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樛木,葛藟系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诗经·周南·樛木》
樗王筑台于后苑爽垲之处,台上起屋,曰徽音,供国君登高远望,以候四时。
这日春色明净,风和日丽,子暾命人移案牍于徽音台上,批阅之余偶尔起身,居高明,远眺望,满座宫城一览无遗。他的目光游移于路门燕朝、六寝六宫之上,最后落定在王后居处。
那熟悉的青瓦重檐还是记忆中的模样,但如今看来,浑不似旧日感觉。沉郁的色彩,庄重的造型,恰似她现在的姿态,象服钦承,丕昭淑慎,而拒人千里。
自去年岁末起,他便没再居于那里……掐指算来,她腹中的孩子也该有五个月大了。
云间微风过,引来台下弦歌声,带着些许植物香,挽回他零零散散的思绪。子暾低目下顾,但见后苑千树唐棣雅洁如雪,花繁秾艳,脉脉低垂,枝桠应着和风翩翩轻弋,暗香清逸。十数位着淡红春服的宫女披散着刚以芳水沐过的长发,三三两两散落于这满园香雪中,或漫步,或嬉戏,或坐在唐棣丛中悠然击筑,有人随乐连臂踏足起舞,有人摘花入篮,曼声唱道:“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
子暾默默看着,唇角微微牵动,引出一丝浅淡笑意。
复又落座,他推开面前案牍,另取了一幅素绢,在上面写了一个字——棣。
内臣传报:小妤夫人求见。子暾许她入内。少顷,婉妤轻轻巧巧地进来,手里捧了一束盛开的唐棣。
她向子暾行过礼,再将花插入室内瓶中,一枝枝细细整理着,直到使花枝展为她认为理想的样子。插好后她含笑端详着,离花朵近了,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她忙不迭地告罪,子暾只是微笑:“你近不得花粉,别做这类事。”
她赧然低首:“我见苑内唐棣开得好,便想给大王送几枝……”
子暾目色温柔,朝她伸出一手:“来,到我身边来。”
婉妤依言过去,在子暾身边坐下,子暾一揽她腰,吻了吻她额头。她含羞低眉,正好看见案上他写的字。
“大王写的是什么字?”她问。
子暾很简单地答:“棣。”
“是唐棣的棣么?”
他颔首。她又问:“大王写这字有何深意呢?”
他笑笑,道:“随意写的……日后或许会用到。”
她便乖巧地不再问,但手捧素绢,颇有兴致地细看那字,一壁看着,一壁含笑吟唱后苑宫女唱的那首“唐棣之华”。
他见她如此表情,又想起宫女们唱此歌时欢快的模样,不禁问她:“你知道这首歌的意思么?”
她点头道:“知道。就是说,唐棣花儿,翩翩摇曳,我岂能不思念你,无奈你我居处相隔太遥远。”
他默不作声。她觉得不妥,忐忑地问:“大王,我说错了么?”
他又一笑:“没错,是这意思。”
这时内臣在外轻声提醒治朝议事时辰到,子暾遂欲离开,对婉妤道:“今日议事应会至深夜,我随后去寝殿歇息,你无须再等我。”
婉妤犹在看素绢上的字,以指轻划,似在临摹,听他说话,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子暾不确定她是否真的听见,便又唤她:“婉儿,刚才我说了什么?”
婉妤一惊,抬首惘然地看着他:“啊?”
这情景令子暾忽然想起他上次从淇葭宫里出来,回到婉妤的居处,未经传报地直入,使他无意看见她正在伏案哭泣。他走至她面前,轻声唤她,她也是这般迷惘地抬头看他,怔怔地“啊”了一声。
“你哭什么?”当时他问。
她泪眼迷蒙地说:“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
……
他叹了叹气,如那日那样拥她入怀,在她耳边说:“我是说,昨日你那里的清酒很香,今晚再准备一些。”
他们一同走下徽音台。台下的女子看见他忙肃立行礼,与婉妤一起恭送他。待他身影消失在苑门外,她们又重按歌声,悠悠扬扬地开始唱:“唐棣之华,偏其反而……”
“……岂不尔思,室是远而。”青羽轻吟浅唱着,亲持花剪,挑了数段有致之枝,一一剪下。
淇葭斜凭在廊下藤榻上赏花,听青羽这歌词,便笑了笑,道:“这歌中人还是没真的思念其爱人。若果真思念,纵山邈水遥,又何远之有?”
