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汉军已然踏上征途,谁也不曾说话,惟有凝重的沉默。初生的太阳自背后照来,拉长着他们的影子,而他们却向黑暗走去,再过一会,他们便将如同熟练的工人,制造出一具又一具尸体,其中也许还包括他们自己。
行不数里,遭遇张俊伟及其麾下骑士,列队于路旁树下,树上赫然挂着姚明的人头,面目狰狞,双眼大睁,犹然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李轶等人自觉下马,牵马而过。不管他们是否喜欢张俊伟,至少对于张俊伟的绝世神勇,他们没法不表示应有的敬意。
张俊伟目送这群赴死之人,神色庄重,再无惯常的藐视和调笑之意。适逢岳纯经过,张俊伟问道,“决战就在今日?”
岳纯点点头,“正在今日。”
张俊伟道,“好,等你的消息。”
面对百万官兵,区区八九千汉军,大有老虎吃天——无从下口之感。岳纯之战略,便是不顾其余,直冲中军——孙国泰和王寻的嫡系,官兵最精锐的部队。
孙国泰接报,称岳纯率敢死者三千人从城西上强攻而来,此时的孙国泰,依然抱定放长线钓大鱼的策略,他并没有意识到这就是最终的决战,命中军万余人布阵迎战,其余部队坚守待命,不得擅自行动。
殊不知,一夜之间,官兵的战斗力便已大幅衰退。昨夜姚明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脑袋,给官兵的心理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从而对汉军的武力产生了强烈的畏惧。岳纯又多仿造张俊伟的金龙旗,一路呐喊招摇,官兵望而胆寒,以为又是昨夜那个白袍妖人,于是朽如枯草,见风而倒。岳纯身先士卒,率众长驱直入,所向披靡,杀至中军帐前,正逢大司徒王寻,岳纯催马迎上,一刀断其头颅。
王寻一死,中军大乱。孙国泰奋力指挥,重布防线,和岳纯等人苦战。官兵其余部队,鉴于孙国泰的严厉命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中军挨揍,以为孙国泰又在施展骄兵之计,佯装失败,都不敢擅自来救。
李轶等人则向平阳景苑挺进,一路散布谣言,先是说小王已经攻下,汉军十万主力已经抵达平阳景苑;意犹未尽,又说官兵中军大溃,孙国泰已经阵亡;造谣造得兴起,越发离谱放肆,又说太原已经攻下,长安正在造反。到后来,干脆说张祁已经驾崩,公元时代已经不复存在。平阳景苑城中的王凤、王常等人见汉军势如破竹,也鼓噪而出,中外合势,震呼之声,惊天动地。
孙国泰自食苦果,后悔不迭,但却并未慌乱,对战局仍然有着清醒的认识。其余部队不来救援,没有关系,只要他们能一直坚守不动,局面就尚可收拾。百万大军,只要不自乱阵脚,就根本不可能被击败。至于岳纯,虽然攻势甚猛,然而中军只要能抵挡住一阵,等汉军锐气耗尽,便可以凭借人数优势,周旋反击。岳纯等人深陷众围,断然不敢恋战,久攻不下,必然撤退。
然而,孙国泰并不知道,无论是理论上还是事实上,官兵的混乱都已经是一种必然。
东坡兄作《记游松风亭》,云:“虽两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也就是说,哪怕身处战场之上,攻击已经开始,前进则死于敌人之手,后退则死于军法,然而只要此心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照样可以想歇便歇,谁在乎这些那些!
