因为原来的社会体制极端不靠谱,他们才勇于开拓,四处征伐,终于在公元1500年以后杀出升天,彻底改变了小小寰球,但那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总之,让四海之内的君臣子民过着温情脉脉的大家庭生活,这就是孔子的理想天下。
但是,孔子实践自己政治理想的努力并没有取得期望中的成果,甚至可以说是失败的。据庄子略带夸张的说法,孔子在鲁国两次被放逐,在卫国混得不敢见人,在宋国他背靠的大树要被砍,在商周没出路,在陈蔡被包围,谁想杀他都不算犯罪,谁想侮辱他只管自便。(夫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围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无禁。《庄子·让王》)
他做得比较成功的,是办教育。
孔子招生,号称“有教无类”,学生大多数是苦孩子。比如他的头号得意弟子颜回,根本是穷死的;比如他的跟班兼保镖子路,当年头戴鸡毛冠,身挂野猪牙,看着就是个流氓;比如有的学生对怎么干农活很感兴趣(如樊迟),有的确实在干农活(如曾参)。还有的一看名字就知道是干工商业出身(如漆雕开),有的还是劳改犯(如公冶长)。
教学的内容,主要是人称六艺的“礼乐射御书数”。这些内容,今天听起来像摆设,但在西周时代,却是实实在在的贵族技能。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所谓治国的本事,关键也就是懂得怎样祭祀和打仗。祭祀要相应的仪式和音乐来配合,打仗要会射箭和驾车,而不论是祭祀还是打仗,都需要能读能写相关的文件,并且算清相关账目。
孔老师教学生的时候,有的技能还是社会迫切需要的,比如算数和写字,永远是必须的基础课;有些则有点日薄西山,比如各国君主和贵族越来越不爱讲老礼儿;比如车战成本太高,限制太多,正在渐渐为步兵团队所取代。
但即便教的内容是过时的,也有很大的“去魅”作用。原来苦孩子对贵族玩弄的这套礼乐射御只能仰望,觉得那是既神秘又不可企及的,现在自己也会了,立马觉得就这么回事,有啥了不起?
虽然按出身他们应该是弟弟、儿子、孙子辈,但等这些能耐都学会了,他们怎么还会甘心做弟弟、儿子、孙子?
更糟糕的是,孔老师还周游列国。
要君臣之间能有父子之情,最简单的办法是君臣就是父子。要君臣就是父子,最好的办法就是老子说的,小国寡民,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在当时,社会发展,交通进步,各地区之间人口流动加速,本来就是大趋势。孔老师作为公认的思想和道德楷模,带头过这种在路上的生活(不妨简称为“带路党”),显然大大加速了这个进程。
于是,各国的臣工中也就有了越来越多跟君主没啥血缘关系的外国人。你孔圣人一边鼓吹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边搞得君不父,臣不子,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这不是给自己打脸吗?
后来墨家骂孔子,一条大书特书的罪状,就是孔子“劝下乱上,教臣杀君”,虽然他列举的几个案例大体不靠谱,但从实际影响上说,这个判断未必不合理。
不得不说,孔老师确实是给自己拧了个扭头朝后看,迈步向前冲的造型。
对这种矛盾,众人当然有不同的理解。
捧孔老师的,自然说老圣人心里明白得很,他这是托古改制,故意的。
不爽孔老师的,则批判他没逻辑,是逻辑思维不清晰的文科代表。啥叫“自打耳光”?孔老师这样的,就叫自打耳光。
老师到底是想向前还是冲后?儒家弟子们也搞不明白。因为众所周知,孔老师还讲究因材施教,一个简单的具体问题,跟不同学生讲的都不一样。他又要求学生举一反三,话通常不说透,你不明白,就算了。至于老师的核心价值观,子贡这样的入室大弟子,都没机会听——颜回师兄倒是或许听过,却又“不幸短命死矣”,总之,是失了传。
这种含混不清的状态,短期看来是坏处,孔子一死孔门就分裂了;长远看来则是好处,因为不管持什么主张,最后追其根本时都可以认到孔子这里。荀子看孟子极端不顺眼,孟子对荀子想必也不会有好印象,但他俩一样以孔子的嫡派传人自居。这也还罢了,墨、道、法三家固然经常批孔,但墨子也会引孔子的话证明自己的观点,庄子会借孔子之口谈心斋、坐忘,韩非则让孔子宣讲严刑峻法……总之,谁也不愿意老人家闲着。
直到今天,找孔老师认祖归宗的,仍不罕见。当然反过来,也就是持任何主张的人,都可以拿孔子作反证。
也就在这样的氛围下,战国时期的列位大家才能或跋扈,或疏离,或期期艾艾地追寻着自己的抱负。而这,只会也只能发生在孔子身后。
儒家分裂的标志性事件
孔子门下,有个叫有若的学生。他吹捧老师不遗余力,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长得和孔子很像。
孔老师去世,弟子们满腔哀思无处寄托,于是子游、子夏、子张三位大弟子,共推有若当接班人,坐到孔子的位置上,接受大伙的礼拜。
这种做法,思路可能来自宗族祭祀,由孙子来扮演去世的爷爷。但不由亲孙子来,而是另外找人,说他和圣人有共同点可以接替圣人的岗位,则有点像灵童转世。这如果能延续下来成为传统,儒家可能会比较有宗教味道一点,也能够成为一个更有凝聚力的教团。
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虽然论资格只是小师弟,但曾参同学首先跳出来说:“我被江汉的洪流荡涤过,被夏日的阳光照耀过,被星空的浩瀚震撼过!”意思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们的老师就像江流,像夏阳,像星空。长得像算啥啊,思想境界才是关键啊!伟大是不可复制的,我怎么可能接受另外一个人坐在老师的位置上?