青羽手持花枝过来,笑道:“不过是首逸诗散曲而已,王后何必认真细究词意。”
淇葭自她手中拈取一段唐棣,引至颔下低首一嗅,道:“诗中有万象,含英咀华,其乐无穷。故父王一向重视诗教,常对我与哥哥说,学诗可激发情思,可观天地万物及世间盛衰得失,可使人知合群、懂讽谏,近可以事父母,远可以事君主。就算以上皆未达,最不济,也能由此多知道一些鸟兽草木的名字。”
青羽笑而应道:“难怪王后常教人学《诗》。回头我把那千卷《诗》从书房里找出来,王后闲时多看看,让小公子现在就先记着,将来再学就容易了。”
淇葭闻言却是一怔,多年前的一幕旧事如涟漪漾动,缓缓浮上心间:那女子在自己面前盈盈一拜,抬起头,巧笑倩兮,美丽的双目没了往日锐利的锋芒,看上去异常诚恳。“姐姐,”她柔声请求,“你常教导我们,闲时应多读《诗》。我亦遵嘱去学,无奈我处此书非足本。听说藏书阁中有先王钦定的古本《诗》,姐姐可否帮我从那里找出来,赐我拜读?”
……
“王后?”青羽见她良久不语,试探着唤她一声。淇葭这才回神,想起青羽适才的话,淡淡一笑,手抚腹部,无痕迹地将话题引开:“这孩子还不知是男是女呢,你怎么先就称他小公子?”
青羽含笑道:“一定是位公子。先前太后都说了,王后左寸脉如盘走珠,滑凝有致,怀的多半是男胎。”
这时正巧有内人奉药过来,听青羽这话也笑道:“太后医术高明,她既说是男便错不了,何况还有灵丹妙药,王后服后生的一定是公子。”
淇葭摆首道:“胡说。药物只能起安胎的效用,生男生女全由天定,岂是药物可左右的?”
那内人道:“但宫中人都这么说呢……”说到这里许是顿感不妥,便咽下了其后的话。
淇葭倒大感诧异了,追问:“宫中人怎么说?”
内人低首,吞吞吐吐地回答:“她们说……说太后原本诊出王后怀的是……是公主……”
青羽立即斥道:“休要胡言乱语,哪有此事!”
淇葭止住她,再问那内人:“继续说完。”
内人越想越心惊,瑟瑟地跪了下去,轻声道:“然后……她们说……太后特意配了这灵药,只要王后服满半年,胎儿便可由女变男,让王后顺利生下小公子……”
青羽蹙眉,问她:“她们是谁?这些谣言你从何处听来?”
那内人听她语气严厉,吓得几欲落泪,连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很多人都这么说……”
“传这谣言的人别有用心。青羽,你去查查,看是何人先说的。”淇葭吩咐。青羽欠身领命,淇葭沉吟着,却又摇了摇头:“罢了。宫内闲人多,难免会寻些事端嚼舌根,由她去罢。若大张旗鼓地去查这造谣之人,只怕她们倒愈起劲,说我心虚。”
青羽细一思量,也叹道:“倒也是。这只是小人们的闲言碎语,若王后真与她们计较,不知情的人反而更容易相信这些谣言……但就这样放过她们,未免令人有些气闷。”
淇葭展眉笑道:“即便能以严刑禁其口舌,又能止其腹诽么?多年来她们就我所造的谣也不少了,若一桩桩都要计较,可生的闲气才多呢。”见跪在面前的内人托药的双手不住地颤抖,她又对青羽道:“把药接过来罢,仔细别洒了。”
青羽答应,接过药请淇葭服用。淇葭看看碗中那几粒珍珠大的药丸,略略闻了闻,再问奉药的内人:“为何这药比以往的多了些香味?可是太后命人送来的?医女验过了么?”
