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正式开课之后,没过几天,岳纯便彻底失了望,甚至有了退学之想。原来所谓的最高学府,不过如此而已。
首先是对教师的失望。太学不同于今天的大学,太学的教师,并不分教授、副教授、讲师这么些级别,而是一律称为博士。博士们的教材共有六种,即我们所熟知的六经——《易》、《尚书》、《诗》、《礼》、《春秋》、《乐经》。
岳纯和他长兄岳弈一样,主修《尚书》这部中国最古老之书。本来,无论《尚书》还是其余五经,通读一遍原文,最多三四日功夫,细读一遍,也不过半个月而已。然而,太学生在太学里,一经动辄需要读上数年。难道,太学是故意要多骗些学生的学费?
不然!太学生非但不需要付学费,而且还享有免除赋役的特权。要是那时候的教育也实行产业化的话,出于盈利的考虑,则应该巴不得这帮学生越快毕业越好。可见,问题并不是出在学费上,而是因为,一经确实必须读上数年。
博士们所教的,太学生所读的,除了经文之外,还有附生于经文的注疏。这些注疏,便构成所谓的经学,经过一代又一代解经者的添加增补,已经变得无比繁琐复杂,成为一座座庞大的迷宫。
拿岳纯所学的《尚书》为例,光光解释其中的“尧典”二字,一个名叫秦延君的经师就可以讲十几万言。也就是说,仅“尧典”两个字,就足够他讲上一个学期。还是秦延君,解释“曰若稽古”四个字,洋洋洒洒又是三万多言。你说,你搞得赢吗?
类似秦延君这样变态的经师,比比皆是,似乎不把经文解释得天花乱坠、云遮雾罩,便不足以显示其能耐。于是乎,或牵强附会,或胡编乱造,或强词夺理,或向空而凿。一经之说,可以多至百余万言。可想而知,捧着这样的课本,学而时习之,不亦苦乎!
很显然,这样的教育,只能泯灭人的灵性,使其陷入经义的泥沼,虽欲求道,而离道反愈远也。
三人行,必有我师,虽然博士处无真经可取,但依然还有同学们在,彼此耳鬓厮磨、山吹海侃之间,也未尝不可获益。然而,同学们却分明也让岳纯失望起来。
在岳纯的想象之中,太学生应该是这样一群年轻人:他们热血沸腾,以天下为己任;他们满怀理想,不避利害;国有大事,鲠论间发,言侍从之所不敢言,攻台谏之所不敢攻。总之一句话,只需一小点火星,这群人马上就能变成易燃易爆品。或许,这些太学生毕业之后,热情渐渐耗尽,最终成为沉闷的官僚或顺从的臣仆,但至少在就读太学的时候,他们年轻过,他们张狂过,他们的太学生涯没有枉过。
然而,自张祁当政以来,太学的这种传统精神却已沦丧殆尽,始作俑者,则是一个名叫申公豹的家伙。
申公豹,素无行,好为大言,在太学里默默混了N年,很不招人待见。然而,当机会来临之时,申公豹只干了一件事,便彻底地发了迹。
当时,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张祁想自己当皇帝,而张祁也有这个实力自己当皇帝。无奈总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张祁只能成天憋着,憋得那是相当难受。
申公豹急张祁之所急,替张祁解决了借口问题。
申公豹作了一个铜匮,又分别作了一图一书,图名为“天帝行玺金匮图’,书名为“赤帝行玺刘邦传予黄帝金策书”,置入铜匮之中。图和书的内容,顾名思义可知,乃是以汉朝开国皇帝刘邦的名义,遵从上帝的意志,将皇位传予张祁。申公豹制作停当,蓄意挑了某日黄昏,能见度低,便于装神弄鬼,穿一袭黄衣,披头散发,持匮来到汉高祖刘邦庙,交付守庙的仆射,没头没尾说了一句,“报于张祁知。”不待仆射反应过来,便飘然远去。
仆射恍惚之中,以为遇见了神怪奇异,不敢怠慢,连夜上奏张祁。
张祁得报大喜,拍案叫绝。他也一直在苦苦寻找称帝的借口,怎么就没想到拿刘邦来做文章呢?如果连刘邦都同意将江山相让,那天下百姓还能有什么闲话好讲?绝了,这主意绝了。
次日一大清早,张祁便率领满朝文武,浩浩荡荡开赴汉高祖刘邦庙,拜受金匮图书。拜受完毕,一回宫,立马下诏称帝。
难道申公豹就这么做了活雷锋?差矣,申公豹早有后着。
申公豹不仅替刘邦拿了让位的主意,也替张祁拿了封官的主意。他在伪造的图书上,开了一份名单给张祁,谁谁该作四辅,谁谁该作三公,谁谁该作四将,写得一清二楚,而他申公豹的名字,也堂而皇之地掺入其中。
张祁要坐实金匮图书确为神授,因此,就算知道申公豹心中的小九九,也并不计较,照单全收。张祁称帝之后,封申公豹为国将,美新公,列在四辅,位居上公。
荒谬的是,申公豹为了神化金匮图书,曾特意胡乱编造了两个人名,混入封官名单之中。这两个名字,一为张兴,一为张盛,合起来,寓意着张氏兴盛。张祁一不做,二不休,连这编造出来的张兴和张盛,也非要找出真人不可。这一找,找出了十多个张兴和张盛,再通过占卜和相面,最终定下两人——一个是看城门的兴,被封为卫将军,奉新公;一个是摆摊卖饼的张盛,被封为前将军,崇新公。
我们不难想像,申公豹如此轻易的发迹,带给太学的是怎样的震撼和刺激。官居国将,爵封美新公,除了当皇帝之外,这几乎是一个人可以梦想的最高位置,而申公豹从一个遭人鄙夷的穷太学生,爬到这个位置,只用了一个黄昏而已。
孔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这是夫子的境界,咱不能比。对一般人来说,往往是见不贤而思齐焉。像申公豹这样,一夜暴贵,让多少人羡慕得牙痒痒,恨不得自己就是下一个申公豹。
而在太学这方面,也第一时间将曾经不耻的申公豹列为杰出校友,广为宣扬。可想而知,势利的校方树立起这样一位榜样,最终将导致太学生们如是思想:
投机取巧学申公豹,荣华富贵做国将。
太学之风,由此衰也。太学之魂,由此丧也。
然而,像申公豹这样的发迹机会,毕竟是千年才有一回,对于普通太学生而言,较为现实的发迹途径则是参加太学每年举行的会试,成绩优异者直接授予官职——甲科四十人为郎中,乙科二十人为太子舍人,丙科四十人补文学掌故。
两耳不闻身外事,将青春托付于枯燥的经文,然后等待每年一次的会试,赢取一张做官的门票,在岳纯的这些同学们看来,乃是一笔合算的交易,于是甘心陷入六经的罗网,忍受注疏之冗长。反正经学只是一块敲门砖,敲开自己的仕途和前程罢了,他们才不在乎读的到底是六经还是易筋经,又或者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