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距离李子青家的路途并不近,只是战乱将起,虽然太阳刚刚落山,街上早已不见百姓的踪影。杜元虎和陈锋带领一百名亲兵走在路上,倒也便利。一路上,杜元虎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看来是深为自己能给大帅出了这么好的一个主意而对自己很满意。陈锋面色平静,心里却一直在问候杜元虎的母系家人,和方才在大帐中不同的是,现在已经捎带张直方的老娘一起问候了。
陈锋用眼角的余光看到杜元虎那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着实心中有气。便开口言道:“杜将军,一会儿到了李宅,我率领众亲兵在屋外包围,防止犯人脱逃。据我所知,李子青家连个佣人都没有,家中只剩下那个小书呆子,杜将军一人入内,便可以手到擒来,这份功劳,就送予将军您了。”
这一番不咸不淡的话,让杜元虎反而警觉起来,暗想:“老子又不知道李子青家里的情况,你倒让我一个人进去。那李子青出手不凡,万一家中再有一个这样的人存在,老子岂不是羊入虎口?”想到此处,便开口言道:“陈将军此言差矣,兄弟不才,怎可独自贪功。不如我等率人直接杀入,事发突然,李家人急切之间,定然无所准备,可一鼓而擒。陈将军以为如何?”
陈锋叹道:“似乎不妥。”
“为何?”杜元虎有些发愣。
“李子青斩杀义军特使陆顺,那陆顺也不是泛泛之辈,是黄巢帐前的中郎将。作为特使被我们的人所杀,那黄巢岂肯轻易罢休?我们突然闯入,李子青的儿子年纪虽小,却有一副书呆子的脾气,万一自杀身亡,大帅弄俩死人头去向黄巢交代,死无对证,恐怕多有不便。到时候大帅难以交代,我们这些人就更无法交代了。”陈锋的分析可谓周到,让杜元虎觉得自己刚才想的却是简单了。
“依陈将军,我们该当如何?”
“我与李子青虽无深交,却也多有来往,我与他儿子也颇为熟悉,不如我们把军兵在李宅门口列队等候,我二人进去,只说是大战在即,形势危急,逢大帅之命,将军中诸将的家属统一接入军营加以保护,这样就可以很容易的把那娃儿骗入军营,交予大帅。更何况我俩身为大将,兴师动众的抓一个娃儿,传出去,让人不齿。杜将军以为然否?”
陈锋这一番话,杜元虎深表赞同,暗想:“前军主将陈锋,素有才名,平时只是共事,并无深交,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一件自己认为的小事一桩,陈锋分析的却头头是道,前后左右,滴水不漏。相比自己在大帅面前献的绝户计,杀气外露,实在有点小家子气。陈锋心机如此之深,自己以后还是要多加小心才是。”想到此处,笑道:“就请陈将军主持,杜某别无意见。”
“主持谈不上,杜将军客气了,只是这事儿虽小,我们还是要小心应付才是。届时我来对那书呆子说明,还请杜将军予以配合。”
“放心吧,区区这点小事,杜某当无问题。”
二人边走边谈,已经到了李子青家的门外。李子青虽然多立军功,但官职甚小,那点奖励实在算不得什么。家中一人多高的土坯院墙,围绕着三间草房,家境甚至不如邻居普通百姓家。
二人号令军队门外列队,自己却翻身下马,对视一眼,向门内走去。
可能是刚刚天黑的缘故,李宅的两片薄薄的木门还是虚掩着。陈、杜二人隔着门,已经听到院内传来一阵读书声。声音尚显稚嫩,定是李子青之子李书玄无疑。
二人推门进入,只见三间草房,西首那一间亮着灯光,一个捧书而读的瘦小人影映在窗上。再不迟疑,陈、杜二人快步走去。房门半开,倒是省去了叫门的麻烦。
房中一张木床,一张木桌,桌子上点着一盏油灯。一个少年正在灯前捧书而读,陈、杜二人已经站在他面前了,他尚自未觉。
杜元虎觉得有些好笑,李子青何等人物,儿子却是一个小酸丁。
陈锋面色倒是平静,轻轻的咳嗽了一声。
小李书玄这才发现家里进来了两个人,抬头先看到陈锋,另一个人他却不认识,然而并未惊慌,放下书本,起身施礼,缓缓言道:“小侄见过陈叔父,未知陈叔父因何来访?”
这一份冷静,让陈锋和杜元虎颇有些意外。
陈锋笑道:“贤侄不必多礼,义军兵临城下,大战在即,奉大帅军令,接众将军的家人进入军营,统一保护。这也是大帅对我们这些手下人的一份关爱之情啊,贤侄这就随我们入营吧。”
李书玄闻听,面露凄然之色,眼中含泪,叹道:“生灵即将惨遭涂炭,我等有人保护,那些百姓却要遭受干戈之苦了。请二位叔父稍待片刻,小侄略略打点一下。”言罢,又施一礼,向东屋走去。
杜元虎面露急色,向陈锋使了个眼色。陈锋微微摇了摇头,站立未动。杜元虎深吸一口气,也没在说什么。
功夫不大,李书玄就回来了,身后背了一口剑,手里提了一个小包裹,边往屋里走,边将包裹系在腰上。
杜元虎忙道:“贤侄,我们这就动身吧,还有其他将军的家里要去呢。”
李书玄微微一笑,道:“二位叔父,不必急于这一时,小侄尚有一件小事要处理一下。”说罢也不理杜元虎和陈锋,径直走到桌前,从怀中掏出一个黄色的纸条。
杜元虎急问道:“这是何物?”