内人答道:“上月的已服完,这一批是前日太后遣人新送的,医女已验过,未见异常。”
青羽见淇葭特意询问,便取过药稍加观察,随后也说:“是多了些淡淡的香味。”
淇葭想想,道:“这药一月制一次,许是太后据我现今状况新增了别的药材,配方与以往略有不同。但既是太后所制,一定不会有差。”言讫,取出药丸,如往常那样一粒粒服下。
十余天后,淇葭再感不适,怀孕初期恶心、呕吐、心悸等害喜症状重又出现。太医问诊未瞧出原因,特意要过太后所制药丸的方子看了,也觉药方对症,并无不妥,只道症状由淇葭体质及心绪引起,仍嘱她按时服药,静心休养。
如此又过半月,淇葭害喜之状不减,人也精神不振,常恹恹地躺着,无力走动。
一日深夜,中宫人均已安歇,忽听宫墙外传来女子哭声,嘤嘤哀泣着,声音原本不大,但因四处静寂,便犹显刺耳。
淇葭闻声醒转,坐起唤青羽,青羽与其余几位在内侍候的内人忙掌灯而起,问她有何吩咐。
淇葭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青羽回答:“已至子时。”
淇葭再问她:“何人在外哭泣。”
众人无言以答。有一侍女开门出去看,此刻幽风起,吹得室内灯火明灭不定,那诡异的声音偏又不绝地随风飘入,如泣如诉。
诸女子禁不住瑟瑟地彼此挨近,心下都有些害怕。那出门的侍女很快疾步奔回,喘着气说:“我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朝,朝妤夫人的旧居飘去……”
青羽一惊,问:“你说的是小妤夫人居处罢?”
侍女摆首:“是妤夫人……原来的妤夫人……”
内人们相顾失色。风势不减,室内纱幕翻飞,承着灯光扫落的人影起伏飘移,众女都静默着,惟有未闭的门窗在嘎吱作响。
有一内人试着去关门,但刚一阖上便被风猛地吹开,便如被人打了一般,那内人踉跄着退后数步,受惊之下顿时哭出声来:“妤夫人别找我……”
其余侍女一听也不由惊慌,有几人忍不住惊呼出声,室内顿时乱作一片。
“都给我住口!”淇葭不知何时已起身,冷冷地呵斥惊叫的内人。众人噤声,她披上罩衣,命青羽道:“提着灯笼,跟我出去。”
青羽讶然问:“王后要去哪里?”
淇葭道:“去妤夫人宫室。”
内人们大为惊诧,但见淇葭神色严肃,亦不敢有异议,青羽便率众女提宫灯随淇葭出去。自婧妤逝后,她的旧居一直无人住,而淇葭等人走近时发现,院门竟是虚掩着的。
前方掌灯的两名侍女当即退后两步,不敢近前。淇葭一把接过一盏宫灯,自提着推门而入。
因无人打理,院内已是衰草萋萋,阶上有苔痕,引灯照去,四壁蛛尘。
淇葭沉着地一步步走进,穿过院落,行至前室外。
室门是自内关闭的。淇葭停了停,伸手推开。
就在这一瞬,有一黑色的小动物倏地自幽暗无光的室内奔出,先一头撞在淇葭身上,继而迅如雷电般地冲出去,消失在院外夜色中。
淇葭猝不及防,宫灯滑落,人也向后倒去。青羽等人急忙迎上前扶住,聚拢过来查其安危。而此时室内又有一白色身影一闪,悄无声息地自她们身边飘过。
侍女们觉察,抬头一望,正巧见那身影轻幽幽地转过院门。
众女又是一阵惊叫,两三个最为胆小的不禁跪倒在地,有的紧抓住同伴的手,有的牙关不住打颤,有的出声啜泣。
“哭什么哭!”淇葭怒斥,“莫在这里怪力乱神,那分明是个人……”
然而一阵突发的痛楚令她锁紧了眉头,双手护住腹部,无法再说下去。青羽见她颜面发青,手背手腕都异常冰凉,忙命人将她搀起,徐徐回中宫。
回到内室躺下,淇葭疼痛稍减,但这一夜转侧难安。那诡异的哭声又隐约传来,声甚凄楚,时断时续地响了大半夜,而淇葭已无力去管。待到拂晓时,她忽然坐起,连声唤青羽。青羽忙答应着过去问何事,她握住青羽手,惶惶然说:“他不动了!他不动了!”
青羽愣了愣,问:“谁?谁不动了?”
淇葭眼泪夺眶而出,声音也颤抖起来:“我的孩子……他每半个时辰都会踢我三五次的,但现在……不动了……”
青羽也慌了神:“那,那如何是好……我去请太医……”
“不,”淇葭坚决地摇头,含泪命道,“快去北苑,把太后请来。”
巳时刚过,太后已带着溪荪从北苑匆匆赶到,入内室细细看了淇葭,即面色凝重地出来,吩咐闻讯赶来的内宰:“快召众太医及宫中稳婆入中宫。”
青羽听见,不解地问:“为何要召稳婆?”
太后道:“胎动停止,胎心音消失,恐怕孩子已窒息于腹中。惟今之计,只有催产。”
青羽大惊,摇头道:“但孩子只有六月大,现在催产,如何能保平安?”
