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它朝我站着的方向跑来时,我冲上去抱着它的脖子,并把它的头使劲往下按,我说:“嘿——你吃呀……”
公路上还铺着看上去仍然新鲜的肉。
它由我抱着,两眼通红,我感觉它很虚弱,但它始终昂着头。一个老奶奶坐在公路边的土包上,她弯曲着腿,两只干瘪的手放在膝盖上,我看见她在哭。
但何强坚持说是我在哭,那天他家吃了肉,满嘴的油气真让人恶心。
我妈又找到了我,当我们走上山坡,我回过头,最后看一眼季哥的狗,而它还在公路上绝望地奔跑着。
季哥的狗终于死了,被埋在公路边。何强说:“它一直在等它的主人,理当埋在公路边。”
何强的表情像大人一样,流露出些许伤感。
我不想对季哥的狗、对它的死说什么,世界上的狗都忠于主人,包括狼狗,这没什么可说的。我只是想不通它为什么不吃肉?很长一段时间,我躺下来,眼前就会出现它在铺着肉的公路上奔跑的情景。我多次设想,假如它停下来吃了那些肉,坚持到季哥回来……我承认,那时我还小,很多事情是我无法想通的。
学校放假后,我和何强经常去公路边玩,我们围着坟墓捉迷藏、打泥仗,玩得很开心。假期快结束的前几天,季哥回来了,关于他的狗,我想别人已经告诉了他,可他就想听我说。那几天都这样,我们坐在他的屋里,他一边喝酒,一边问我。我知道他想流眼泪,但不想流鼻涕,因为他只擦鼻涕,不擦眼泪。
季哥问:“它一片都没有吃吗?”
我说:“是,它一片都没有吃。”
季哥又开始擦鼻涕,任由眼泪流着。
开学那天,我背上书包出门,没有绕道,直接去了学校。
缘分
何强家和我家之间的小巷,实际上是一条过道,上村的人下山和下村的人上山都要从这里经过。乡政府在旁边,那里有一幢楼房,这也是当地唯一的楼房,我妈就在这幢楼房里工作,她分管知青和学校,就是说老师管我,我妈管老师。
我曾经问过我妈,何强为什么不上学?我妈说他家和梁校长家有矛盾。
“你不能跟梁校长说说吗?”我问。
“人家是知识分子,”我妈说,“要尊重人家。”
就算知识分子要尊重,可学校并不是他家的,我想。当然这是我后来的想法,那时我才上小学二年级,只想同何强一起去上学。
何强喜欢到处玩,但从未到学校来玩过。他家是农民,和我家不同,农民有很多事要做,他放过猪、放过羊,长大一些后还给生产队放过牛。不论他放猪放羊还是放牛,他都带着一条狗,而这条狗,严格说应该是我的。
它叫跛子,虽然它并不跛。之所以叫它跛子,是因为得到它的那天,它受了点伤,一条腿一跛一跛的。
我们住的小巷没人养狗,这不是小巷的人不喜欢狗,何强家就曾经要了一条狗崽来喂养,小狗不懂事,一不小心就跟着过路的人跑了。但村里那些单家独院的农民基本上都养了狗,它们经常到小巷来觅食,这是我们熟悉的,另有一些陌生的狗,如上村的和下村的,以及更远的野狗,时不时也跑来。
跛子就这样出现在我们小巷。它是一条黑色的母狗,还没有完全长大,如果是人的话,还处于少女时代。它修长的体型从我面前跑过时,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也许我真的和它有缘,对于野狗,我一般比较鄙视,尤其是那种盯着我吃东西的野狗,我总要冲过去踹上一脚。可对它,自从一晃而过之后,我还想再见它一眼。
我叫上何强满村子乱串,终于在一家农民的门前见到了它。它被吊在一棵树上,那个农民正用竹子一边吆喝一边抽打。
“喂,”我说,“这狗我认识,把它给我吧。”
农民呵呵笑着,他说:“野狗不打养不家,既然你要,就给你吧。”
他把它从树上放下来,我让他把拴在脖子上的绳子也解了,然后喊一声“走”,它就跟着我走了,它跟得很坚定,虽然一跛一跛的。
但我妈不同意我养狗,无论我怎么央求,她都不同意。我急中生智,说:
“给何强家养总可以吧?”
