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只好滚出去。我埋怨何强不该那样问人,他老练地说出一些词,我没大听明白,什么逼供诱供的,还说有的人明明知道却装着不知道,就是不告诉你。
笔记本上的采访记录已经翻到第二页,虽然翻到了第二页,其实只有一句话——你见过一条黑色的狗吗?
每采访一个人,我就用一行写下这句话。我拿着笔记本仔细端详,单从排列来看,谁说不像一首诗呢?我正在欣赏,何强说:“看来这些人都和我一样,没见过那条狗。”
我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他不相信有一条这么黑的狗,他甚至怀疑我是为了采访而杜撰了这条狗。
“现在我就带你去看它。”我说。
不巧的是,河谷对面空荡荡的,连一条狗的影子也没有。何强免不了要说风凉话,他认为大家都没有看见,就我一个人看见,有也等于没有。我满腹委屈不知该如何表达,换成后来,我肯定会辩解道: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
在河谷对面,那条象征着真理的黑狗始终没有出现,更不要说和其他狗站成一排。而这边,倒是小飞、跛子和二崽跟我们站在一起。
演员
县城和乡下的区别在于,一个人多,一个狗多。自从机关掀起打狗运动,小飞不得不离我而去之后,我对狗的兴趣停留在怀念中,不想看见狗,更不想养狗。我把兴趣转移到与人的交往上来,在县城我找不到像何强那样的伙伴,同学们大多幼稚得可怕,没办法,我只好去找高年级的玩,甚至同已经参加工作的大人玩。
崔四哥在县宣传队工作,因为小飞,我认识了他。那时我带着小飞满城乱跑,自然也跑到宣传队来过,崔四哥说小飞是县城最大的狗,他是县城最大的人。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说,他的个子虽然不矮,但绝不是最高,怎么能和小飞相提并论?冲着他喜欢小飞,我经常到宣传队来玩,小飞出走他是知道的,他痛骂打狗队,用污言秽语安慰我。
下午四点,我们放学的时候,正是宣传队排练的时间,我还没有走进大门,便听见里面一片热闹景象,有笛子声和手风琴声,还有歌手吊嗓子的声音,以及练功房里翻滚和踢腿发出的噼啪声。崔四哥的嗓子别说唱歌,就是说话也非常沙哑,他是跳舞的,在练功房和那些漂亮的女人搔首弄姿。
宣传队每年都要在大礼堂表演几次节目,所以他们个个是这座县城的明星。
我一般直接去练功房,我一到,崔四哥就显示出舞蹈队队长的气派来,指挥队员这样那样,他总是皱着眉头,显得极不满意。他在指挥队员的同时,也没忘了指挥我,诸如帮他端端茶杯,搬搬凳子什么的。有时我也去看歌手排练,我主要去看那个唱民歌的,到底是什么原因使他能够把声音唱得那么高?对此,崔四哥很不高兴。
“他懂什么?”崔四哥说,“不就是爹妈给他生了一副好嗓子吗?”
我是崔四哥的朋友,他看不起的人,我也应该看不起。有一次宣传队在大礼堂演出,当歌手唱完歌,掌声平息后,还有人在那里由衷地赞叹。
“他懂什么?”我说,“不就是爹妈给他生了一副好嗓子吗!”
