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爱在公元时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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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烽火战情

官兵布下铁桶阵,居然还让岳军十三骑逃脱,孙国泰大为震怒,下令将平阳景苑包围数十重,苍蝇敢飞来,杀公放母;大风敢吹过,拦腰剖腹。

从帝国各地,仍然有源源不断的官兵前来平阳景苑汇聚,每到一军,新朝诸将无不欢喜,以为更加确保胜利。惟有秦桧不喜反忧,用兵之道,并非一味求多,精骑三千,足敌羸卒数万,何必多哉!这些从州郡临时征募的兵卒,仓促乌合,毫无战争经验,除了摆摆样子,其战斗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战即不能战,再加上军纪散漫,号令不习,形势顺利时,尚可充啦啦队之用,万一战争胶着,甚至战败,这些兵卒,只会一哄鸟兽散,徒给战局添乱。

秦桧见孙国泰,直言其担心。孙国泰何尝不明白此中利害,只是无奈何。张祁用兵,每如佛典,贪多好大,此种心态,正如柯尔律治所言,乃是童稚之价值观,误以庞大为伟大。孙国泰自然不便抨击张祁,笑答秦桧道,“皇帝尽发州郡之兵,乃是无比厚意,岂容推辞。兵虽杂乱,只需约束得当,无妨害矣。”

于是战鼓擂响,声闻数十里。岳军登城而望,但见平阳景苑城下,官兵列营百数,旗帜蔽野,埃尘连天,黑压压的阵营,仿佛没有终点,一直铺到世界之尽头,一直通往永恒之末日。小小的平阳景苑,此刻仿佛一叶扁舟,置身于波涛汹涌的汪洋。

官兵阵前,摆开一排排槛车,槛车的铁笼之中,囚着猛虎、猎豹、犀牛,昂着头颅,向着平阳景苑城嘶吼。

岳军何曾见过如此诡异之战场,一时间,头皮发麻,腿脚发软,几疑身在梦中,而且是最恐怖的恶梦。

孙国泰高坐于大象之上,头顶的黄罗盖,在强烈的阳光下格外明亮。孙国泰皮鞭所指,姚明越众而出,手中一条麻绳,牵出一串岳军俘虏,一个个面色苍白,眼神呆滞。他们即将沦为官兵祭师的牺牲,而城中的岳军,对此爱莫能助,只能寄以同情而哀伤的远眺。

姚明仰天而吼,其声更盖过战鼓,吼罢,张手抓起一俘虏,当空撕为两半,伴着飞溅的鲜血,官兵百万,齐声喝彩。姚明又将另一俘虏踏于脚下,手捉其发,将头硬生生拔下,鲜血喷涌半空,如烟花火红,百万官兵,再度呐喊。

姚明命其余俘虏跪倒,手一伸,刀来,百多斤的大刀,在他手中只如玩具,于是排头砍去,头颅滚落一地。士卒们拾起地上的残肢遗体,扔入铁笼,虎豹大喜,鲜血淋漓,狂嚼不已。

如此残酷的杀戮,如此恐怖的武力,岳军无不大骇,为之失魂,为之落魄。

祭师完毕,孙国泰令旗一挥,攻击,猛烈的攻击:

数十辆云车,高十余丈,推至城前,俯瞰城中,箭下如雨。又有发石车,巨石飞起,所到之处,砸人则成泥,砸墙则留坑。在步兵的簇拥护卫之下,冲輣车向城门挺进,巨木撞门,声音沉闷而惊心。云梯从四面八方搭上城墙,官兵如蚁,攀援而上,强攻城头。

平阳景苑城内,所有的男丁都拿起了兵器,一旦战斗起来,他们便暂时忘却了恐惧,每个人都变成一架无情的杀人机器。王凤率众坚守城头,冒着飞箭巨石,推烧云梯,格杀爬上城墙的官兵,一人倒下,另一人马上顶上。王常则指挥城门防守,全力对付冲輣车,从城墙掷下巨石,痛砸护卫之步兵,又泼油而下,继之以火把。

姚明见冲輣车火起,大怒,嗷嗷怪叫,冲上前去,一把扫开官兵士卒,亲操巨木,直撞城门。每撞一下,整个平阳景苑城似乎都在随之颤抖。城上王常弯弓搭箭,一箭射出,正中姚明肩头。姚明吃痛,一把将箭拽下,同时拽下的,是一大块皮肉。王常大吼,一齐放箭,把丫射成刺猬。

