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悬崖就在眼前,李善心里越来越急。李元姬从崖上跳下去的这一恐怖的场景,一遍遍地不由自主地浮现在他的心头。
“元姬,你在哪儿?别吓哥哥,快出来啊!以前,是哥哥对不起元姬,如果当初没有带元姬来族里,也不会有今天……元姬,你别吓哥哥,快出来呀。”
“这都是哥哥的错,我以为进了族里,能治好元姬的眼睛,大错特错了。哥哥答应元姬,以后哥哥一定会抬起头来做人,不会让元姬失望,好不好?元姬,你就别吓哥哥了好不好?快出来呐!”
李善感觉自己的嗓子像是冒火一般,要撕裂了,发出的声音也沙哑了,趋近了野兽低沉的嘶吼。
周围,只有高大的乔木,乔木之下是一片片荆棘灌木,一点也没有李元姬的影子。
一个盲了的少女,能跑到哪里去呢?
李善找遍了密林都没有找到她,便出了林子寻找。当他走到密林和悬崖的楔形边缘地带,远远地看一个少女,飘飘然站在悬崖的边缘——
云缕般的轻纱,几缕如幻如梦的丝带随风轻轻飘动。
为何?如此地像李恒说的那故事里的情节?
背对着李善的少女本人,也如是如幻如梦,似乎是被世人所遗忘天外仙女,寂寞地独立。
少女的面前,是拙劣地掩藏住了远近一座座山峰的,翻滚着白色浪花的白色云雾。
云雾之下,是数百丈高的悬崖。
啄食尸体为生的秃鹫,唱哀歌为业的乌鸦们似乎能知道即将发生的一切,此时,它们早早地准备好了,就在天顶盘旋,并发出阵阵怪叫。
“哥哥不用来了。元姬知道自己没用,自从娘去世后,就是哥哥一直照顾元姬,而元姬却在一直拖哥哥的后腿。如果不是元姬在,胖子叔叔,李元霸哥哥也不会死。哥哥也不用那么狼狈,带着元姬躲进井下面。元姬都知道的,哥哥瞒不了妹妹。”
少女转过身来,抬起头去,那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远望着天际边那火烧一般的艳红的苍穹。
这一刻似乎要凝固住。
“元姬……”
李善站在原地,不敢上前。他怕这一切都是梦,梦醒之后,少女就会不见。又希望这一切都是梦,梦醒之后,少女依旧笑着,像月牙。
想起山间皎洁的月光下,小院里,竹床边,少女甜甜的笑,像月牙。
想起竹林茂密的竹叶下,石桌旁,刘烨下,少女开心的笑,像月牙。
……
心里虽然一遍遍地告诉了自己,这少女就是自己的妹妹——李元姬,但奈何,自己根本听不下去!自己宁愿见了那一双秀目的主人不会是六年以来,相依为命的妹妹,而是属于自己完全不认识的另外一个人!
又奈何?造化弄人,事实似乎顺理成章地却与自己所期望的相反。
“哥哥。元姬都知道的。那些人来找哥哥的时候,元姬趴在门边偷听了。后来,胖子叔叔来背元姬出去,被那些人的头领撞见,胖子叔叔遭了重伤。元姬也知道的,在马车里,哥哥和胖子叔叔的说话,就想那父亲怎么这么无情,把娘亲抛弃了。再后来,元姬也听到李元霸哥哥为保护我们,在外面和敌人搏斗……哥哥,元姬都知道的。”
李元姬转身过来,面对着李善,笑开了,笑得那么灿烂,像月牙。她的脚步却是在慢慢地往后一点一点儿挪移。
“元姬怎么那么没用!如果元姬能看得见,就不会拖哥哥的后腿了;如果元姬能有姐姐那般的力量,就不会拖哥哥的后腿了;如果元姬按照那女人说的话做,永远地离开哥哥,那元姬就不会拖哥哥的后腿了。”
李元姬离着悬崖的边缘,已经相当近了。
李善此时也看到李元姬的动静,猜出了她的想法,便快步跑上去,同时大惊失色地呼道:“元姬,不要!”