我说得理直气壮,以至于很多人都转过头来看我。
宣传队并不是每天下午都要排练,老节目就那几个,已经演了好几年,成为人们喜闻乐见的保留节目,这也助长了惰性,很少编排新节目。队里规定,上班时间不得外出,以免被人觉得他们无事可做。崔四哥不练功就在自己的寝室喝酒,其他男的也和崔四哥一样,都在自己的寝室喝酒,女的在干什么我不得而知(后来我才知道,她们在自己的寝室给男朋友织毛衣)。
崔四哥喝了酒爱骂人,他不单看不起那个唱民歌的,整个宣传队的人他都看不起,继而整个县城和整个县城的人也都成为他痛骂的对象。他骂得绘声绘色,洞察每个人的短处。当他使劲点着头加强自己的语气时,我觉得经过他沙哑的嗓子说出的那些话特别有分量。他不停地把酒杯端起来送到嘴边,看他喝得痛快,我也想喝一点,他嫌我小不能喝酒,只允许我抽烟,但从不给我一支完整的烟,而是在他骂人骂到高兴处,把正在抽的烟递给我,很快又拿回去,深深地吸上一口,接着再骂。
“你长大后准备干什么?”他问我。
“我还没有想好。”我说。
“干什么都行,”他说,“就是不要待在这个鬼地方。”
夏天的一个晚上,我来到崔四哥的寝室。我发现他跟平常不一样,显得有些兴奋,他似乎在等我,要告诉我一个消息。
“知道吗?”他说,“电影制片厂要到这里来拍电影。”
“真的?”我问。
“打前站的人已经来了,”他说,“他们的演员不够,希望得到当地文艺部门的支持。”
“这样说来你们宣传队的人都要参加拍电影了?”我问。
“哼,”他说,“我才不会和他们一起去当群众演员。”
很快,摄制组的人全来了,他们的到来,在这座边远的县城引起了轰动,大街上随时都能见到只有在电影里才能见到的演员。不仅人引起轰动,就连他们带来的一条狗也引起了轰动。
那时物资紧缺,粮食和肉都要凭票供应。制片厂的人到粮站和肉店给那条狗办理购物手续时,把售货员吓了一跳,在每人每月只有一斤肉的县城,它的标准却是每天一斤粮、半斤肉。兹事体大,粮站和肉店不敢做主,只好请示县领导。
得知它是一条从边防线上光荣退役的军犬后,县领导马上给予了批准。
“看见了吗?”崔四哥对我说,“外面的一条狗也比我们威风。”
这条狗确实威风,看上去虽不是很肥壮,但体型修长,神态精干。
制片厂的人住在县委招待所,那里有一个篮球场,球场上停着两辆拱了篷布的卡车,拍电影的道具就装在这两辆卡车里,而这两辆卡车由那条退役的军犬看守着。
我每天上学和放学都要经过篮球场,一个初中生,正是长身体的年龄,在上午的四节课中,到第三节下课就感觉饿了,整个第四节都在盼望下课的铃声早点打响,然后飞快地跑回家吃饭。自从来了退役的军犬,我从学校跑到篮球场便停下来,耐着性子缓慢经过,因为它不允许跑。凡是来到篮球场的人,动作大一点就会引起它的警觉,更不要说跑了。
有一天我饿晕了头,当我急匆匆跑进篮球场,感觉有一团影子朝我猛扑过来,我刹住脚步,心中掠过一阵悔意:唉,我怎么把它给忘了!见我停下来,它站在我面前看着我,一副大人的样子,好像在说“对,就这样,不能乱跑”,然后转身离去。
吃过午饭,大人们都要睡午觉,有些大人还强迫子女跟着睡。我也被强迫,但睡不着,等大人睡着后,我便悄悄溜出来。这时外面几乎看不到人,尤其在县委大院,除了我,只有那条守车的狗。当然,在炎热的夏天,还有桉树上的蝉和它们的叫声——它们不像乡下的蝉,体形小,叫声急迫而有起伏——桉树上的蝉声是一条线的,叫声长达几分钟,一个未止一个又起。有时一个停下来而另一个没有跟上去,这种瞬间的寂静十分难得。蝉声使整个县城显得懒洋洋的,它丝毫不会影响喜欢午睡的大人们睡觉。
招待所的球场边有一个台阶,台阶上有一块草坪。傍晚,我和崔四哥经常到这里来坐,他结识了制片厂那个饲养狗的人。我们三个人加一条狗坐在草坪上聊天,三个人一直坐着,而那条狗每隔五分钟便从台阶上下去,围着卡车转两圈。
“真是训练有素啊!”崔四哥说。
“它为什么要退役呢?”我问。
“人要退役,”养狗的笑着说,“狗也要退役嘛。”
“每天半斤肉,”我说,“它比人重要吗?”
“它负责看守东西,”养狗的说,“还要参加拍电影,我负责饲养它,你说谁更重要?”
