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庶澄香闺中计
1926年,蒋介石就职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誓师北伐,准备以武力推翻软弱无能的北洋政府,建立新的国民政府。其中,孙传芳、吴佩孚和张作霖三大军阀是此次北伐的主要目标。孙传芳号称东南五省联军总司令,拥兵数十万,坐镇东南,与北伐军展开激烈战斗。
与此同时,张作霖派奉系大将张宗昌领兵数万,南下援助孙传芳,企图阻止国民革命军北上。张宗昌麾下大将毕庶澄亲自带领海陆大军两万人循海南下,进驻上海,开始接替孙传芳的防务工作。
毕庶澄本是皖系军阀冯国璋亲信,后来倒戈投向奉系,在张宗昌手下当了一名旅长。几年下来,毕庶澄着实立下不少汗马功劳,此次南下,他已经升格为直鲁联军第五路总指挥兼第八军军长、渤海舰队总司令,他所统率的第八军,尤为张宗昌麾下的一支劲旅。
毕庶澄相貌英俊,仪表堂堂,比起性格粗粝、獐头鼠目的张宗昌,更具统帅气质,翩翩然如芝兰子弟,风流倜傥,威风八面,人称周公瑾在世。
奉军南下厉兵秣马,革命军北上风卷残云,两军对垒,眼看一场战祸就要波及黄浦江两岸。整个上海被笼罩在战争的阴云下,民众惶恐不安,工商各界愁眉不展,为了找到一个避免战祸的办法,各个领域的头面人物频繁接触,筹商大计。
形势迫在眉睫,杜月笙在毕庶澄登陆上海之日,便在均培里黄公馆召集过一次会议。出席会议的除了他自己,还有黄金荣、张啸林、金廷荪、顾掌生和马祥生等人,他们筹商的大计,当然和躲避战祸有关。
黄金荣首先发表了自己的见解:“自古以来,上海都极少沾惹战祸。消弭战祸的方法只有两桩,第一桩就是借重外力的干涉。譬如说,咸丰年间太平军进犯上海,就是英国人戈登率领的洋枪队把长毛贼轰跑的。还有一种方法,就是破财消灾,对双方主帅动之以利,晓之以情,请他们把战场拉到外面去,莫要玉石俱焚,毁了上海滩这个寸土寸金的好地方。”
杜月笙一脸苦笑,说道:“如今,这两条办法未必行得通。国民革命军挥师北伐,出的是堂堂正正之师,几十万大军奔赴国难,岂是几两银子就能打发的。张作霖坐镇北京,关外屯兵五十万,两军对垒,鹿死谁手还不好说,这场仗怕是要你死我活了,无论洋人和银子,都很难发挥作用。”
张啸林平素与奉系军阀结好,因此建议联奉建功,不料遭到与会诸位的一致反对,大家都觉得革命党才算得上正统之师,张作霖不过是一朝得势的土匪军阀,早晚退回山海关,只有蒋总司令率领的革命军才能最终掌权,稳定时局。
张啸林的意见没有被采纳,因此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好服从大多数人的意见。几位老兄弟畅所欲言,纷纷发表意见,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一心一意协助革命军的计划,讨论应该如何配合革命军的攻势,设法先行驱逐或者瓦解奉军。
最后,会议综合了一下大家商讨的结果,一致认为,必须从毕庶澄身上着手,软化其斗志,动摇其军心,这将大大有助于革命军的顺利推进,尽快让上海从紧张的战争气氛中抽出身来。倘若事情进展顺利,还可劝诱毕庶澄早日归顺北伐革命军,一举解决他统领的两万主力直奉军,剩下孙传芳的第九师李宝章部也就成了癣疥之疾,这样战火亦将远离上海而去。
