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辉问她:你怎么了?
她一脸的无奈,想开口笑一下,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我姐知道我和你在一起了,她让我离开你,她要把我送回老家去。
张辉最终没有留住娟子,因为一时的软弱他永远失去了她,甚至在她走的那一天他都没敢去送她。李清水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说:娟子她姐是道上混的,没人敢惹他们。她不想让娟子找个外地人,她把娟子送回老家相亲去了。末了他又宽容地说:其实混也没有什么,都是被逼的。
他们在四方酒馆前面的商店里买了白酒和啤酒,又回到了滨河公园的草坪上。坐下来之后,他们开始吃喝。这是他们最后一顿晚餐,有酒有肉,是每一个农民向往的生活。在很小的时候他们都曾因为得到一块肉而欣喜若狂,他们的父母在厨房里有肉的时候总是一脸满足。做好饭之后,他们会刻意到人多的地方去吃,以便让大家知道,他们在吃“好哩”。
“好哩”——不是说吃就能吃到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舍得吃的。
现在,他们正在吃着“好哩”。
张辉把白酒倒进从商店要来的纸杯里,递给刘毅和李清水。刘毅接过来一饮而尽,辣得他直伸舌头;李清水把酒杯放在手里,迟迟不往嘴里送,他从不喝白酒,连啤酒都很少喝。张辉说:喝吧,男人不喝酒还叫男人吗?都快死了,再不喝就永远也喝不上了。
李清水说:我真不喜欢喝,我不喜欢酒精的味道,更怕被它麻醉的感觉,我们已经活得够混沌的了。
张辉骂了句,妈的,算了,就你懂得多,整天还感觉感觉的,要什么感觉呀?来,刘毅,咱们喝。
他又给自己和刘毅倒了一杯,刘毅毫不犹豫地端起杯子,再次一饮而尽。他被辣得眯起了眼睛,不住地咂着嘴。他也不喜欢酒精,但他喜欢喝酒,他觉得这很男人。他继父从不让他喝酒,他也不敢在外面偷喝。现在,他在酒精的刺激下有一种胜利的喜悦,尽管感觉不太舒服。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端着酒杯,他提议道:就快要死了,咱们说说各自喜欢的人吧。
张辉说:我谁也不喜欢,就喜欢娟子。
刘毅说:知道你喜欢娟子,问的是你心目中最喜欢谁,你最想和谁上床。
张辉说:我就是心目中最喜欢娟子呀,我最想上床的也是娟子,不过我最想上床的是那些明星,你看她们腿多长……说到这里,张辉猛然忆起他还没有和娟子上过床,他至今仍是一个对上床一无所知的人。
你呢?你最想和谁上床?张辉不服气地问刘毅。
刘毅好像早就准备好了答案,就等人问他了,他一脸憧憬地说:我最喜欢小多,也最想和她上床。你看她穿短裙的时候,你肯定没有见过她那么漂亮的女孩——不过你已经见过她了。她的头发染得像外国人一样,虽然我不知道到底像哪国人,但我觉得,那肯定是一个美丽的国家,那个国家的人都有这么一头美丽的头发,他们谁也不会嘲笑谁,谁也不会欺负谁。因为,他们的头发是一样的。
张辉说:净说废话,咱们国家也是一样的头发呢?
可是……可是,咱们有好多人染头发呢?你看看我。刘毅指着自己的头,认真地辩解道。
张辉没有再追究下去,他问李清水:你呢?
李清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原本想说小多的,却被刘毅抢了先。他想起曾经喜欢过的女孩,在中学的时候倒是有一个,但他早已经不喜欢她了,甚至他想起自己曾盲目地喜欢过这样一个女孩就觉得一阵羞愧。在他认识夏夏之后,更是如此。他想不到世界上竟还有这样的女孩,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惊叹不已。她知道的那么多那么多,相比之下,他就像一只井底之蛙。那段时间,他一有时间就泡在网吧,在网上一点一点地增加对她的爱慕。后来,他们约定见面。
在一家咖啡馆里,他见到了她。那天他穿上了自己最满意的行头(那件冒牌背靠背和一条黑色牛仔裤)。这是他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他黑色的旅游鞋踩在咖啡馆白色的地板上,地面上晃动着他的影子——一个局促不安的少年。她站起来向他挥手,含齿轻笑。她白色的运动服让她看起来像是一个纯洁的高中生,随后他了解到,她确实是一个高中生。她为他点了一杯卡布奇诺,他在略带苦涩的氛围中初识咖啡和姑娘的味道。那次约会之后,他不顾一切地说爱她。她对他的纠缠不胜其烦,和他断绝了联系,甚至把他的QQ列入了黑名单。
那是他第一次遭遇这种事情。
她们对他说的最多的话是:我们不适合。
他知道,这个“不适合”其实就是地域上的不适合——地域上的不适合否决了所有的适合,让一切变得都不适合。
他是城市的客人,而她们,是主人。
刘毅还在追问,你最喜欢谁呀,清水。
蒙娜丽莎。
蒙娜丽莎是谁?