我妈看我可怜兮兮的样子,勉强同意了,她当然知道我的用意——名义上给了何强家,实际上还不是由我来喂养!
何强家的人都乐意接纳跛子,他们越高兴,我就越感到失落。为了平衡一下心理,也为了显示我对跛子所拥有的某种权利,我背着我妈跟何强家谈了一个条件,那就是以后跛子生的狗崽,如果我要的话,首先由我挑选,其余的才由他们处理。条件谈好后,他们在屋檐下堆柴火的旁边,铺了一个草窝,跛子就这样安顿了下来。
我去上学的时候,跛子跟着何强放猪放羊;我一放学,不管在多远的地方,它都要赶回来接我,它掌握了放学的时间,当我走出教室,它已经站在操场上等我了,接着又是蹦又是跳地陪我去找何强。
转眼春天到了,再转眼夏天又快到了,地里的玉米已高出我们许多,而跛子,它的那条腿也已不再跛,它完完全全长成了一条大狗,短而黑的毛光滑地贴在身上,体型更加修长。这时,所有的狗都不再叫吼,也不再相互撕咬,它们不停地跑动,很少躺下来睡一觉。
何强说:“发情的狗都这样。”
我常常看见一条母狗在前面跑,后面跟着一条、两条甚至三条公狗。
跛子也在跑,后面也跟着公狗。一天,跛子停了下来,把它的尾巴往旁边一歪,那条跟着它的公狗抬起两只前爪搭在了它的身上。我很生气,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冲过去,我一直讨厌那条公狗,主要讨厌它那身花斑,一块白一块黑、一块大一块小,难看死了。跛子怎么会让它爬上身来?是不是因为发情,早忘了在我的示意下,曾经撕咬过它很多次?
那条难看的公狗挨了一石头,并不甘心,站在一边不肯离去,我蹲下去捡石头,它往前跑几步,又停下来。
我带跛子回到小巷,可不一会儿它就跑了。
那段时间我真是担心,怕它会生出一些难看的狗崽,而且当我发现它的肚子鼓起来后,这种担心几乎让我茶饭不思、噩梦连连,它要真生出那种一块白一块黑、一块大一块小的狗崽,我就完了!
好在它没有。那几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没有一只是花的,甚至在以后的许多年,我不记得它生了多少窝狗崽,但我记得它生的狗崽全部加起来也没有一根白毛。唉,叫我怎能不爱它!
其实,跛子真正的本领还不在于看家和生崽,它是一条绝对的撵山狗。它跟我们(我和我爸)上过很多次山,虽然我们不是去捕猎,没能让它施展捕猎的本领,但它并未让我失望,相反,它在山上的那种警惕和不动声色,使我对它捕猎的本领产生无尽的想象。
我爸在县城工作,星期六下午回来,星期一早上返回县城。我爸和我一样,喜欢跛子,而跛子也喜欢我爸,我敢说它喜欢我爸超过喜欢何强家任何一人。我爸说他每次回来,跛子都在离我家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的路上接他。我不明白它是如何感觉到的。狗就是狗,而不是人,它们身上的某些感知能力,比我们用眼睛去看东西还要准确。
我发现,只要是在星期六的下午,正在睡觉的跛子猛然抬起头,好像在嗅,又好像在听,然后站起来就跑,我就知道我爸回来了。
一般来说,我爸会在星期天带着我和跛子上山去玩。我们顺着峡谷朝山上走去,离开人户,跛子便不再与我们同行,它一会出现在我们前面,一会从后面冒出来,但很快又不见了;即使我们坐下来休息,吃好吃的干粮,它也远远地蹲在一块高处,直到我大声叫喊,它才过来三两下吃完,又走了。
我爸说:“它在干警卫工作,你看它不像个称职的警卫员吗?”
只有在原始森林,它不乱跑,而是紧靠着我们,它的那种高度警惕总让我产生幻觉,仿佛周围都是眼睛在窥视我们,既刺激,又令人毛骨悚然。
在小巷,跛子的脾气越来越大,凡是过路的陌生人它都要攻击,它一叫,何强家和我家的人赶紧出来喝止,让路人安全通过。
它是不是在抱怨不能成为一条真正的撵山狗?又或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已经打消了捕猎的念头,一心一意做一条看家狗?