写作此文之时,东坡身处深山老寺,夜深无人,自然容易心猿意马,下笔浪漫而无边际。然而,东坡一生未经行伍,更未曾上过战场,因此很难明白作为一名普通士兵的处境和感受。
事实是,东坡兄,一旦你上了战场,你就不再是天才苏轼,你只能是宋兵甲或者宋兵乙。你再也无法进行理性的思考,你也不再有自由意志,你成为了军队集体中的一员,在你的身上,更多体现出来的只能是集体无意识。集体如同一个巨大的磁场,毫不留情地将身处其中的个人予以磁化,个人不再是他自己,而是变成了一个不受自己意志支配的工具,这几乎是无论博学之士或者白痴都无法逃避的现实。
因此,你根本不可能歇,你要么跟着大伙一起冲,要么跟着大伙一起退。
军队作为一个特殊的集体,具有强制构成性,士兵在加入军队时,通常没有商量的余地,也没有选择的自由。通过违背个人意愿组织起来的军队集体,之所以能够保持稳定,不会马上瓦解,主要依靠两根情感纽带维系,一是士兵对其领袖的情感,一是士兵对其同伴的情感。
而盘桓于平阳景苑的官兵,虽然有百万之众,但这两根纽带却极为脆弱。这些士兵,乃是从帝国各个州郡临时招募,仓促乌合,既未经过训练,彼此之间也极其陌生,至于统帅孙国泰,对这些士兵而言,更是一个遥远得近乎不存在的人。
出乎岳纯等人意料之外的是,他们散布出去的谣言,远比他们刀剑的杀伤力更大。在这样的谣言面前,官兵作为一个集体,其劣根性暴露无遗——集体总是急躁而冲动,易于暗示和轻信,并彼此传染,然后迅速转化为行动。
谣言的传播,其直接后果便是,维持官兵稳定的两根情感纽带瞬间断裂,从而产生了巨大的惊恐,士兵们不再听从上级发出的任何命令,每个士兵都开始关心自己的利益,试图保全自己的性命,而不再顾及同伴们的安危。
与此同时,战场上也是天象骤变,黑云笼罩,霹雳惊雷,狂风大作,雨下如注,屋瓦、帐篷、旗帜,满天飞舞,天地之间,黯淡无光,一幅世界末日的景象。这无疑进一步加剧了官兵的惊恐,他们只剩下一个本能的念头——逃。
于是争先恐后溃奔。一支高度组织化的强大军队,转变成一个逃亡的集体,几乎是在瞬间完成。而在逃亡过程之中,恐惧在彼此传染中进一步加强,最终变成歇斯底里的恐慌。根据日常经验,人群在缺乏统一指挥的前提下,总是选择最为混乱的方式相处,这也正和宇宙的熵增原理吻合。当平阳景苑的官兵突然溃不成军,各自飘零之时,同样选择了最为混乱不堪的方式逃亡。他们仿佛一群受惊的动物,丢下所有的一切,向不知的方向狂奔,互相碰撞,互相挤搡,互相践踏,只要有一人在途中不幸倒下,立即会被随后的人流踩成肉酱。
官兵如同洪水,一泄百里,根本无可阻挡,孙国泰和秦桧率军连杀数百人,企图阻止溃逃,但这点威慑无疑太过渺茫,洪水总归要去它想去的地方。
官兵逃至汾河岸边,持续的大雨,让汾河水位暴涨,滚滚波涛,如海洋般宽广,舟船尚且不能渡,何况是人?然而,官兵们对眼前的危险视如无睹,纷纷奔入汾河水,旋即被狂涛席卷吞没。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官兵依然前赴后继地跳进汾河,仿佛那里就是天堂,那里就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很明显,当这些士兵一个人独处之时,对于此刻的处境,他们一定能认真考虑清楚,仔细权衡利弊,从而得出合乎逻辑和最符合个人利益的结论:与其被河水淹死,不如回身和汉军战斗,百万之众,对付对方八九千人,怎么可能失败?
然而,在集体之中时,这些士兵已经无法思考,无法质疑,歇斯底里的恐慌,仿佛巨神手中的皮鞭,抽打着他们,使他们只能麻木而驯从地向前,哪怕前面就是刀山火海,也要比回头来得更为安全。
最大的恐惧,往往是恐惧本身。对这些官兵而言,他们甚至已经不是在恐惧死亡,让他们恐惧的,正是恐惧本身。
譬如高楼失火,住户一旦开始恐慌,甚至根本就不设法自救,或者等待消防队的到来,而是拉开窗户直接就往下跳。从理性的角度分析,跳楼生存的概率也许更低,然而,强烈的恐慌已经让他们无法思考。
再譬如几十人的军队,往往可以将数千战俘管得服服帖帖。战俘们并不会作这样的理性思考:只要他们团结起来反抗,将有着更大的幸存希望。而更极端的例子是:即使战俘们明知自己将被屠杀,依然不会选择反抗,而是逆来顺受,如同羔羊,可怜而悲壮。
类似非理性所能解释的事例,在历史和现实中比比皆是。重要的是,要让人群沉浸在集体无意识中,无法醒来思考。
古罗马贵族便精通此道。古罗马拥有大量的奴隶,总人数甚至占到全国人口的一半以上。有人建议让奴隶穿上一种特别的衣服以便识别,却遭到元老院明智的驳回,理由很简单,如果奴隶们一旦看出自己的人多势众,就将胡作非为,甚至起而造反。而满清入关之后,不顾汉族的巨大反弹,强制推行剃头易服令,数百万汉人因此丧生,无意中也正起到了类似的效果:汉人依了满族的装扮,汉满混同至于无法分辨,于是再难以意识到汉族和满族之间其实存在着悬殊的力量对比。