自然是它重要,我想。后来我在电影里看见,它演一条好人的狗,被坏人打死了。我明明知道它没有死,但它躺着一动不动,跟真的死了一样。
电影拍的是解放军领导人民翻身做主的故事。星期天我到乡下去找何强玩,刚好摄制组在那里拍电影,晒场上坐满了人,正在拍一场群众集会的戏,我看见宣传队的帅男靓女们分散坐在群众中。
崔四哥正如他所说的,没有去当群众演员,他演一个解放军的连长,当部队在公路上行走时,他在队伍外面从镜头前走过。
拍完电影,崔四哥没有同大家一起回县城,直到下午他才出现在有些空荡的大街上,他仍然是全副武装,脚上打着绷带,交叉挎着的手枪盒子和军用水壶被扎在腰间的皮带牢牢地控制住,他的脸上化了一层厚厚的妆,呈棕色。他迈开大步、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偶尔用双手理一理胸前的带子,然后又迈开大步、昂首挺胸、目不斜视。街边的人都在看他,我也在街边,但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有些怪难为情。
我到乡下找何强是有目的的,我想把那里的一条狗带到县城与制片厂的狗打一架,看看它们谁更强。那是一条白色的狗,毛尖上微微有点黄,在当地狗中,除小飞之外,我还没见过比它更大的狗,自然,除小飞之外,也没见过比它更强的狗,它以傲慢的姿态,在这一带称王称霸。听了我的想法,何强也想让最强的本地狗与神秘的退役军犬较量一番。
我们把白色的狗带到了县委招待所,它一进大门便紧张和兴奋起来,喉咙里发出咕咕声,做出一副准备撕咬的样子。而那条退役军犬到我们身边转了转就走了,我注意到,它连看也没看白色的狗一眼,简直当它不存在。
我不免感到失望,精彩的场面最终没有出现。
比起它的洋盘来,我们的本地狗显得老土多了,不用较量,也已分出了胜负。
小气鬼
打狗运动过去后,人们又开始养狗了,曾经一度单调得只有人的县城,又出现了人狗共处的局面。这些狗大多来自乡下,即本地土狗,只有崔四哥养了一条藏獒。关于它的来历,崔四哥始终不对我讲,我一问,他就做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真让人难受。
我有大半年的时间没到宣传队来找崔四哥玩了,我在生他的气,因为他不让我喝酒。他总爱说你一个小娃儿喝什么酒?我已经上初中了,就算不是大人,也不至于像他说的小娃儿!开始我以为他舍不得给我喝,是个吝啬鬼。一天,我从家里偷了一瓶酒来,他一把夺过去自斟自饮,就是不让我喝。看来他不是因为吝啬,他的确不像个吝啬鬼,但他凭什么不准我喝自己的酒?我一怒之下冲出宣传队的大门,发誓不再理他。
我生了崔四哥半年的气,本打算继续生下去,但半年后气就消了,不仅气消了,我还常常有点儿想他。不管怎么说,崔四哥显得与众不同,在这座县城,他看得起的人没几个,同样,在这座县城,像他这样的人也没几个,甚至独一无二。你看,半年不见,与众不同的他就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条藏獒。
我别别扭扭地来到崔四哥寝室的门前,见屋里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我听见崔四哥大声喊:“趴下,不许起来。”
崔四哥在屋里向我招手,我进去后,被地上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弄得有些紧张,我绕开它坐到沙发上,而它的头随着我转动,一直在看我。这是什么东西?
我想,这是狗吗?狗哪里有这么大、这么威风?