“元姬只希望,哥哥能将我的身体收起来,回青柳镇去,回家里去,回娘亲身边,把我和娘亲葬在一起。哥哥,来世,元姬绝不会拖哥哥的后腿,再见了。”
李元姬一边灿烂地笑着,一边倒退,当到悬崖边缘时,她突然转过身,一脸决然地跳了下去!
顿时,风的呼啸声在才刚刚赶到半途的李善耳边呼呼炸响!
李善抬头一看,只见崖上已经没有了人影,便被吓得跪在了地上,一脸惊呆并不可置信。随后,两行热泪从他的脸颊滑下。
李善多么希望,风能更大些,大到能将妹妹托上来。
那伊人音容,如今永远看不到了。
想起以前和妹妹在一起时的诸多往事,李善突然好想要好好地,痛快地,不做掩饰地哭一次!
天顶上盘旋的秃鹫和乌鸦,却高兴地喧嚣了起来。不过,它们的兴奋却是持续不了一会,便被突然从天空急速落下一道红光给冲散了。
红光直坠落到悬崖之下,不一会,它便托着刚刚坠下山崖的李元姬,升了上来,并轻轻落到李善面前。
李善诧异地抬头看去,只见红光恰好四散而去,从中慢慢走出一人来。
来人和那风雪絮似乎是同一个人,都是一样的装扮,但给人的感觉却大不一样——黑色铠甲之下,隐隐能看得出她体形之美,更能看得出这一身轻便的铠甲,是为了她可能拥有的迅捷的速度而造的;那一双隐藏在羊角盔之下,两点空洞之处点缀的眼睛的瞳孔里,正映着李善吃惊不已的表情。
“李善,十九年了,你长大了。”来人发出欣慰一笑。
她抱着昏迷不醒的李元姬,将其在李善面前轻轻地放下。随后她站了起来,隐藏在羊角盔下的一对鹰凖对上李善的双眼。
“你是谁?我是谁?我们是谁?昨天,我们是猎物!被索取、被奴役、被嘲笑、被践踏、被欺辱、被歧视、被骑在头上以尿灌浇,不敢说一句话,忍气吞声,蜷缩在被遗忘的角落。抱着憎恶,被夺走属于自己的一切,看着自己所爱的每一个人,一个个地被杀死!”
“你是谁?!我是谁?!我们是谁?!昨天,我们是猎物!今天,我们是猎人!凭着绝情、绝义、绝心,统领憎恶、戒律,凌驾于玄道,惩治天下憎恶之人、事、物!你,李善。我,风雪月。你父亲的托孤人,以魔峦风阁阁主,驻赤州草原妖魔巡察使的身份,命令你站起来!”
听到这话,李善全身一震,全身颤抖着,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他的心里喜忧参半。喜的是李元姬大难不死,被这自称为风雪月的陌生女人救起;忧的是这风雪月也属于那“魔峦”,还不知和那“毒舌”是什么关系。
李善在几个月前,还是懵懂一片,只盼着平平安安地过活。但这几个月来,他经历了许多,被人追杀、暗算到暗算、追杀别人,从李恒、秦隶、王胖子、风雪絮等人透露出来的只言片语中,暗暗地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整理了一个七七八八。
假设李恒真是自己的私生父亲,那三十年前,就如同他在议事厅内阁里跟自己说的那般,出去游历了,家族危难,回来拯救于水火之间。
但依照胖子、风雪絮所说,那时,李恒似乎把一种秘法安置进了自己母亲的体内,然后让自己她体内失衡,养分都给了自己,妹妹因此孱弱。
但李恒所说,冷凝烟刚刚怀孕,他便出去与外人约斗去了,回来之时人已“跳崖身亡”。风雪絮又说,那秘法只有在婴儿五个月大时,才能注入进去。两者互相矛盾。
如果不是李恒对自己还隐瞒了什么,就是风雪絮在欺骗自己!
后来,事情似乎发展得很顺利成章。直到秦隶来的那天,被李元霸打得残废之后,整件事才变得不同寻常起来……秦隶来复仇,勾结李罡阳,抢过了李氏宗族的统治。
这本该是一件夺权的事,但谁想到,还冒出来一个魔峦,另外秦隶那变异的鳞爪,无血之躯,都不能用靠着招式,罡气打斗的武道规则来解释!