一番巧妙计划,杜月笙亲自备了一份请帖给毕庶澄,言辞恳切,希望能尽地主之心,为毕军长接风洗尘,地点定在英租界汕头路的富春楼。拟好之后,便派人送到了毕庶澄的指挥部。
毕庶澄接到请帖后犹疑不决,一方面战事逼近,防务迫在眉睫;另一方面,杜月笙在上海拥有特殊的势力,自己理应拜会。考虑再三,他最终还是应允了这次延请。上次张宗昌沪上之行,全赖杜月笙盛情招待,玩到乐不思蜀,他早就听说富春楼的富老六王海鸽,有沉鱼之容,落雁之貌,连张宗昌都被他迷得三魂颠倒,自己倒真想见识一下这位绝色美人。更重要的一层原因,那就是顶头上司张宗昌和杜月笙、张啸林交情非浅,日后要想在上海立稳脚跟,帮派是不容小觑的力量。
这边毕庶澄准备应宴,那边杜月笙早已亲自探访了富老六王海鸽,密谈良久,想要拿下毕庶澄,非这位美艳花魁亲自出马不可。王海鸽是杜月笙一手捧起来的,凡事唯其马首是瞻,这次也不敢大意,为了能顺利完成任务,她还亲自挑选了几位色艺俱佳的姐妹作为陪客,个个花容月貌,娇艳可人。
1927年3月10日,毕庶澄戎装袍挂,轻车简从,坐着小车悄悄抵达富春楼王海鸽的温馨香闺。杜月笙、张啸林倒屣相迎,一见面,杜月笙着实吃了一惊,毕庶澄果然面容俊俏,英俊倜傥,不愧当世周公瑾的称号。
初次晤面,寒暄客套了一番,杜张二人把毕庶澄迎入早已布置好的二楼雅间。屋内宽敞明亮,温馨淡雅,各种设施摆设得相当考究,古玩字画琳琅满目,空气中微微似有幽幽香脂,比起严肃沉重的军事指挥部,毕庶澄但觉如痴如醉,此时他是多么急于一见王海鸽的花容月貌。但他失望了,除了杜张和自己以外,就是几个穿梭来往待客的丫鬟,并不见王海鸽本人。
很快,一席丰盛的宴席摆置停当,大家分宾主落座。杜月笙彬彬有礼,张啸林豪放洒脱,三人侃侃而谈,气氛自然轻松。从十里洋场的金粉佳丽到名流贵胄的风月往事,从霓虹闪烁的酒池肉林到呼卢喝雉的各色赌档,毕庶澄仿佛真的置身大上海这个花花世界了。
酒过三巡,女主人王海鸽才姗姗来迟。此番,毕庶澄正是为她而来,而她却偏偏犹抱琵琶半遮面,让毕庶澄等得格外心焦。接连喝了好几杯,正在这时,他突觉眼前一亮,一股浓郁的芳香扑鼻而来,令人心荡神摇,不饮自醉,定睛看时,原来是“花国大总统”王海鸰纤腰摆款,摇曳而来。
王海鸽不愧富春楼的头牌,亭亭玉立,顾盼生姿,一袭翠绿色的绣花裹身旗袍衬出迷人的曲线,玲珑剔透,呼之欲出。肤若凝脂,唇若涂朱,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清澈如湖,煞是好看。
她身后还跟着几位早已安排好的美艳娇娃,相比较而言,比她略矮了一点儿,更显得她如众星捧月之姿。王海鸽秋波一转,电石火花般和毕庶澄四目相对,她嫣然一笑,风情万种,那一头,毕庶澄杯抬半臂,早惊得呆住了。
杜月笙和张啸林互瞥一眼,会意地笑了笑。
王海鸽巧步婀娜,走到毕庶澄身旁坐下,还未开口说话,一阵清香扑鼻而来,毕庶澄一阵眩晕。她先是向毕军长表示了一下歉意,说自己在更衣,来迟了些,然后斟满了一杯酒,高高举起纤纤玉手说道:“今日毕军长能亲临富春楼,一展威武英姿,小女三生有幸,还望毕军长勿要见外,畅饮无妨,若有招待不周之处,多多见谅。”
几句温言软语听得毕庶澄格外受用,受了王海鸽的鼓励,毕庶澄不拘形迹,海阔天空,放浪形骸,酒一杯一杯地喝,笑话一个接着一个地讲,时而又跟王海鸽耳鬓厮磨,窃窃私语,那种纵欢作乐、旁若无人的风流本色,比张宗昌的狂嫖滥赌仿佛略胜一筹。