我读五年级时,何强正式去给生产队放牛,我想他再也没机会读书了,总不能叫一个十几岁的人从小学课本第一册读起吧?就在这一年,梁校长的儿子得败血症,抢救无效死了。埋葬那天,何强的两个哥哥和另外两个村民抬担架,梁校长的老婆哭得死去活来,拼命朝担架扑去,何强他妈使劲拉住她,知识分子的力气肯定没有农民的力气大,她扑不动,只好趴在何强妈妈的怀里哭泣,而何强的妈妈也在流眼泪。这一幕刚好被我看见,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两家不是有矛盾吗?
不久,梁校长一家搬走了,走之前他去过何强家,这是何强告诉我的。梁校长说想在何强家吃一顿饭,说是这样说,他自己带了一瓶酒,还带了几斤肉。
“他在你家都说了些什么?”我问何强。
“他说什么?”何强说,“他什么也没说,喝完最后一杯酒就走了。”
继梁校长家搬走之后,我家也搬进了县城。我妈早就盼着这一天,一家人分居两地,早该住在一起了。对我来说,走就走吧,从乡下到县城没什么不好,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跛子。我收留了它,并且相处多年,但它不属于我家,不能同我家的东西和人一起搬走。
刚到县城时,我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去看它,我还没走进小巷,它已冲过来扑到我身上。这一天我们都很激动,也很开心,我带着它走遍我们曾经常去的地方,玩到我必须回去了,它还跟着我,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赶它走。
后来我去看它的间隔距离逐渐增大,一个月、两个月乃至一年。当我从外地回来,最后一次去看它,已经时隔五年,而从见到它的第一天算起,已经十年过去了,我由八岁变为十八岁。
小巷还是原来的小巷,何强家还住在原来的地方。
我大喊一声:“跛子——”
它正在何强家门前的屋檐下睡觉,听见喊声,抬起头来张望。
我走过去,它看着我;我蹲下来,它继续看着我。我伸手抚摸它的头,它顺势往下,直到把头贴着地面。我抬起手,它的头也跟着抬起,我再次抚摸,它又顺势往下……我感觉它的脑子很混乱,从我喊它到我蹲下来,它似乎在努力回忆,因为拿不定该怎样对待我这个“陌生人”,它好像有点怕。
“你不记得我了?”我问。
它终于开始摇尾巴,但看上去摇得有些勉强。
这样相持了几分钟,我说:“跛子,我要走了,你会不会送我?”
它没有送我。在小巷的拐弯处,我看见它的尾巴还在那里犹犹豫豫地摇着。
马小飞
我上小学三年级时,跛子生下了它的第一窝狗崽,那是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瓢泼大雨持续了整整一夜。
我家背后有一条河谷,平时河水很小,收缩在河谷的中间像一条快要干凅的小溪,但它再小,小到我们踩着石头就能跳过去,它也从未枯竭,从未停止过流淌。河水的两边种着蔬菜和粮食。
经过一夜大雨,河谷涨水了,在家里也能听见洪水发出的巨大响声。天一亮,人们纷纷去看水,站在悬崖边指指点点。
洪水塞满了整个河谷,呈酱黄色奔泻而去,轰鸣中除流水的声音外,还能听见水底下石头翻滚的撞击声。
何强说:“昨晚有一条龙从这里经过。”
他说得跟真的一样,仿佛是他亲眼所见。
我的心思不在洪水上,何强昨天就断言,跛子可能在一两天内生崽。我起床后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看跛子的狗窝,我既盼它生崽,又怕它会生出一些难看的小怪物。跛子怀孕前,身后总是跟着一条长着癞皮样花斑的公狗。
跛子的狗窝在何强家屋檐下堆柴火的旁边,我走过去时,天还没有完全亮,跛子的怀中好像有东西在蠕动,我蹲下来仔细一看,是四只狗崽,它们都闭着眼,有的正在找奶,有的找到了,正在吮吸。我长出一口气,心中欢喜,跛子生下的狗崽没有一只长着花斑。
我在狗窝边坐下来,一手抚摸跛子的头,一手把那只始终找不到奶的小狗放到旁边的奶头上,它的嘴对着奶头拱几下,然后贪婪地吮吸起来。
何强也来了,他起床后跟其他人一样,先去看罕见的洪水。
他坐在我旁边,把四只小狗逐一拿起来看。他抓住小狗的背脊,拿起后再转过来看它们的腹部。
“两只公的,两只母的。”他看完说。
四只狗崽中,其中一只显得更大一些,也更胖一些。我学何强的样子把它拿起来看。
“它是头崽,”何强说,“头崽二崽是公的,两只小的是母的。”
我把另外三只也拿起来看,依照何强的结论区分公母。
“它们的眼睛怎么都闭着?”我忍不住问。
“小狗都这样,”何强说,“七天后才睁开。”
我既佩服何强什么都懂,又有些不服气。
我说:“为什么一定是七天,而不是六天或者八天?”