是一幅画,张辉说。他看着电影海报上的女人,又喝了一口酒。
在他们喝酒的时候,李清水对着漆黑的天空哼起了歌,他唱歌时的嗓音粗哑浑浊,像一只深陷泥潭无法自拔的野鸭子。刘毅听着这段陌生的旋律,问他:这什么歌,怎么没听过?
李清水说:我也不知道,随便哼哼的。
刘毅说:随便哼哼有什么意思呀,周杰伦又出新专辑了,你应该唱唱他的歌。
李清水笑了笑,他没有听从刘毅的建议,继续唱着自己无名的歌曲。类似的话有很多人对他说过。在网吧上网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玩游戏,只有他一个人看着那些网页,打开一个又关掉一个。小多看着他反复如此,像是永远也干不完这种事情,觉得百无聊赖。她对他说:你应该像他们一样玩玩游戏,这样时间会过得很快。
他同样没有听她的话,仍旧固执地进行着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虽然每多一些认识他就多一些惆怅。有时候他也禁不住怀疑自己:也许你真该像他们一样,唱总是在变的流行歌曲,玩无穷尽的游戏,停止思考。
好像有人说过,不思考,是所有事物的幸运。他想了好久,也记不起究竟哪位圣贤说过。
他又少了一个劝慰自己的理由。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我们的生活多美好。”
他欢快地唱着,死亡前的阴霾被一扫而空。张辉喝完最后一杯酒,看了最后一眼海报上的女郎,对他们说:唱完这首歌,咱们就死吧。
刘毅问:到哪死?
张辉指着虾猛街外的龙城超市说:那儿。
李清水的歌声大了起来,刘毅突然觉得这种低沉的音调异常熟悉,只是他怎么也和不上来。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我们的生活多美好。”
B
在自杀事件之后,龙城超市仍旧如往常一样,没有记者光顾。大家并不知道龙城超市和死者的关系,这是因为他们在这里没有死成。
龙城超市是这座城市连锁店最多的超市,几乎有街区的地方就有龙城超市。
虽然虾猛街一带住的都是进不起超市的人家,但在蚱蜢街外的大道旁仍有这么一家。可以想见,超市的投资人是多么的资金雄厚。
虾猛街外的龙城超市楼高五层,所以张辉才把跳楼地点定在这里。凭直觉判断,他认为五层楼才足以把人摔死。上楼的时候是晚上十点钟,超市已经开始打烊了。他们拿着一截绳子从楼梯往天台上走。绳子的作用张辉告诉过李清水和刘毅,是为了把他们的腿绑在一起,以便实现他们“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的愿望。上楼之前张辉说:咱们今天一起死了,投胎的时候还能一起投,到时候我们还能做兄弟。等那时候,哥开一个饭馆,你们饿的时候可以到我这免费吃饭;清水你开一个理发店,我和娟子头发长了到你那免费理发;刘毅开个熟食店,咱们可以合作,你给我的饭馆送猪头肉。
刘毅抗议道:我不想卤猪头,我想当孩子他爹。
李清水并没有告诉他们其实自己也不想开理发店,他只是提醒张辉:娟子可不和我们一起死,到咱们投胎成人的时候她都可以当咱妈了。
张辉申辩道:妈怎么了,妈就不理发了?
他们从楼梯上小心翼翼地往天台进发,生怕惊动了超市里的工作人员阻止他们的行动。他们很少来这个超市,来了也不怎么买东西,每当他们拿着一瓶矿泉水站在那些推着满满一车子商品的人们身后排队时,都觉得自己出现在这里是如何的不合时宜。现在,他们即将借助这栋楼的天台死去,李清水手抚着楼梯上的栏杆,向这栋楼的建造者表示由衷的谢意。楼道上灯光明亮,他们却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四处闪耀着白色的光点,周围的世界变得一片圣洁。
遗憾的是他们最终没能如愿,这栋楼不适合他们生存,同样不接纳他们的死亡。他们在走上五楼的时候发现,通往天台的门被锁死了。张辉叹口气说,我们来晚了。李清水说,他们下班后都会把这门锁住的。刘毅懊恼不已,他在空气中挥舞着拳头说,我们要是早点来就好了,妈的,怎么连死都那么难呢?