酒足饭饱,杜月笙本打算邀毕庶澄赌上几局,一看他和王海鸽打情骂俏的情形,便知道这一节目不如早早取消,于是向张啸林抛了个眼色,二人起身向毕庶澄和王海鸽拱了拱手,说公司还有事体要办,先行告退。王海鸽二人也不挽留,于是大家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美色当前,毕庶澄早将北伐革命军兵临城下之事抛到九霄云外,那一夜,“花国大总统”王海鸽玉体横陈,毕庶澄享尽人间春色,几番云雨过后,毕庶澄便再也不愿意离开这温柔乡了。
自打毕庶澄一跟头跌进杜月笙、王海鸽精心设计的桃花井里,便心猿意马,易放难收了,往后若干日子里,他沉湎美色,花天酒地,出手阔绰,挥金如土,单是送给王海鸽一笔缠头资,就有两万大洋。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堂堂渤海舰队总司令、第八军军长毕庶澄失踪了。主心骨不在,军队备战受到极大的影响,更糟糕的是,驻沪海军总司令杨树庄突然倒戈投降了北伐军,这无异于断了毕庶澄的后路,腹背受敌让毕庶澄的两万大军人心浮动。
3月17日,张宗昌接连排发急电,严令毕庶澄火速前往南京支援孙传芳,哪里知道毕庶澄正玩的得意忘形,不仅拿下了王海鸽,就连王海鸽挑选陪客的四位姐妹也一并拿下了,左拥右抱,打情骂俏,哪里还有时间过问军事,将一封封电报束之高阁,置之不理。
张宗昌唯恐毕庶澄生变,便请示张作霖,擢升毕庶澄为海军副总司令,以稳其心。此时的毕庶澄已经搬进富春楼王海鸽的香闺长住,就连平日办公也设在这里。王海鸽终日相随,她对直鲁联军每天的动向了如指掌,于是这些重要情报源源不断传到杜月笙的耳朵里,并辗转传到前方。
毕庶澄抗命以后,前线战事节节失利,他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杜月笙见时机差不多了,便命令王海鸽执行下一步的任务,诱劝毕庶澄投降北伐军,建功立业。
有一天,王海鸽在毕庶澄面前有意无意地说道:“我听杜先生说,孙传芳的部队多有投降国民革命军的,浙江省长陈仪已经归顺了何应钦,安徽的陈调元也倾向国民革命军,最近海军总司令杨树庄也倒戈了,看来上海真是危如累卵了。”
毕庶澄唉了一声,说道:“时局对我军大不利呀,看来这次真的要来个你死我活了。”
王海鸽看了一眼焦灼的毕庶澄,说道:“你还在指望那个什么五省联军总司令孙传芳吗?我听杜先生说,他曾掇促蒋尊簋,劝孙传芳向北伐军投降,如今孙传芳已经请蒋尊簋出山,代表他晋谒蒋总司令,接洽投降事宜,只要能保住东南五省联军总司令的名义。他多半要弃械了。”
毕庶澄将信将疑,问道:“杜月笙如何认识蒋尊簋?”
王海鸽笑吟吟地说:“你家大帅张宗昌都是杜先生的好朋友,他为什么就不能认识蒋尊簋呢?”
“蒋尊簋是军政界的元老,有名的兵学专家,我们大帅恐怕也比不了呀。”
王海鸽咯咯地笑,说道:“蒋先生在法租界住了很多年,不但和杜先生是好朋友,而且还时常到杜公馆走动,孙传芳尊敬他是老前辈,对他的话很听得进,所以才有代为接洽投降的这桩事体。”
听枕边人解释得这么清楚,毕庶澄深信不疑。王海鸽见火候差不多了,便又说道:“现在上海已经很危险了,人家五省联帅孙传芳都投过降,为什么你还要硬挺?我看你不如趁早接洽,北伐军答应了,你照样带兵做官,留在上海这花花世界,你我不是依然可以安享太平,做一对长久夫妻?”