李书玄轻声回道:“给二位叔父的答谢之礼。”言罢,将纸条在油灯上点燃。
杜元虎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之间那纸条刚近灯火,一团火光乍起,砰然一声,一道金光闪过,纸条早已化作飞灰。
杜元虎按耐不住,沧啷一声把出肋下宝剑,大声喝道:“小崽子,你耍的什么花招?”
李书玄一声冷笑,破窗而出,站在院内,恨声道:“我父身怀忠义,怎会犯下灭门之罪?”
陈、杜二人急忙跟出。陈锋干笑道:“贤侄何出此言?”
李书玄冷声言道:“陈叔父,你方才称叛军为义军,想是张大帅已经决心降敌了。军中副将、偏将几十人,我父只是一个小小的斥候校尉,怎么能劳动张大帅亲自下令保护其家人?家门不幸,我祖母和母亲仙逝,家中只留下我一子,如此大事,我父未至,却令二位前来,又无家父手书。所谓知父莫若子,这一切岂是家父所为?必是我父不愿与你等同流合污,反遭所害,你们来斩草除根了。”
杜元虎真是哭笑不得,想不到被一个小孩子摆了一道,怒道:“是又如何,你爹不识时务,死有余辜。你现在跟我们走,还能多活几日,否则,我现在就割了你这颗小脑袋。”
“我可以死,只是这个院子方才已经被我下了禁制,否则你这番大叫大嚷,门外那些兵丁为何听不到?此禁制百日之后方能自解,杀了我,你们就在这活活饿死吧。”
杜元虎有些懵,看了看陈锋。陈锋面色平静,右脚一跺,脚下一块方砖飞起。陈锋伸手接住方砖,挥手向院外掷去。
李书玄冷眼旁观,嘴角挂着一丝哂笑。
方砖飞至院墙上方空处,明明是空无一物,却仿佛触碰到了石壁,撞了个粉碎。陈、杜二人不由得都吸了一口凉气。
陈锋言道:“贤侄好聪慧,仅凭我一番话就已经猜到你父已死,方才落泪,却随即用‘生灵即遭涂炭’给遮掩过去了,可笑我二人自以为是,却早被贤侄看破了。”
“并非仅凭你一番话,方才那道‘魂禁’是我父所制,留给我的报信符,我父不死,此符无效。方才我虽猜测,却不敢肯定,当禁制生效,方知我父已命丧奸贼之手。今日之事,我当手刃二位,以报父仇万一,他日必取张直方首级,以慰我父在天之灵。”李书玄言辞冷静,语气冰冷。虽然年轻身弱,却隐隐透出一股杀气。
陈锋冷笑道:“虽然如此,你能如何?贤侄的剑术,是我所授,你杀我尚且办不到,何况还有杜将军。”
“哈哈”,李书玄一声冷笑,道:“杀不了你们,此禁制也不能解,我家贫困,家无余粮,恐怕无法满足二位百日的吃食。此禁制若从外面强行打破,二位也必遭禁制反噬,粉身碎骨,魂飞魄散。大不了,我们同归于尽。”
杜元虎暗暗叫苦,自己定的绝户计,想不到把自己给弄到绝路了。无奈的看了看陈锋,眼中一片茫然。
陈锋暗骂杜元虎真是废物,却也拿这个紧急关头百无一用的将军没辙,只好沉声道:“活擒。”
这两个字,进了杜元虎的耳朵,直接为他点燃了一盏指路明灯。自己都有点瞧不起自己了,事到临头,这么点主意还要问陈锋。活擒了这小子,还不让他干嘛就干嘛?