一时百箭齐发,姚明随手抓起两个士卒,举在头顶挥舞,抵挡箭雨。孙国泰怕折损了姚明,又担心箭上有毒,一边命人放箭掩护,一边急下命将姚明召回。

官兵疯狂的攻击一直持续,直到夜色深沉,这才鸣金收兵。然而对岳军来说,一切远未结束,即使在夜晚,他们也不敢休息,赶紧修补日间毁坏的工事,又派人轮流巡逻,以防官兵夜袭。

岳军以惨重的伤亡为代价,顶住了一天,然后又顶住了一天。

平阳景苑的抵抗到了第三天,秦桧面见孙国泰,神色庄重地伸出三根指头。孙国泰正在让侍女更衣,大笑道,“我知道,不过才三天而已,秦将军勿慌。”

秦桧正色道,“然而,小王可连一天也等不起。”

孙国泰徐徐扭头,道,“以秦将军之见,该当如何?”

秦桧道,“平阳景苑之城,小而坚,虽能攻克,却难免多费时日。岳弈率军主力数万人,围困小王已有数月,城中粮草断绝,只能人吃人,这才能继续苦撑下去。都是帝国的好军士好儿郎啊,不曾死于战场,却要葬身于自己人的口腹,岂不哀哉!”

秦桧几欲哽咽,平复片刻之后,又道,“区区平阳景苑,不足道也。今岳军主力在小王,伪天子国栋也在小王,这才是帝国之大患。以吾之见,宜绕过平阳景苑,急进大军,奔发小王,歼灭岳军主力,生擒伪天子国栋,此乃千古伟业、不世之功,也是皇帝所以寄望于大司空也!岳军既败,则平阳景苑不攻而下,又何必多此一战?”

秦桧乃是新朝德高望重的老臣,当年更曾官居大司马,然而孙国泰对他却丝毫也不客气。此时的孙国泰,拥有绝对的权力,某种程度上,他几乎就是皇帝,自然要睥睨万夫,天意独断。孙国泰冷冷打量秦桧,讥讽道,“据我所知,小王守将,乃是秦将军之弟禽兽。虽说兄弟情深,然而军国大事,可容不得私心。”

秦桧情急之下,叩头而请,道,“老夫一心为国,焉敢有半点私心。如今小王之守军,已是强弩之末,天知道还能再撑多久。小王所以至今仍坚守不降,只因相信朝廷必派援兵。闻大司空领百万大军前来,小王将士无不欢喜,如小儿之盼慈母,如酷暑之望甘霖,切不可令失望也。小王乃帝国之重镇,小王将士乃帝国之将士,岂能弃而不顾,任其自生自灭?倘若再多加耽搁,而小王为岳弈所破,即使攻克平阳景苑,也是因小失大、得不偿失。请大司空三思再三思。”

孙国泰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上的伤疤,每当他烦躁之时,伤疤便会隐隐作痛。他此番征伐,不仅仅为了胜利,更要惊骇天下之视听,炫耀帝国之武力。然而小小平阳景苑,居然敢抵抗,而且还如此之顽强,怎不让孙国泰出离愤怒,即使明知秦桧所言在理,而他已无意采纳。

孙国泰振衣而起,厉声言道:“吾意已决。今领雄兵百万,授命剿贼,易于泰山之压鸡卵,轻于驷车之载鸿毛。谁能抵挡?谁敢抵挡?先屠平阳景苑,然后蹀血而进,前歌后舞,顾不快邪!”

秦桧暗自摇头,无话可说,道不同难以与谋。孙国泰更钟意宁拙勿巧,作推土式前进。好比为文之道,同为高手,遇到棘手之处,有人愿意绕过去,虚写或者索性留白,言不尽而意无穷。譬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则从不逃避,直线攻击,以其笨重而锋利的力量,穿透一切,粉碎一切。

可以轻灵,而他选择狂野。

可以华丽,而他选择决绝。

且说孙国泰攻城越发猛烈,昼夜不息。空中有云车,地面有冲輣,地下又挖地道,形成立体攻势。箭矢如暴雨,一刻不停地向平阳景苑城中倾泄,遮天蔽日,分不清白天黑夜。城中人根本无法出门,万不得已要取水做饭,还得先拆下门板,背在背上,这才敢前往水井取水。

官兵可以几班轮换,以保证充足的休息。而岳军将士却只能连轴转,一刻也不敢脱离战场。极度的疲劳,加上极度的紧张,让岳军将士濒临崩溃。官兵的攻势,一浪接着一浪,没完没了,无休无止,将岳军将士推入深深的绝望,他们仿佛身处索多玛城,面对神之怒火,天罗地网,无处可逃。然而,他们并不甘心,我等何罪之有,为何要承受这些?