正在进退维谷之际,王海鸽几句甜言蜜语,吹气如兰,撩拨得毕庶澄心旌摇荡,不动心怕是不可能了。思来想去,他决定采纳王海鸽的建议,如果条件合适,自己便向北伐军投诚。这边毕庶澄松了口,那边杜月笙第二天便飘然出现,二人密谈良久,毕庶澄希望杜月笙能穿针引线,自己的条件是:只要北伐军不攻打淞沪地区,他就把自己的部队由江阴退往江北。
兵不厌诈,北伐东路军生怕毕庶澄撤到江北以后重整旗鼓,来日再与北伐军为敌,不如先稳住其心,日后加以彻底消灭,因此东路军方面虚与委蛇,给毕庶澄一个喜出望外的答复:假使毕庶澄留沪不走,在东路军进抵上海时缴械投诚,东路军总部可以呈报蒋总司令,派其担任国民革命军第四十八军军长,兼华北海防总司令。
简直是喜从天降,毕庶澄手舞足蹈,当天便把直鲁军最机密的和盘托出,以表诚意。回过头来,他急急赶到富春楼王海鸽香闺,拥着美人哈哈大笑:“这次真的化险为夷了,不仅上海得以保全,蒋总司令还要许我高官,常驻上海,真是一举两得呀!”
王海鸽暗中称幸,总算完成一桩天大的任务,千娇百媚地递过香唇,在毕庶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下,乐得他合不拢嘴,只等东路军早早开来。
北伐东路军稳住毕庶澄,但进攻的脚步丝毫没有放慢,何应钦以拉枯摧朽之势拿下宜兴、溧阳、丹阳、常州,白崇禧取道嘉兴,直指上海。孙传芳因情势紧迫,援军无望,而潜离南京,逃往扬州,其他几支部队也都分别退守江北。3月20日,白崇禧挥师进攻松江第三十一号铁桥,毕庶澄的一部仓皇应战,旋即溃散,京沪铁路被截断,整个江南除了毕庶澄这支孤军,只剩下些散兵游勇,到处流窜。
此时的毕庶澄,还在富春楼王海鸽的床上,欲仙欲死挥汗如雨,他所率领的第八军,群龙无首,连主帅在哪里都找不到,而北伐大军如入无人之境,顺利进驻新龙华,跟法租界只隔了一座枫林桥,于是乎,军心涣散,斗志荡然。
与此同时,共产党率领的工人武装队伍借势爆发,从20日下午一点起,在虹口、浦东、闸北等不同方位同时向毕庶澄军部发起进攻。全上海枪炮声四起,喊杀声震天。凭借周密的计划,工人武装的人潮攻势迅速攻占了警署。当天下午,为数十万之众的工人武装集中向北火车站进发,这里正是毕庶澄的直鲁军在上海的最后两个据点。
北火车站是直鲁军防御力量最强的地区,第八军是精锐之师,配备有铁甲车和大炮,抵抗相当顽强。起义的工人们奋不顾身,英勇作战,加上第八军群龙无首,军心涣散,只求突围。至22日下午,工人武装终于冲破最后一道防线,蜂拥占领了北火车站,建立了“工人纠察队总指挥处”,这便是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