所以,这一切的矛头,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积蓄了三十年的一个惊天的阴谋,为的是让某人能突破用招式,罡气打斗的武道,进入一个可能远远超过世人所知,却实际存在着的更高一级的世界!
便是,跨过武道的鸿沟,超武入玄!
而作为实验对象的那人,极有可能,就是自己!
风雪月挥手打断了李善心里的推测,道:“哼,多说无益。李善,若你想脱离猎物的命运,不想被人宰割,便做决定出:是否按照你父亲的遗愿,加入魔峦。如今你还是安置好你妹妹再说吧!我和风雪絮,将在附近的一座小庙里逗留三天,三天之内,在实力与亲情面前,你必须作出决定!”
风雪月转身即将再次化作红光而走时,突然记起地转过头来,对李善提醒道:“这几日,你最好不要回去那听雨镇,既然李恒在三十年前便答应我,以三千憎恶换取你的进阶机会,不管你去不去魔峦,三千憎恶我们都会索取。所以那里将会在三日之内,变成一座死域!”
“而你也别想制止,那三千憎恶是为你而收割,若无三千憎恶练体,你将爆体而亡,届时连亲情和实力的选择都成为奢望。想必在符文之井时,我的符奴对你已讲得清楚。”
李善听到此话,瞳孔不可置信地一缩,站起来,刚想说话时,就看到风雪月化身作一道红光,消失在了天际。
“该死!”
抬头看着天边,低头再看看不远处的高崖,李善气愤得不住跺脚。
就在李善想追上去的当间,睡在地上的李元姬恰好幽幽转醒,张口虚弱地问道:“元姬终于来到了地狱了么?”
李善只得放下刚才那件事,然后急急把李元姬扶起来,安慰道:“元姬不在地狱,有哥哥在,元姬是永远都不会在地狱的。”
“呀!哥哥,你那么傻。悬崖那么高,哥哥怎么像元姬一样傻兮兮的也跳了下来?”
“元姬,这里不是地狱。这里要是地狱,元姬死了,哥哥怎么又能独活?”
“……”
李善劝慰了李元姬好一会儿,才让她慢慢的相信这里不是她所想要去的地狱,她还在人世上。而得知死里逃生后,李元姬梗咽一阵后,突然抱住李善,痛哭了起来。
将妹妹柔弱的身躯收拢在怀中,在享受来自不易的自由的温暖之余,李善也对风雪月走前说的那番话,难以下决定。
她和那魔峦真的要致那些无辜的镇民于死地?而自己又应该怎么办?去提醒那些可怜的人,还是昧下良心离开,带着元姬远走高飞?
李元姬偎依在李善怀里,并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头上,啜泣道:“呜呜。哥哥,元姬和哥哥一起走,好不好?元姬不是拖油瓶,不要再丢下元姬不管了……哥哥,带元姬回去吧,我们回娘的身边去。那时后,哥哥再去闯哥哥的天下,好不好?”
李善内心一震!
想起当初,决定要带着妹妹来李氏宗族的那个决定,他的心里便悔恨不已!要是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宁愿独担李罡阳的愤怒、秦隶的凶狠以及周围人的冷嘲热讽。宁愿自己阿谀奉承这污浊的浑水,宁愿自己承当那狗屁命运的抉择!
感觉怀中佳人的温度,李善忽地想起当日在武典上,秦隶劈头砍下的那一刀,又想起丝毫不与相关的那日酒楼中,李依依愤怒的一鞭;又浮现在心底,李元霸那豪情万丈的笑——李善又想到如今的宗族被秦隶和他的爪牙控制,他全凭了风雪月所说的那“传承”,依托侥幸,并且在不择手段之下,才战胜秦隶的。
如今,秦隶的爪牙仍控制着族内的数千条生命——那风雪月也不是什么好人,她也将那几千个无辜的人的生命视为己物,以补充她说的“憎恶”!自己夹在这两者之间,空有志气,却没有一点力量,甚至都不能保全自己的妹妹!