“不及时终止妊娠,铁定胎死腹中,若现在设法将孩子取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太后再顾内宰,断然命道:“快去!”
内宰领命而去。太后开出一剂催产药让淇葭服下。少顷,太医及稳婆至,太后逐一详细嘱咐过,即命稳婆入内助产,太医隔帘等候。
青羽见稳婆带入的工具除了剪刀竟还有铜钳银钩之类,脸顿时吓得煞白,未过多时便听见淇葭痛呼声起,夹杂着哭音,凄楚哀绝。青羽泪流满面,跪倒在太后面前,连声恳求太后救淇葭。
太后扶起她,叹道:“若能,我自然会尽力。只是接生催产之事我亦未做过,如今只得听天由命了。”
随后太后让青羽跟自己离开,出至前堂,再道:“此事蹊跷。淇葭体质不算羸弱,且又服过我制的安胎药,按理说断不致有死胎之虞。而今她心悸抽搐,四肢厥冷,脉象紊乱,不知又是为何。最近她可曾误食过什么东西,或遇见什么事,以致心绪不宁?”
堂中有一内人心直口快,见太后如此问,即插嘴答道:“王后许是昨晚撞邪了。”
青羽立即瞪她,开口呵斥,那内人也觉失言,忙低下头去。太后蹙眉追问,青羽欠身,斟酌着言辞,将昨夜之事一一道出,但只描述情况而不言及鬼神。
太后觉出了此事怪异处,沉吟片刻后问青羽:“昨夜那女子是真哭还是干嚎?”
青羽略一回想,答道:“声音悲凄,应是真哭。”
“那好。”太后冷冷一笑,“这宫里二十多年没闹过鬼了,今日我倒要看看,敢在中宫闹事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太后召来宫中女史,命她传下令去,让六宫之人齐聚至中宫院内,从九嫔至无品阶的侍女都必须前来,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辞,违者入狱严惩。
其间子暾从听政的治朝赶来,向母亲施礼后即问淇葭情况。太后只是微笑,轻描淡写道:“淇葭可能要提前生产,此时大王不宜接近,请回治朝等候罢。”
子暾一时不走,立于前堂,隐隐听见后室淇葭的痛呼声,他眉心紧锁,目呈忧色。
“大王视朝已毕么?”太后见他踟躇,便再道,“听说勍国又派了使臣来,一定有大事要议罢?后宫之事毋须多虑,待大王处理好政务,老身必给你一个交待。”
子暾默默无言,又停留片刻,在内宰再三请求下才回治朝听政。
须臾,六宫之人皆至。太后在堂前院中坐下,溪荪传令,命众宫人列队一个个从太后坐席前走过,走至太后面前,须抬起头直视太后一眼。
宫人们虽觉这命令甚古怪,却也不敢多言,列队依次走过。太后神态宁静,不动声色地看。一时众人都无语,惟见院内姹紫嫣红,千卷裙幅如云飘过。
这几近无声的景象维持了很长时间,直到一名眼睑浮肿的女子走到太后面前。
当她抬头直视太后时,太后温和表情瞬间敛去,目光如刀锋寒刃般冷冽,上下一打量她,问女史:“这是何人?”
女史恭谨答道:“她是筱夫人的侍女初云。”
太后盯着初云布满血丝的双目,吩咐左右:“拉她下去,掌嘴二十。”
初云一惊,还未明白发生何事已被两名内臣拉至一旁,另一位内臣过来,抡起巴掌就狠狠批向她脸颊。
内臣一掌狠似一掌,初云但觉双颊剧痛,忍不住放声哭泣。而未待她哭许久,青羽已辨出她声音,手一指她,对太后说:“就是她,就是她,昨夜在中宫外哭泣的‘女鬼’!”
此言一出,中宫的内人们纷纷附和,都认定是她,而其余人等一片哗然,三三两两窃窃私语,猜测着此中奥秘。孟筱见状有些着急,站出两步,似欲向太后说点什么,但终于还是未说出口,转而怒火中烧地瞪着初云。
“据说,昨夜宫中闹鬼。”此时太后环视众人,从容不迫地说,“如今看来,这鬼是附在了初云身上。来人,把初云拖下去,乱杖打死,让那鬼无处遁形,以肃宫禁。”
立即便有内臣答应,两厢挟持着初云就要拖出去。初云惊恐之下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连声哀求:“太后饶命!我不是鬼!我没有被鬼附身……”
太后闻声斥道:“既未被附身,你为何夜半跑到中宫外装鬼哭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