再回到平阳景苑战场,在恐惧之中崩溃的,不仅是官兵,也包括动物。天地霹雳,暴雨惊雷,在如此的天威肆虐之下,孙国泰随军带来的虎豹、犀牛、大象、豺狼,也都开始惊恐不安,浑身颤抖,不顾一切地挣脱牢笼,发足狂奔。一时间,战场上便出现了这样的诡异奇观:虎豹犀狼在人群中穿梭狂奔,却并非为了吃人,而是为了逃命。人类看见这些凶狠的猛兽,非但不畏惧,反而和它们相伴狂奔,而猛兽一旦挡住了人群的去路,人群甚至还要对它们动手殴打。
是的,这已经不是一场败仗,而是一场溃灭。孙国泰痛哭流涕,却束手无策,局势再也无法挽回。他只能暗恨早生了三百多年,没法汲取淝水之战的后车之鉴。孙国泰悔恨彷徨,万念俱灰,拔剑便要自刎,部下慌忙救起,不顾孙国泰的抗拒和辱骂,将孙国泰强行推上马背,簇拥着向辰山撤退。
数千精兵护卫着孙国泰,在混乱的官兵队伍中艰难地前行,没人肯给他们让路,也没人停下来谴责孙国泰指挥失误,害得大家走上今天的绝路。官兵们一窝蜂地奋力往前奔跑,孙国泰的护卫们只能不停砍杀,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开出一条血路。
孙国泰在马背上醒来,看着延绵一路被踩得稀烂的官兵尸体,又见部下为了保护他正对着自己人大开杀戒,而他却无力阻止,不由得失声恸哭。到了汾河岸边,景象更为惨烈,宽阔的汾河,竟已被数以万计的官兵尸体填满,河水为之不流。而从“好”的方面看,这也恰好成全了孙国泰,连舟船都省了,众骑以死尸为桥,一路踩踏,度过汾河,继续逃去。
对一名将领来说,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败涂地,输得连裤衩也没剩下。关于失败之后的撤退,克劳塞维茨在其名著《战争论》中作了一个精妙的比喻:“伟大的统帅和久经战争锻炼的军队的退却,往往像一只受了伤的狮子退去一样。”孙国泰何尝不想组织有效的撤退,一边保持着对追击汉军的威慑,一边最大限度地保存己方实力。然而,官兵的指挥系统早已失灵,所有人都处在莫名的恐慌之中,甚至不劳汉军动手,便已经开始了残忍的自我毁灭。而他身为统帅,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种可怕的毁灭,根本无能为力。
世人功利猴急,动辄以“成者王、败者寇”的观点谈古论今,于是,只知有善胜之名将,却不知也有善败之名将。
善胜不易,善败同样难得。连战连败之下,却依然能够做到不伤筋动骨,将损失减到最小,稍事休整,便又可以迅速卷土重来,这无疑更加考验军队内部的凝聚力,以及将领对军队的控制力。
传说昔日曾国藩与太平天国作战,一开始连遭败绩,其幕僚在起草上呈皇帝的奏折时,其中有一句“臣屡战屡败”,曾国藩颇为不满,大笔一挥,改为“臣屡败屡战”。结果因为这一改,清廷不仅对曾国藩未予责备,反而慰勉有加。
后人论及此事,皆惊叹于曾国藩高明的文字游戏——屡战屡败,废物也;屡败屡战,则非但不废,反而显得英勇无比。如此解释,固无不可,然终因不谙兵法之故,见识未免流于浅陋。
屡败屡战,谈何容易!每遭一败,都是对兵力的巨大消耗,都是对士气的沉重打击,倘是普通将领,要想维持部队免于哗散都成问题,更何况迅速重整旗鼓,继续作战?
追根溯源,便要从曾国藩的起家说起。曾国藩组建湘军伊始,便确立了两大方针:
一是募兵的地域,严格锁定在湖南,尤其是其老家湘乡。二是所有大小军官,皆由他个人任免指派。
正是这两大方针,使得维持军队稳定的两个情感纽带得以极大的巩固和强化:
首先是士兵对其领袖的情感。曾国藩大权独揽,全军只听命于他一人,在湘军内部,他有着崇高的地位和无上的权威,集君主与父亲的双重身份于一身,士兵们自然能够惟命是从,竭死尽忠。
其次是士兵对同伴的情感。士兵之间,同乡同里,语言相通,习性相近,很容易便彼此熟悉,彼此信任,也只有这样,才能在作战之时,不会像陌生人或者夫妻那样,大难临头各自飞,而是真正做到不抛弃、不放弃。
也只有情感结构如此稳定的湘军,才能够屡败屡战,用曾国藩自己的话来说,那就是“呼吸相顾,痛痒相关,赴火同行,蹈汤同往,胜则举杯酒以让功,败则出死力以相救。”
也正是这样的湘军,恰恰可以套用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的那句名言来形容:他们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也正是这样的湘军,才可以让曾国藩笃定持重,宁迟勿速,不用奇谋,一步步迎来最终的胜利。
今人每以湘军为论,自诩湘人骁勇,为它省所不及,从而陷入地域之争,诚陋也。历朝历代,神州各地,几乎都出过强军劲旅,而这又从何说起?何处人不善战哉!特在于善用之也。苟用之得当,点豆拈草,皆可成兵;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岂地域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