城中又有流言传出,说是在官兵的百万大军之中,更藏着几支亘古未有的特种部队。

先是羽军,士卒皆取大鸟翮为双翼,身着羽衣,能飞攻敌人,一日千里。

又有药师,士卒皆服食药物,可以数月不吃不睡,不倦不累。

更有尸队。当年,张祁抓获叛党王孙庆,命太医和屠夫刳剥之,量度五脏,导其血脉,死而复生。于是复制,秘密组建一军。其士卒皆用死人,因为已死,所以不死。

王凤见再继续抵抗,已经不是和官兵过不去,而是和自己过不去了,于是对王常道,“城早晚必破,不如早降。”王常无奈,只得同意,是啊,趁着还有一些微弱的抵抗力,谈判起来也算有些本钱。

闻平阳景苑欲降,孙国泰下令军队后撤三里。王凤单骑而出,直入官兵营中。孙国泰极尽夸耀之能事,命百万大军,闪开一条十里长道,王凤每走一步,百万大军便报以一声震天大呼——降!

王凤手捧降书,眼观脚下,紧步快行,十里长道走罢,已是汗湿重衣。入得中军帐中,但见早有盛筵摆下,官兵诸将悉数出席,排场浩大,帐内遍陈奇珍异宝,金碧辉煌,舞女歌姬,皆是天下绝色。王凤毕竟是草莽出身,没见过太多世面,今日亲眼目睹皇家的气派与奢华,神色间不自觉地流露出艳羡和谦卑。

王凤膝行而前,递上降书。孙国泰看了看,不置可否,指着遥远的末座,道,“坐。”

在巨大的压迫感之下,王凤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他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投降之后,一了百了。他解脱了,自由了,终于不用再徒劳地战斗,终于不用再在炼狱中煎熬。官兵诸将也无不喜形于色,艰苦的攻城也让他们不好受,平阳景苑肯投降,实在是最好不过。秦桧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这下大军终于可以进发小王,小王有救了,新朝有救了。

王凤落座之后,孙国泰远远问道,“你现居何职?”

王凤谦恭答道,“居成国上公。”话一出口,自己先不免有些羞愧起来。在今天这个场合,报出自己的上公官衔来,显得是那么荒谬和底气不足。

孙国泰大笑道,“这么说,你是上公,职位还在我之上。我应该向你投降才对。”

众人哄笑。王凤大囧,连称不敢。

孙国泰又问道,“还没请教名讳。”

王凤道,“微臣姓王名凤。”

孙国泰冷哼一声,这还用说。又道,“既然投降,有何条件?”

王凤道,“但求活命,焉敢再有他求!”

孙国泰站起,背过身去,道,“投降不许,回去继续战斗!身为大将,就应该死于战场,我将成全你的荣誉!”说完长袖一挥,送客。

诸将闻言唏嘘,失望之色,溢于言表。送上门来的肥肉,孙国泰居然不要,难道注定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抢?

王凤欲哭无泪,怀着一颗屈辱绝望之心,怏怏返回平阳景苑,经过十里长道时,百万官兵继续鼓噪——不许降!不许降!王凤头脑空空,恍如未闻,径自入城,王常等人围住,焦急问询。王凤摇摇头,道,“我等不死,孙国泰决不罢休。”众人闻言,抱头痛哭。王常勉强安抚众人,道,“别忘了,我们仍有希望。”

众人抬起泪眼,齐望东方。在那里,有着岳纯和其余十二骑士,他们会归来吗?如果会,他们又将如何归来?

人心也是一平阳景苑,攻防拉锯,昼夜不息,其严峻有以似之,其危急有以似之。上帝与魔鬼交战,人心便是战场,于是有善恶美丑,于是有是非恩仇;于是有阴晴圆缺,于是有高低肥瘦。神魔交战,胜负无常,人心因也无常。而每逢大关键大转折大决断之时,神魔之战便越发惨烈,成兮败兮,神兮魔兮,往往只在一念之差而已。

且说岳纯十三骑自突围之后,片刻也不敢耽搁,直奔紫金谷。新城市和紫金谷的守将们,见了岳纯等人,都尴尬地笑着,预先在脸上堆出抱歉的表情。他们也一早就得到了消息,知道孙国泰正率百万大军围困平阳景苑,岳纯等人的来意不问可知,定是要搬他们去当救兵。然而,形势明摆着,真要去救平阳景苑的话,那和去送死又有什么分别?