张宗昌、毕庶澄一手编练的直鲁军精锐之师第八军,一日之间,被一群手无寸铁的工人们打得落花流水,风流云散。战局如此危迫,毕庶澄竟然还躲在富老六的香闺中寻欢作乐,等候北伐军的委任。
等仓皇突围的军士诚惶诚恐地跑来报告大事不好时,毕庶澄还不太相信,等他听到了枪声才匆匆忙忙穿戴衣帽,望一眼千娇百媚的王海鸽,英雄末路,化为一声长叹。
毕庶澄黯然神伤,离别富春楼的温柔乡,驱车疾驰,直奔北火车站。但见尸横遍野,一片狼藉,兵败如山倒,士兵丢枪弃械,只顾逃命。大势已去,毕庶澄来不及多想,下了一道败军令,剩余部队集体撤向江北,另行打算。撤到江北以后,毕庶澄一直不敢回山东,张宗昌因为他违抗军令,贻误战机,在当年4月5日,命人把他诱到济南,执行枪决。
可怜当世周公瑾,贪恋美色,跳入杜月笙、王海鸽联手设下的桃花阱,失了阵地,丢了脑袋。
黄公馆群虎亮相
1927年3月20日,北伐军浩浩荡荡驶入上海。也就是在北伐军光复上海不久,蒋介石筹谋已久的“清党”计划悄悄展开了。这次清党运动,蒋介石的目的只有一个:彻底剿杀共产党在上海培植的势力,把他们消灭在萌芽之中。
3月26日,蒋介石从南京秘密抵达上海,为自己的“清党”计划做最后准备。而坐拥数万青帮徒众的三大亨,显然成为蒋介石最为看重的“清党”工具,着手拉拢三大亨成为当务之急。
一天夜里,杜月笙、张啸林与几位赌友围着牌桌子,呼卢喝雉,赌得兴高采烈。管家万墨林跑来报告,说黄公馆来电话,请杜、张二位立刻过去一趟,有要事商议。
杜月笙不知何事,匆匆说了声抱歉,让徒弟江肇铭替手陪客,拉着张啸林,匆匆赶赴黄公馆。深更半夜出门,败了赌兴,张啸林忍不住大发牢骚,喃声咒骂。
车抵钧培里,顾掌生、马祥生两位老朋友已经等候多时,拱手相迎,四人穿过天井,步入客厅。此时客厅里早已坐满了人,金廷荪、徐复生也在座,杜月笙望了望马祥生说道:“今天这是要唱群英会呢?”
“差不多。”马祥生嘿嘿一笑,又感慨道:“自从搬出同孚里,各奔东西,聚一聚还真不容易!”
杜月笙明白,这么晚了,绝非是聚一聚那么简单,来了这许多人物,定是有要事商议。于是连忙和张啸林上前向黄金荣问好,再跟老弟兄们相互寒暄,问长问短。黄金荣今天格外高兴,精神抖擞,满面红光,说起话来底气十足:“月笙,今天我要叫你会一位老朋友。”
杜月笙环顾四周,故作愕然地说:“老朋友不是都在这里了吗?”
“这班朋友是经常见面的,今天要见的这位,可是分别多年的朋友啦。”
“究竟是哪一位?”杜月笙问道。
黄金荣笑而不语,转脸向屏风后面拍了拍手掌:“喂,该出来了吧?”
话音刚落,屏风后面传来一阵爽朗笑声,但见一位熊腰虎背的大汉慢踱小步,轻飘飘地走了出来,他满脸堆笑,闪闪发光的双眼迅速在杜月笙身上一转,哈哈大笑说道:“月笙,好久不见,你现在灵了。”
杜月笙看清楚了他的脸,惊喜交集,高声叫了出来:“哎呀,你是啸天哥!”