A
他们又回到了离河公园的草坪上,地上又新添了几堆狗屎,他们踮着脚走回刚刚的位置。喝空的酒瓶和纸杯仍在,临走前的半只烧鸡已经被狗叼走。李清水猜测叼走烧鸡的一定是条野狗,那些狗主人才不会让自己的狗吃捡来的东西呢。
张辉说:算了,明天早点去吧。
李清水点了点头,应了声“嗯”。
刘毅有些急了,他嚷道:不能就这么算了,咱们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死的。
张辉说:那怎么办?总不能到你家跳吧?你家的平房也摔不死人呀。
刘毅说:要不然咱们喝药吧,我家里有药。
张辉同意了他的提议,他说:好吧,既然要死就别挑死法了。再说,喝药死虽然死得慢一点,但也比跳楼死得好看呢?就喝药死吧,你去拿药,我们在这等你。
嗯,好的。刘毅高兴地往他家跑去。在回家的路上他很有成就感,觉得自己在这次自杀行动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回到他们租住的平房时他妈和继父正在看电视,看见他回来他们没有说话,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他径直走进自己的小屋,从那个放满猪头的柜子里取出一只装有白色颗粒物的小瓶子,放进了上衣口袋。
出门时他继父终于看了他一眼,问他:这么晚了你还准备去哪?
他原想大声反驳一句“关你什么事”,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诺诺地说:去上个厕所。
嗯,去吧。
刘毅如获大赦,一路飞奔回滨河公园。他把瓶子交给张辉,说:用水冲一下就可以喝了。
张辉接过来摇了摇,那些白色的颗粒在瓶子里肆意跳跃。这些小东西叫亚硝酸钠,是刘毅家用来做猪头肉的。张辉从地上捡起一只空酒瓶说:我去那边公厕里接些水,你们等我一会儿。他把那只小瓶子里的颗粒倒进酒瓶里,向不远处的公厕走去。
十点钟之后的夜晚凉意袭人,晚风送来一阵狗屎鲜热的味道。李清水站起来,看着身后的花坛想,再过些时候就该有花开了,也许那时的空气会好闻一些。张辉已经把药冲开了,他拿着酒瓶对他们说:我是哥,我先喝下去了。兄弟们,咱们死的时候手拉着手,投胎的时候也一定会手拉着手投的。
刘毅说:拉着手投胎太难了吧,三胞胎也不好养呀。
李清水笑了起来,张辉没有理会这个玩笑。他说,哥先喝了。他仰起头把瓶子里的液体灌进胸腔。刘毅紧张地张大了嘴巴看着他,说:别,别喝了,你都喝完了。
张辉停下来,看看瓶子里剩下的药水说:没喝完,还有一大半呢,给你。
李清水从张辉手里接过酒瓶,他没有犹豫,把瓶口放进嘴里。略带咸味的液体涌进腹腔,带来了独属于死亡的味道,他还没有细细品味,就给刘毅抢去了瓶子。刘毅抱着瓶子说:都要被你们喝完了,我喝什么?你们都死了,就剩下我自己怎么办?
李清水说:我还没喝多少呢。
刘毅不和他争辩,仰起头喝了起来。滑腻的液体顺着他的喉咙一路向下,发出欢快的号叫。咕咚、咕咚。仿佛潮水淹没了天空。
喝完了所有的毒液之后他们并排躺在草坪上,静静地等待死亡。刘毅说死这回事人一辈子只能经历一次,咱们可得好好体会。他双手枕在脑后,看着漆黑一团的天空,心想今天没有星星可真遗憾,天空多一点亮光总归好看一点。
李清水看了看两旁的张辉和刘毅,他决定死之前什么都不想,只想死。但当神智渐渐模糊的时候,他还是想起了他的QQ,和QQ里的那些女孩。张辉和刘毅已经开始抽搐,他们呼吸急促,在地上来回翻滚。他们胡乱挥舞着手臂,似乎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完整的句子。看着他们痛苦的样子,李清水的呼吸也越来越困难,在尚有一丝清醒的时候,他拿出手机拨打了120。
B
李清水在医院醒来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天使,她对着他微笑,他也笑。这是他第一次进这么大的医院,他躺在柔软的床上,掐了下大腿,真切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然后他知道了一个消息,那个天使告诉他的,他猛然惊觉,原来天使带来的并不一定都是好消息。
她说:另外两个没有抢救过来。
他哭了。
C
李清水从医院出来之后受到了各方关注,许多记者堵在他的出租屋里,反复问着他同样的问题。他只用一句“活得太累”敷衍他们。他们给他请了心理医生,面对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头,他只能说自己“喜欢活着”。清净下来之后他去了一次刘毅家,他想再看看刘毅。张辉的骨灰已经被送回家乡,刘毅的骨灰被放在他们的出租屋里,他继父说过年的时候再把它带回去。李清水在那个放猪头肉的柜子里看到了盛放刘毅的骨灰盒,他不顾刘毅继父的反对硬是把骨灰盒从柜子里拿出来。刘毅说过,他最讨厌猪头肉。李清水在那个狭小的屋子里转了好久,也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放下骨灰。最后,他只得把它放在了床底下。他想刘毅会理解他的,属于他们的地方太小了,他们没的选择。
李清水辞去了豪丝美发厅的工作。他很少再到网吧去,有一次他鬼使神差地坐到了电脑前,准备登录QQ的时候他停了下来,他想起自己最后一个QQ签名。
他决定永远不再登录这个账号,他不想让人们认为这世上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