寒暄已毕,守将们直言不讳:“诸位既然已经来了,那就住下,平阳景苑也别回了。谁也不知道现在平阳景苑形势究竟怎样,说不定城早就破了,又或者,王凤等人早已投降,那咱们去也白去。退一万步说,就算平阳景苑仍在坚守,不怕说一句长敌人威风、灭自己志气的话,就凭咱们这点人马,救也是白救,反而将自己赔了进去。反正诸位已经逃出来了,何必再回去送死?”

经守将们这么一说,宗佻、李轶等人也不免动摇。在他们突围之时,确曾热血沸腾,为了胜利,不惮牺牲。然而,一路行来,风餐露宿,头脑也渐渐冷静下来,醒悟到活着之珍贵,死去之可惜。况且守将们所言,于情于理,都交待得过去,于是都不说话,作默认状。没错,当他们离开平阳景苑时,曾面对城中八千将士,指天为誓,许下一定归来的承诺。然而,承诺和车票一样,当时没有兑现,过期便只能做无效处理。

见众人态度都无比暧昧,说白了,就是不想到平阳景苑送死,岳纯大为愤怒。然而,愤怒并不足以解决问题。庄子曰:“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适者犹可致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则劳而不至,惑者胜也。”此时最重要的,不是谴责,而是说服争取。所谓齐心协力,只有先齐心,然后方能协力。

岳纯起身,大声言道,“今日诸君爱惜性命,不救平阳景苑,他日诸君有难,谁还肯舍命来救你们?”

众人忽遭质问,惊愕不堪。岳纯厉声再道,“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孙国泰率百万大军前来,今日灭平阳景苑,明日便灭新城市、紫金谷。诸君逃过今日一死,难逃明日一死。就像诸君是平阳景苑的希望一样,平阳景苑也是诸君之希望。诸君非救平阳景苑,实自救也。”

众人低头不答。岳纯说完软语,再撂硬话,道,“我等今日前来,并非请求诸君,而是命令诸君。骠骑大将军宗佻,官职最尊。请骠骑大将军下令。”

闻听此言,众人都看向宗佻。宗佻抚须长叹,道,“死则死也,终不可失信背义。诸将听令,即刻发兵前救平阳景苑。有抗命不从者,斩!”

诸守将在新城市、紫金谷经营多时,聚敛了大量财物,贪惜不舍,建议分些兵卒留守。岳纯怒斥道,“分兵留守,你们防谁?防孙国泰吗?你们以为孙国泰是来抢钱的?孙国泰是来要命的!今若破敌,珍宝万倍,要多不少;倘若战败,首级无存,何财物之有!”

于是尽发士卒,得众近万人,急速奔赴平阳景苑。

再说平阳景苑这边,王凤等人投降居然不许,由失望而生愤怒,由愤怒而生勇敢,既然必死无疑,生命的价值开始变得无比简单——在死之前,杀一个保本,杀一双就赚。于是作殊死抵抗,与汝偕亡!他们要用行动证明,孙国泰之不接纳投降,是一个何其傲慢而愚蠢的决定。

不知多少万年前,一颗碎石从天鹅座出发,漫游于茫茫宇宙之中,穿越真空和寒冷,穿越黑暗和星系,它寂寞着,荒凉着,以为将永远如此漂流下去。后来它闯入银河,进入太阳系,接着又发现了地球。它没爹没娘,干什么事也用不着同谁商量,而地球的引力又让它无比冲动,它想了一想,决定撞上去,给自己一个了结,反正只是一堆无机物,撞了白撞,没什么好觉得委屈的。于是一头栽进大气层,在剧烈的摩擦之下,它开始瓦解燃烧,迸发出巨大的光亮。

此时的中国,正值公元二十三年五月二十七日深夜。平阳景苑城中的守兵,在成功捱过白天官兵的猛攻之后,正睁着充满血丝的双眼,枕戈待旦,准备天亮之后继续死战,忽然见到天空中璀璨的光芒,顿时精神一震,惊叫道,“流星!”同一时间,官兵营中也传出一阵欢呼之声。

这一刻,城内城外,不分敌我,在这不期而至的天外来客身上,感受着共同的雀跃和欣喜。对双方而言,这都是多日以来难得的片刻快乐。

他们许着愿望,祈祷自己的长久生存和对方的迅速灭亡。这让流星苦恼不堪——地球就是事多,人类就是麻烦,理由一大堆,而谁又错过了谁。这两种许愿,根本就不可能同时实现。东坡有诗:“若使人人祷辄遂,造物应须日千变。”然而,就算造物肯屈尊迁就人类,让每个人的愿望都能实现,我们也很难想象,这个世界究竟是会更美好,还是会更糟糕?