杜月笙口中的啸天哥,姓杨名虎,字啸天,在民国时期着实是一位响当当的角色,早年追随孙中山入过同盟会,参加过“反袁运动”、“护法运动”,还曾任广州非常大总统府参军、鄂军总司令,如今追随蒋介石兴师北伐,是蒋介石义结金兰的拜把兄弟,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特务处处长。
“多亏你还记得我。”杨虎伸出巨灵掌拍了拍杜月笙肩膀:“来,月笙,我替你介绍一位新朋友。”说时他侧开身子,让出身后一位中等身材、一脸精明相的中年先生,走到杜月笙面前:“这位是陈群陈先生,我在广州最要好的朋友。”
“久仰久仰。”杜月笙上前一步,和陈群热烈地握手。
他说的“久仰”确非客套之辞,陈群也曾追随孙中山兴师讨袁,做过孙中山帐前秘书,是国民党的元老级人物,如今官拜国民革命军东路总指挥政治部主任、上海警备司令部军法处处长。
今晚这两位贵客突然造访黄公馆,尤其在这样一个战祸迁延的时局,想必定有重大事体,因此,杜月笙回身就座,倒想看看今天这群英会是如何开法。
黄金荣招呼大家落座,杨虎、陈群和黄老板一字并肩,杜月笙、张啸林、马祥生等人依次坐定,老板家的俏娘姨重新续茶,黄金荣抛个眼色,客厅里的佣人悄悄退下。
当时的杜月笙等人,只晓得这两位贵客是追随蒋介石和国民革命军的,还并不知晓他们官拜何职。二人讳莫如深,大家也就不便探问,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二位深夜冒险进入法租界,一定是有极机密极重大的任务。
刚开始的时候,大家嘻嘻哈哈,气氛融洽,只叙离情,不谈公事。杨虎为了让在座的亨字辈们尽快与陈群熟识起来,极力恭维他行事之能力如何出众,胆识魄力之如何过人,绘声绘色地描绘他如何追随国父孙中山建功立业,如何兵不血刃带领群众收回汉口英租界,口沫横飞,犹如茶寮酒肆内的说书匠人。
在座众人,这才知道陈群在汉口干了这样一桩“扬眉吐气”的大事,纷纷油然而生敬意。于是由杜月笙代表大家,向陈群说了些不胜钦敬仰慕之类的话。
“啸天兄,这些都是区区小事,何足挂齿?”陈群笑了笑说:“你在安庆可是立过大功的人,要不是你当头一棒,那些共产党徒说不定还要闹到什么地步。”
杨虎哈哈一笑,面露得意之情,但是不管众人如何催促,他只是不肯说。于是陈群插嘴道:“你不肯说,我就代你讲好了。”
杨虎不仅没有反对,心里反倒乐意他站在哪里,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的“丰功伟绩”,他连连点头,和在座众人一样,开始凝视着陈群的表演。
“这一次,蒋总司令兴义师,挥戈北伐,救万民于水火,这是千古功勋的大好事,怎奈共产党居心叵测,暗地欲夺蒋总司令的胜利果实,他们建立的‘工人纠察队’贻祸一方,嚣张跋扈,真是岂有此理呀。”陈群愤愤地说道。
“有这等事?”众人纷纷不解,面面相觑。
“千真万确的,”陈群信誓旦旦地说道:“这些共产党人利用国民党身份作为掩护,排斥异己,把持党务,阴谋窃取政权,阻挠蒋总司令进军东南。他们所到之处,利用工农暴动为手段,闹得地方上鸡犬不宁,秩序紊乱,使一般民众误以为这就是国民党的作风,让我们国民党背负骂名,他们坐收渔翁之利……”
陈群这样一渲染,顿时让黄金荣、杜月笙这些人恍然大悟,如梦方醒。众人七嘴八舌,纷纷议论起来:“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还以为是自家人,怪不得这些时来罢工暴动,白白牺牲了不少人命。我们起先也以为是国民党,不好意思说什么,谁晓得这里面还有大大的内幕呢。”
陈群见众人被他拨醒了八九分,于是接着讲道:“国共联合是国父的主张,蒋总司令也愿意扶持弱小的革命团体,与本党共同革命,增加国民革命的力量,但是今日共产党包藏祸心,进行叛乱,当初谁又能料得到呢?”
杜月笙感慨道:“前两年的五卅运动,这几天的工人暴动,把上海搅得昏天暗地,乱七八糟,我们还以为是国民党做的事体,今天听陈先生一说,心中这口闷气总算消解了。”
“岂止在上海,全国都是一个样。”
趁着机会,陈群又把武汉、长沙、广州、南京等各地“赤匪”横行、老百姓水深火热的情形,又极尽能事地渲染了一番。然后,他切入正题说:“蒋总司令在安庆的时候,共产党的头目郭沫若多次组织工人制造事端,殴打反对他们的人,就连蒋总司令也是看不下去的。”
黄金荣愤愤不平道:“真是岂有此理!”
“这一切都是他们计划好的!”杨虎信誓旦旦地说道:“打了人还不算完,他们还来了个恶人先告状,那个郭沫若,也不想想蒋总司令是革命的领袖,他自己的顶头上司,居然气势汹汹闯进总司令的办公室,大呼小叫,那种蛮横无理的态度,当时我就想跑上去给他一拳,把他打倒!”