当它从地上站起来,更让我吃惊,它不仅高大,而且肥壮。
“不要怕,”崔四哥说,“它来向你打个招呼。”
它走到我跟前,闻了闻我身上的气息,然后沉默地望着我。
我想摸它一下,但是不敢,我坐着一动不动,甚至不敢与它对视,只好看它一眼,再看崔四哥一眼。等它转身走开,重新趴在地上,我紧张的心情才松弛了下来。
我和崔四哥半年不见,本该感到尴尬,可是有它的存在,我们来不及尴尬,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它身上,仿佛它成了我们之间和好的桥梁。
“它是狗吗?”我问。
“不是,”崔四哥说,“它是藏獒。”
我听人说过藏獒是世界上最大的狗。崔四哥说藏獒不是狗,在这个愉快的气氛下,我很乐意接受。狗是狗,藏獒是藏獒,狗不是藏獒,藏獒不是狗。它巨大的脑袋和皱巴巴的脸,总让我想起狮子,虽然狮子是黄色,它是黑色。
崔四哥从柜子里拿了一瓶酒出来,他又要喝酒了,看他喝酒你会觉得,对他来说,酒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他拿了两个(而不是一个)杯子放在茶几上,倒上酒后,他端起其中的一个对我说:“来,干了。”
半年前他死活不让我喝酒,我们为此翻了脸,半年后他主动给我倒上酒,这说明他不再当我是小娃儿。
我学他的样子一口干了,把杯子放回茶几上,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没有说话。我倒上酒端起一杯对他说:“来,干了。”
我们又干了。
“你的酒量怎么样?”他问。
“不知道。”我说。
我想喝酒,也偷偷喝过几次(几口),但像今天这样正式地和一个人喝酒,还是第一次。我能喝多少、酒量有多大,自然不知道。
干了两杯后,我们不再干杯,而是想喝的时候,各自端起酒杯喝一口。
“它不是狗吗?”我指的是藏獒。
我发现我喝了酒之后想说话,想弄一些问题来解决。
“它是万兽之尊。”崔四哥说。
他把它说得比豹子老虎还要厉害,狮子也不过是“百兽之王”,而它是“万兽之尊”!那么它当然不怕凶猛的野兽,相反,它们应该怕它。我知道豹子是狗的天敌,狗一看见豹子就浑身瘫软,任由其撕咬并吃掉。藏獒不是狗,它不怕豹子。该不会豹子看见它就要瘫软吧?
“它一吼,”崔四哥说,“方圆百里就平安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问。
“就是说,”崔四哥喝了一口酒,“听见它的吼声,所有的野兽都会远远避开。”
“你是从哪里弄来的?”我羡慕地问。
“半年前我出了趟远门。”崔四哥说。
“有多远?”我问。
“很远,”崔四哥说,“也很高,纯种藏獒只有在海拔4500米以上的高原才有。”
“你是说你去了一趟藏区?”我问,“你是从那里把它带回来的?”
崔四哥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干了半杯酒,手指在空中打了个响,吆喝趴在地上的藏獒到他跟前来。他一手摸着藏獒的头,一手给空了的杯子斟酒。我对他的藏獒是从哪里弄来的充满兴趣,问了几次,他总是笑眯眯地喝酒,或者转移话题。我只好在心里猜想他真的是从海拔4500米以上的藏区千里迢迢弄回来的。我也有点怀疑他并没有去那么远,就在附近的某个地方得到了这只藏獒。
他和它那种亲密无间的情形,好像相处了很久,其实只有半年,也许那时它还没有完全长大,喂养了半年才长成现在这么大。
“它是纯种藏獒吗?”我问。
“百分之百的纯种。”崔四哥说。
在酒精的作用下,崔四哥的话使我开怀大笑。
我喜欢他吹牛,喜欢他吹的牛。
我们正在喝酒,田姐敲门进来了,那只藏獒跑过去摇头摆尾,显得极为亲热。田姐是崔四哥的女朋友,我认识她——我是说不管她是不是崔四哥的女朋友,我都认识她,我在街上和大礼堂的舞台见过她——她也是宣传队的,在众多美女中,我觉得她最漂亮。
田姐一进来,崔四哥就暗示我该走了,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头有些晕,身体轻飘飘的。走到门口,崔四哥对我眨了眨眼睛,然后关上了门。
我保持平稳,摇摇晃晃地走出宣传队。
第二天,我又来找崔四哥玩,门开着,我刚一进去,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朝我猛扑过来,崔四哥一声喝止,那团东西仿佛定格在空中,随后滑到地上,它和我的距离只差没有碰上。不是崔四哥喝止,我早被他的宝贝藏獒扑倒了。
“你干什么?”崔四哥指着它说,“他是我的好朋友,知道吗?”
崔四哥迷离着眼,满嘴酒气,他又喝醉了。
“你可以谁都不认,”他说,“但是你必须认他……听见了吗?你们两个出去转一圈,正式成为朋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