快乐转瞬即逝:流星并不曾在空中燃烧殆尽,而是变成一个大火球,呼啸着直冲而下。人们开始悻悻地抱怨起来:地球那么大,为什么偏砸亚洲?砸亚洲也罢,亚洲那么大,为什么偏砸中国?砸中国也罢,中国那么大,为什么偏砸平阳景苑?

人们抬头仰望,想躲已经来不及,只能一赌运气。天塌下来,有个高的先顶着,可火球砸下来,倒霉的又该是谁?

火球是无辜的,它并没有预设立场,而且它总得砸在某个地方,于是直落官兵营中,火光赫然照天,大地为之战栗。官兵在一阵混乱之后,清点人员,并无伤亡,大庆幸,看火球所落之地,有一酒杯大的洞,极深,星在洞中,荧荧然,良久渐暗,却依然炽热得无法接近。又久之,乃掘洞,深三尺余,得一圆铁石,如葫芦大小。

火球虽未造成人员伤亡,但却给官兵的心理造成了微妙影响,似乎冥冥之中,老天并不愿站在他们这一方。

第二天,又有不可思议的怪事发生,白日黑云,自空中笼罩而下,方圆数十里,不见阳光,云如坏山,直崩而下,官兵吏士大为惊恐,纷纷狼狈伏地。黑云离地不足一尺,这才渐渐散去。

云开日出,又是朗朗乾坤,而在官兵心中,却留下了抹不去的阴影。占卦曰:“云如坏山,其下覆军杀将,血流千里。”官兵士气沮丧,都不愿再在平阳景苑滞留,以为此地大不祥。

眼看军心动荡,秦桧乘机进谏孙国泰道,“兵法曰:‘围城为之阙’,不如围城三面,漏其一面,使城中反贼逃离平阳景苑,再率大军沿途剿杀,远易于攻城也。”

孙国泰冷哼一声,“这是谁人之兵法?”

秦桧一愣,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但又不能不答,于是道,“此乃春秋孙武之兵法。”

孙国泰冷笑道,“孙武何许人也?区区吴王之将,麾下车不过千乘,众不过万人。吾领雄兵百万,自古出师,未有如斯之盛。如此庞大之军队,孙武别说没见过,怕是连想也不敢想。以今日之形势,犹墨守孙武之陈规,不亦可笑!”

秦桧只能心中长叹,你牛!

平阳景苑黑云崩塌的次日,小王大开城门,向岳弈无条件投降。

小王作为南阳首府,城防坚固,加上守将阎锡山的出色指挥,在岳军十万主力的狂攻之下,足足苦撑了四个多月。按理说,四个多月都撑了过来,而孙国泰的援兵又遥遥在望,最黑暗的时光已经过去,黎明的曙光即将来临,阎锡山等人又怎会忽然放弃抵抗,选择投降?

无他,小王已然山穷水尽,实在等不及迎接黎明。

三个月前,小王便已陷入食物危机,将士每日只能分米一勺,和着树皮煮食。两个月前,连这种待遇也没有了,只能开始杀战马充饥。战马杀完,再吃老鼠、虫豸。到了最后,城中能吃的都给吃了个干净,只剩下人。

于是吃人,先吃妇人,然后是老人和孩子。

这是怎样的惨剧!被吃的人固然很不开心,而吃人者又何尝高兴?人皆有恻隐之心,对于动物,尚且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更何况是啖食同类,有鼻子有眼,有胳膊有腿?被吃者死不瞑目,而吃人者也将永远活在巨大的耻辱之中。然而,为了活下去,为了继续抵抗,只能百无禁忌,可以踹寡妇门,可以刨绝户坟,而又何惮于吃人?