老杜虽然小聪明、大糊涂,但手上的功夫可不含糊,当下挥剑杀出,倒也颇有威风。
李书玄拔剑相迎,斗在一处。
陈锋是前军大将,平素与李子青交往甚密,尤其是在一次与敌人的遭遇战中,陈锋身陷重围,得李子青保护,透阵而出。自此,两人交往愈厚。李书玄的剑法,却是陈锋传授。在中军大帐,大帅张直方询问李书玄是否会飞剑之法,陈锋回答说不会,倒也不是撒谎。因为李书玄却是不会飞剑术,但大帅没问李书玄是否会武术,陈锋也不会往自己身上揽责,主动说出自己曾传授李书玄剑术。陈锋的剑术,在目前长安的军营之中,稳居第一。曾经感李子青救命之恩,教授李书玄之时,并未藏私,可谓是倾囊相授。这时只见李书玄剑光闪烁,步法沉稳。虽然身弱力单,但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十几招过去,杜元虎居然没占到便宜。
杜元虎怒不可遏,自己好歹是名将军,现在居然让一个孩子在面前走了十几个回合,脸面上有些挂不住,长剑一圈,剑招加密,青光闪闪,逐渐将李书玄裹在剑光之内。
李书玄在力气、经验方面均不如杜元虎,开始的时候只是利用了杜元虎的轻敌心理,尚自能够支持,现在杜元虎招数一紧,他就有点吃不消了。当下长剑颤动,只攻不守,一派拼命的杀招。
杜元虎知道为了解开禁制,不能杀死李书玄,他想先伤了李书玄,然后就可以活捉了。不能杀死,不代表不能伤人。所以剑走偏锋,专门往李书玄的双腿招呼。
以李书玄的聪慧,哪里看不出杜元虎的用意,每当杜元虎的剑要刺到自己的双腿,他便不加防守,而是长剑直奔杜元虎心窝。这样即使自己双腿受伤,这拼命一剑杀不死杜元虎,也会重创他。
杜元虎不想自己受伤,只好回剑防护。杜元虎久经战阵,经验老道,见到这样的情况,立即改变策略,甚至只防不攻。李书玄年幼,累也能把他累垮。
两个人又斗了几十招,李书玄就有点吃不消了,气喘吁吁,衣服也被汗水湿透了,湿衣服裹在身上,更加重了体力的消耗。
陈锋见状,拔剑加入战团。他想趁此机会,一鼓而擒下李书玄,却不料反而帮了李书玄的忙。
李书玄的剑术是陈锋所授,陈锋的招式李书玄自然早已烂熟于心。陈锋虽然挡在了杜元虎的身前,剑招紧密,一招快似一招,李书玄反而轻松了。这套剑法,二人拆解了不知道有多少遍了,以李书玄的聪慧和悟性,闭眼都能与陈锋拆上几招。熟悉的人,配上熟悉的剑法,李书玄的心神反而渐渐安定下来,又回复了开始时的冷静。一整套的剑法都快用完了,陈锋也没能讨的半分便宜。
杜元虎见陈锋一直挡在自己身前,想要抢功,他索性旁观。
李书玄毕竟年幼,一对一尚不是陈、杜二人中任何一人的对手,又哪受得了这一番车轮战。一套剑法用完,体力消耗殆尽。暗叹一声:“父亲,孩儿不孝,不能手刃张直方为您报仇了。”叹罢,双手持剑,纵身跃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长剑与身体成一直线,笔直射向陈锋。这也是陈锋的绝招“气贯长虹”。今日李书玄满含悲愤,这一招使得更增一往无前的气势。李书玄心中明白,这是自己能用的最后一招了,以自己的实力,是刺不中传授自己剑术的陈锋的,陈锋避开之时,就是自己回剑自刎之时。
陈锋见李书玄剑势急劲,正是这套剑术的最后一招搏命的杀招,李书玄小小年纪,居然能使得如此精湛,暗暗赞叹。同时知道机会来了,大喝一声:“气贯长虹”,手中长剑反手飞掷而出。
血光迸溅,李书玄的长剑刺进陈锋心窝,透背而出。陈锋的长剑已然穿透身后杜元虎前额,一剑毙命。
李书玄楞了楞,心中豁然明朗,一把抱住陈锋,放声大哭,心中悔恨交加。为何陈锋从进屋之后,每一句话都在告诉自己张直方已经降叛,每一句话都叫一声“贤侄”,而且在自己即将被杜元虎累倒的时候挡在杜元虎身前。自己因父亲身死,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只是在责怪陈锋恩将仇报,根本没去想陈锋一直在暗中帮助自己。
陈锋惨然一笑,道:“贤侄,你聪慧过人,当知道现在不是报仇的时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请速离长安。黄巢叛军,空谈仁义,入城之后,必会屠城。张直方虽然降叛,也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你杀不杀他,都是一样。”
李书玄哭道:“叔父,侄儿愚钝,愧对叔父回护之情。”
“傻孩子,你父对我有活命之恩,中军帐内被张直方偷袭杀害,叔父无能,没能救他,我与你父情同手足,唯一死相报。你若内疚,就请记住,不要急于报仇。不要让你父和我白死。”
“叔父,玄儿记住了。”
“贤侄,叔父临死之前,再送你一件礼物。”陈锋喘息了几下,声音开始越来越微弱,但仍坚持继续说道:“你有家传道术,将来前途无量。陈叔父家也有祖传异宝,名唤‘无名丹’,传了多少代了,叔父都不知道,只是知道祖训言此丹为修道至宝,在人的精气神皆耗尽之时服用,只是我陈家数辈,皆没有出现适合修道之人,才传至我手。叔父认为你是适合修道之人,今日你身遭大难,我又逼你连番苦战,精气神皆已耗尽,正是服用之时。无名丹就在我怀中,你马上服用。说实话,服用丹药之后到底能如何,叔父我也不知道。这一切全凭你的造化了,我这就去找你父喝酒去了。”言罢,面露微笑,气息顿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