“居然如此无礼,简直太放肆了!”黄金荣关切地问:“蒋总司令一定发脾气了吧?”
“当然有些生气!”杨虎继续“揭发”共产党的罪行:“23号上午,安庆各界团体举行大会欢迎蒋总司令,有人当面提出要驱逐共产党。谁料到,散会的时候,共产党又派大批暴徒猖狂殴打反对他们的人,实在是欺人太甚,可恶至极。”
陈群望着杨虎微微一笑:“啸天哥实在看不下去了,他登高一呼,率领安庆的各界朋友,拳脚并用,一路打过去,竟然把那批乌合之众打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
“打得好!”张啸林拍手大笑:“这些共党分子天天闹暴动,夜夜想夺权,搞得人心不得安宁,对付他们就应该以暴制暴,以牙还牙!”
“这一架打得相当痛快!”杨虎站起身来,指手画脚地说:“共党分子被我们打跑了,我心想反正动了手,索性一路打将过去,替兄弟们出口气,所以我们一路又将盘踞在安庆的共产党党部、工会,还有郭沫若的政治部彻底打过去,打得他们哭爹喊娘,哎,很久没这样痛痛快快地动手打架啦!”
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陈群赶紧又补充说:“啸天哥一声狮子吼,弟兄们齐心合力,打出一个大功劳来。郭沫若逃到南昌去了,安徽境内的共党势力元气大伤,这回看他们还嚣张不嚣张!”
张啸林平素最擅打斗,听得他热血沸腾,不禁摩拳擦掌起来:“我看,上海的那些共产党也该抓起来打一打!”
杨虎见张啸林已经被引上线来,借机语意深长地说:“你放心,有你打的!”
杜月笙何等聪明的人,听杨虎和陈群如此一唱一和讲述国民党首次清党的经过,心里大致猜到他们深夜造访的缘由,于是他接过话茬说道:“只要陈先生和啸天哥有吩咐,即使赴汤蹈火,我们也乐于从命!”
杨虎一伸大拇指:“月笙,你真是了不得,够朋友,够道义!”
黄金荣得意地说道:“月笙不仅够朋友,够道义,还绝顶聪明呐!”说着,又是一阵欢声大笑。
于是,大家又七嘴八舌说了一些恭维的话,害得杜月笙忙不迭地自嘲了一番。黄金荣见时间不早,租界进出又不方便,就建议杨虎和陈群留宿馆内。杨虎也不拒绝,道了谢,又侧过脸来问杜月笙:“明天你什么时间有空?”
“随便什么时候,”杜月笙答道:“啸天哥只管陪陈先生过来好了。”
“好的。”杨虎点点头说道:“为时不早,今天就这么散了。明天下午两点钟,我陪陈先生到华格臬路来。”
同住华格臬路的杜月笙和张啸林异口同声地说:“欢迎欢迎。”
三大亨密谋清党
第二天下午,杨虎、陈群二人如约而至。杜月笙在公馆内专为接待贵宾而设的古董间里接待了两位宾客。先是照旧寒暄一阵,宾主落座,佣人沏上一壶香茶,杨虎便拉开了话题。他滔滔不绝向杜月笙和张啸林细数共产党人如何在各地开展地下活动,如何挂羊头卖狗肉,以党人身份企图瓦解国军组织等种种经过。
杜月笙深沉地笑了笑:“这些事体我昨天就有些听得懂了,只不过没想到问题会这么严重。现在,我们希望国民党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尽管说出来,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心尽力!”
“好极!”杨虎兴奋地大叫:“月笙,我们就等你这句话了!”
陈群微微一笑说道:“实不相瞒,这次行动国民革命军不好直接出面,且又任务重大,能够争取到诸位帮忙,也是蒋总司令的意思,他一直都很敬重各位,希望几位能慷慨大义,济国之困,他还希望有时间能亲自拜访几位,这可是莫大的机会!”