盼望着,盼望着,朝廷的援兵终于来了,以为看到了希望。然而,谁又曾料想,堂堂的孙国泰,居然和小小的平阳景苑怄上了气,死困平阳景苑,非要先把平阳景苑拿下不可。阎锡山等人哀莫大于心死,觉得自己被彻底地抛弃和忽视。平阳景苑的战略地位,怎么配和小王相比?你可以先拿下平阳景苑,但坐拥百万大军,哪怕分个十万八万过来援救小王也好啊,然而不肯。

城中只剩下四百余人,人心散了,城也没法守了,阎锡山唤来众人,道,“大司空贪平阳景苑之小利,迟迟不来援救小王,连分遣一军前来也不肯,此诚可寒心也。小王能坚守至今,我以诸君为荣。对于朝廷,我等已竭尽所能,自信无愧于心。我等吃人,有大罪在身,而死者不能白死,我等理应因此惜命。不如降。”众人皆从。

阎锡山开城而降,岳弈大喜,为得小王而喜,更为得阎锡山而喜。岳军诸将群情汹涌,皆欲杀阎锡山而后快,这小子可把咱们害惨了,因为他,咱们耗了多少时间,死了多少兄弟!岳弈力排众议,道:“阎锡山,郡之大吏,执心坚守,是其节也。今举大事,当表义士,不如封之,以劝其后。”

杀一个阎锡山事小,而由此引发的连锁反应则甚可怕,从此之后,岳军所到之处,恐怕只会遇到殊死抵抗,再也没人愿意投降。诸将醒悟过来,这才饶却阎锡山。岳弈于是为阎锡山请封归德侯,纳于自己帐下。

同一日,下元张府之内。今年的桃花开得格外迟,似乎是为了补偿人们的久等,桃花加倍盛放,一树一树堆满,异常灿烂。花朵缤纷淡雅,枝条强劲黝黑,怪异的对比之下,花瓣更显柔弱,仿佛单眼皮女生。张俊伟站在花前,雨后的阳光从背后照来,落在他身上,落在花朵上,也落在不远处王美的身上。

天下战乱纷扰,此间却是难得的一方净土,悠远宁静,与世无争。美丽的少年少女和花儿们,构成一幅令人眼满心足的景象,倾诉着人间之美好,而这世界仍有存在之必要。

这是两人的私密乐园,从小到大,他们在这乐园中消磨过无数美好时光,一起玩耍,一起成长。每当桃花开放时,张俊伟都会为王美编织一个花冠,给她加冕,称呼她为我的公主、我的女王。而如今,一切都在悄然改变。时间的逃逸向来高明,高明得让人抓不住任何把柄,只在转眼之间,他们便已告别了短暂的童年。当张俊伟将花冠再次替王美戴上,王美虽未拒绝,却轻叹一声,道,“我们都已成人,不再适合这样的游戏。”

一时间,张俊伟满心沮丧,备受打击。以前这个游戏,总能博得王美的欢喜,一对小儿女,可以因此傻笑得满地找牙。然而,人一长大,规矩多了,禁忌多了,快乐也就少了,甚至是免了。可是,为什么不能继续再像孩子一样,为什么要让自己顺从于那些莫须有的条条框框?

耶稣晓谕门徒道,“你们若不回转,变成小孩子的样式,断不得进天国。”对小孩来说,人间便是天国,饭菜都是香甜,空气都是清新,天空都是蔚蓝,日子都是新鲜。更重要的是,如果能回到童年,那么王美便将一直陪在他的身边,不会走远。

王美察觉到自己的无情,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张俊伟,只好信手抚琴。然而,今天的她,显得心事重重,烦躁不安,未成曲调,便辍手不弹,出神望着远方,喃喃自语,“他在平阳景苑,不知怎样?”

张俊伟所有的幸福和满足,随着这一声细语,瞬间被击得粉碎。王美口中的他,指的正是岳纯——她未来的夫君。这让张俊伟再一次意识到,她即将嫁为人妇,她陪伴他的日子已然不多,他拥有她的过去,而岳纯将拥有她的未来。

张俊伟望着王美,眼神焦灼而痛苦。是的,她有着无可争议的美丽,然而,她的心却并不在这里。她当着他的面,肆无忌惮地想念着岳纯,为岳纯的命运而时刻担忧。

也许,应该往好的方面去想,她不曾嫁给一个庸俗之辈,岳纯是一个不错的归宿。然而,张俊伟依然妒忌,他们毕竟只见过几面而已,岳纯了解她吗?岳纯能让她快乐吗?岳纯对她会有爱情吗?当然,王美这样的女子,谁又会不爱呢?可是,这些爱都只是为了占有,而非奉献。

王美从不忌讳在他面前谈论岳纯,显然只是把他当孩子看,当兄弟看,甚至是当闺蜜看。她总是对他开着玩笑,我就要离开你了,我们以后就会很少见面了。你会想我吗?因为我会想你的。而这些玩笑多么残忍,她又怎能如此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