“那些人,算吧……元姬,我们回去吧。”
李善心中已经做下了决定。他很想对怀中的李元姬再说点什么,但千万万语始终都无法说出口,最终却汇成一句字字透着关切的话。
李元姬含着泪站了起来。两人互相搀扶着,下了这座小山去。
与之同时,风雪月化成的红光降临在听雨镇的东门外,就在两个目瞪口呆的卫兵视野里落下。但不等后者反应,前者飞快地从腰间拔出手弩,飞快地射出两箭。
两个卫兵只看到两道红光向着他们的脑袋飞来,接着,他们似乎听到了像是西瓜破开的声音,最后,他们的眼前天旋地转,天色忽地暗了下去……
在杀人凶手看来,则是那两个人的脑浆被弩矢洞穿崩裂,然后身体软塌塌倒地而已——凶手甚至都不向两人的尸体投去怜悯的眼色。
风雪月快速地走到两具尸体旁蹲下,伸手一招,便有两团红雾从二人的尸体里飘出,注进了她身体内,随后她站起了来,抬头看到城墙上,那由林峦国第一圣手叶青离所写的“听雨镇”三个大字时,便笑了。
“李恒,你建立这偌大的家业,只是为了一个不思进取的小贱种能锐变,三十年如何?今天又如何?二十年前,你为何会那么肯定,那贱人肚子里的贱种一定会锐变?难道,只因为微笑棺木的那个传说吗?未免也太可笑了!哈哈!”
“就算他进得了魔峦,那又怎么样!依他那井底之蛙,睚眦必报的小人性格。又怎么值得今日即将丧失性命的数千人?你,又是何苦由来?”
城墙一如几十年来的青苔斑斑的模样,无声回应风雪月。
风雪月无故而怒!她带着一股煞气,破开城门,单身杀进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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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善、李元姬互相搀扶着,慢慢下了山岗。
兄妹俩走到大路上,看到一辆满载着货物的马车从听雨镇的方向驶来,往远方而去。李善便让李元姬呆在路旁等待,他则是招手向那马车。
马车驶了近来,在两人身边停下,但赶车的老车夫却没有给李善一点好脸色看,倒是把色迷迷的目光投向一边的李元姬,并道:“小姑娘,需要搭便车吗?”
或许是李善的这一身的缘故吧?他先是在井里面沾染了不少腐臭的污泥,后又被山里的荆棘挂得破破烂烂的锦衣,此时看起来不成样子,使得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乞丐。
李元姬的境遇虽然和李善差不多,但由于她天生丽质,此时衣裳褴褛的模样,反而让这老车夫大起色心。
李善把他的右手藏在身后,紧握成拳,同时对车夫厌恶地道:“不需要!”
“是谁啊?”
马车里,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来,忽地马车的门帘被打开了,一个人露出来半个身子。这人先问车夫一句,后转过头来,看到车下的李善、李元姬两人时,当场惊叫了起来。
“李哥!元姬妹妹!这么多天不见,周青我差点认不识你们了呢。”
李善听到这叫唤很是熟悉,便抬起头去看。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周青。
两人都讶然不已。
周青跳下车,扶着李善兄妹俩。三人上了车去,周青吩咐车夫一阵,马车又继续开动。
“李哥,元姬妹妹,你们怎么搞得这般模样?”颠簸的马车上,周青翻找出一瓶金创药和一个牛皮水囊,递给李善,“我刚刚到听雨镇里购置了一些衣物被料,正要回去,想不到就在这里遇到你们兄妹俩了。李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李善接过东西,却不对周青的话作回答,而是从身上撕下一片丝绸,用牛皮囊里的清水洗净后,轻轻地给身旁的李元姬身上的伤口擦拭。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倒是不去管。
李元姬轻轻推着李善的手,道:“哥哥,疼!”
就算是在杀手面前仍不变色的李善此时却怜惜地停下手里的动作,待到李元姬不喊痛之后,才又小心翼翼地擦着。
这一幕,直看得一旁的周青连连摇头,叹道:“唉~我们回去青柳镇里吧,回去之后,李哥你再跟我慢慢说。”
马车向着青柳镇渐行渐远,消失在大道的拐弯处。
它的前方,是平静祥和的小镇青柳,但它的身后,是正血流成河的听雨湖畔!
变身杀神风雪月,正双持血腥手弩,疯狂地在镇里收割着憎恶——任何活物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