这一嗓子是很有感染力的。不久后,又有别的弟子发难说:“我们老师会天气预报,要是下雨,他能在出行前提醒我们带雨具;我们老师还能开男科医院,将难言之隐一语道破。有个人老大不小了没儿子,老师却预言,人家四十岁后会生五个娃。请问老师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有若答不上来,于是这位弟子也不客气:“有师兄起来吧,这个位置不是您能坐的。”
这可能是儒家分裂的标志性事件。
韩非子说,后来儒家分裂成八派。实际上应该还不止。
不过即使在孔老师生前,孔门也从来不是个整齐划一、服从命令听指挥的群体。同学之间有辩论,学生敢跟老师顶嘴,都是屡见不鲜的事。
所以孔门日后的分裂也就不算什么大事了。背后不再有组织,也许反而有利于个人充分发挥,激发潜能。
大众心理学的祖师爷古斯塔夫·勒庞有段名言,大意是:一种思想,不管它诞生之初有多么伟大,一旦进入大众智力的层面,它的伟大之处,就会消失殆尽。
儒家不能免俗。某种意义上,儒家甚至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流行的。那个年头,天子丢脸,贵族垮台,相应的,普天下暴发户却是多得要命。趾高气扬之余,在生活方式上,哪有暴发户不歆羡旧贵族的呢?家臣掌握了国家权力,大夫混成了诸侯,称号、地位是有了,没那个气质,还是免不得被人耻笑。气质的培养,指望传统贵族教你是不成的。最好的礼仪课老师,当然也就是在孔子那里接受过传统文化教育的“儒”了。
于是先王的经典,经儒生们这样一讲解,俨然便是那个时代的小资生活指南。比如说,魏文侯听西周的高雅音乐明明直打瞌睡,但还拿出头悬梁、锥刺股的精神强撑着。
所以也就难怪,后来儒家的两巨头——孟子和荀子,对在这个时段上混得风生水起的本门前辈,都不大待见。
孟老师含蓄一点。人家问他子游、子夏、子张等几位孔门大弟子的水准如何,孟老师笑而不语;说到自己的师承,孟老师则对自己不曾有机会亲炙孔子门下表示了遗憾,又谦虚地说自己“私淑诸人”,就是暗地里向大家广泛学习。但反过来理解,也可以认为他不乐意承认孔子之外还有谁够格做自己的老师。
荀老师的批判就比较刚猛了,“贱儒”“陋儒”“鄙儒”“俗儒”骂不绝口。经典的有这么一段:
弟佗其冠,祌禫其辞,禹行而舜趋,是子张氏之贱儒也。正其衣冠,齐其颜色,嗛然而终日不言,是子夏氏之贱儒也。偷儒惮事,无廉耻而耆饮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力,是子游氏之贱儒也。(《荀子·非十二子》)
本门都骂得这么狠,敌对派系,当然更加出言恶毒了。
曾经也修炼过儒家心法,但后来破门出教的墨子是这么描述当年的同学的:他们因为好吃懒做而不得不常常忍饥挨饿,春夏之际他们出去乞食麦子。他们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有钱人家死了人,因为办丧事他们拿手,他们说:“此衣食之端也。”
墨子还形容他们的吃相:
鼸鼠藏,而羝羊视,贲彘起。(《墨子·非儒》)
看见食物,他们先像田鼠一样藏起来,用公羊一样的眼神紧盯着;然后像阉割过的猪一样猛扑上去——骂人家像猪也就算了,为什么还得强调是阉猪?猪本来贪吃又好色(二师兄是优秀代表),莫非阉过后没有其他追求了,于是会更贪吃?
君子嘲笑他们,他们便说:“散人!焉知良儒!”你们这些不学无术的人,怎么能了解优秀的儒生呢?
读过《墨子》的人都知道,做漂亮文章并不是他的特长,他也以没有这个特长为荣,尤其是,他通常并不具备刻薄人的小聪明。这样绘声绘色的笔触以及一连串的比喻,在他这里可是难得一见。当然,我也不免心理阴暗地作这样的猜想,当年墨子在儒门念书那段经历很不愉快。
【段子为证】
楚王问墨者田鸠,墨子的文章一点不精彩,到底是为什么?田鸠于是讲了两个故事,一个是“秦伯嫁女”,陪嫁姑娘太漂亮,结果女儿被冷落了;一个是“楚人鬻珠”,盒子太漂亮结果人家珠子也不要了。所以,文章太漂亮,属于负能量。(参见《韩非子·外储说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