可事实正如何强说的,第七天,四只小狗的眼睛果然都睁开了。
它们一睁开眼睛便到处乱爬,尤其是那只头崽,不停地爬来爬去。它一爬出狗窝,我就把它抱起来抚摸一阵再放回去。
虽然我没有说出来,何强已经知道我决定要这只狗崽。
“小狗一个月后才能断奶,”他说,“太小了养不活。”
好几次我差点把头崽抱回家去自己喂养,听了他的话我才没抱。
一个月后,小狗可以到处跑了,它们喜欢撵路,想跟着它们的母亲跑远一点,可跛子只允许它们在小巷玩,一出小巷就冲它们吼叫,一副要咬人的样子,四只狗崽只好夹着尾巴委屈地回来。
我要了头崽,何强家留下二崽,另外两只送给了别人。
我给头崽取了个名字叫马小飞。不久前我们刚看了一部电影,里面的那个特务就叫马小飞,他凶狠狡诈,在军用火车上安装了一枚定时炸弹,公安人员闻讯赶到,两人在开动着的火车顶上展开了一场搏斗,结果他把公安人员掐晕后跳车潜逃。按惯例,电影里的坏人打不过好人,可是这个名叫马小飞的坏人却打赢了第一号好人。幸亏在定时炸弹急促的跑秒声中,好人渐渐苏醒过来,并在火车进洞前把炸弹扔了出去。
人有好人坏人之分,在电影里分得更加清楚。狗分不分好狗与坏狗?我给马小飞取了个坏人的名字,但它绝不是一条坏狗,不仅如此,我得说,它是个神奇的小子。
它有名有姓,但何强和我以及我们两家的人都去掉了姓,单叫它小飞。作为狗的名字,三个字总有些别扭,不像两个字叫起来那么方便和朗朗上口。
小飞本来就比二崽大,它和二崽一起吃奶,我再为它准备了一个碗,我家吃饭时也给它盛上一碗,汤啊菜的,胃口比我好多了。与二崽相比,它显得越来越大。我就是要它大,很大的那种大。
这两兄弟平常在一起,玩耍打闹,相安无事,可一旦争夺食物,二崽就被小飞咬得嗷嗷叫。我总是以一种优势心理去同情二崽,估计我在呵斥小飞时,脸上还挂着笑。
正当我沉浸在精心喂养小飞的快乐中,小飞却在一个下午,在我放学回来的时候,不见了。小巷里只有跛子和二崽的身影。
我从我家的房间开始寻找,然后是何强家,然后是小巷的每一个角落,然后是整个村子。只要听见狗叫,明明不是小飞的声音,我也会跑过去看一眼。我还到山上、河谷、田间去寻找。反复去,反复找。
我找小飞的时候,何强陪着我,跛子和二崽也跟着。他和它们不可能像我一样心急如焚,倒像是趁机出来游山玩水。何强从裤兜里掏出一块硬邦邦的玉米饼,一边走一边啃,二崽绕在他的腿下望着他,那尾巴摇得既讨好又亲昵。我的鼻子一酸,恨不得踹它一脚。
对于小飞的丢失,何强没说一句话,这可不像他。我猜他是怕一张口就要笑,而导致跟我结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