杜月笙和张啸林听他这样一说,不禁愕然,没想到这幕后还有蒋高层的意思,大有受宠若惊之感。
“二位放心,这次不管什么任务,只要是于国于党有利的事情,我一定尽力,我想啸林哥的意思一定和我是一样的。”说着,杜月笙回头望了一眼张啸林。
“那当然了!”张啸林赶紧慷慨允诺。
陈群大感欣慰,补充道:“除了杜先生张先生自告奋勇,拔刀相助,最好还能联合一下上海各方面的朋友。”
杨虎原以为这个条件会让杜月笙犯难,没想到杜月笙一拍胸脯说:“当然,各方面的朋友,我们都会尽量地为两位联络。”
杨虎一听,不禁暗挑大拇指,十分钦佩地说道:“月笙,我们十年不见。这十年里,你的长进真是了不起,黄浦滩上杜月笙这个响当当的字号果然名不虚传。”
这个下午,杜张两位大亨与杨虎、陈群密谈近两个钟头,核心问题正是蒋介石蓄谋已久的“清共”计划,而杜月笙、张啸林所能做的,无非是利用手中强大的帮会势力,配合国民党进行全面清共,至于活动资费和武器装备悉数由国民党倾力提供。
他们初步确定了几项步骤。
首先是杜月笙应彻底断绝与共产党人汪寿华的来往。汪寿华虽然是青帮中人,但他也是中共的一名地下专员,杜月笙一直认为他是国民党人,所以时有来往。
其次要充分利用各种手段,建立自己的群众组织,唤醒工人对共产党的妄想,把汪寿华所掌握的工人力量尽可能拉拢过来,反过来打击共产党。而且要迅速建立起一支民间武装,监视共党分子掌握的武装工人,在适当时机一举加以解决。
最后,清党运动属于政治事务,尽量不要采用帮会的名义,以免给外界尤其是新闻界留下口舌,影响到国民党的名誉。所以最好是从拉拢上海滩一切有能量的头面人物开始。
筹划已毕,杜月笙、张啸林匆匆赶往黄公馆和黄金荣密谈。
三大亨对这次行动极为重视。杜月笙、张啸林围着黄金荣的烟榻,一面抽烟,一面商量,一直谈到深夜。杜月笙建议,应该成立一个公开对外的团体组织,以资与共产党的“总工会”对抗。平日里粗鲁不文的张啸林也提出了一个卓有成效的建议,认为应该采用“中华国民共进会”的名义,方可名正言顺地号召全上海滩的帮会中人参与进来。大家都认为这个名字相当妥帖,因此他的意见获得一致通过。
“中华国民共进会”本来是民国初年由陈其美、应桂馨等发起,由青洪帮、哥老会等组织联合组成的,后来,由于应桂馨卷入反黎元洪活动遭通缉,该会被明令解散。如今张啸林假借“共进会”之名行清党之事,算是挖尽心思了。
接下来,在确定谁来做这个会长的人选上,三个人互相推让了一番,最后还是黄金荣建议,为了能够拉拢更多的洪帮兄弟出力,最好请一位洪门大哥出来做这个会长。
张啸林心直口快,说道:“自古以来,青帮都要比洪门大得多,人多势大,不会有哪位洪门大哥,肯做这个共进会的会长。”
那么究竟请谁出来好呢?三个人想了半天,最后还是杜月笙想起一个合适的人选,此人是青帮通字辈,绰号“浜北阿水徒”,姓浦名锦荣。此人和金廷荪、高鑫宝均是同参兄弟,他们的老头子都是上海青帮大字辈的爷叔王德邻。
浦锦荣擅拳术,臂力无穷,在法租界也是响当当一个角色。他手下党徒众多,人望很重,若想纠合一批能够冲锋陷阵的弟兄,应该不在话下。请他当共进会的会长,确实是相当理想。
果然,黄金荣和张啸林都觉得这个人选很不错,浦锦荣也是在三鑫公司谋职吃俸禄的,他的儿子又是杜月笙的门生,加上他和金廷荪、高鑫宝的关系非常密切,于是当天下午,由金廷荪出马到浦锦荣家里去劝驾,三言两语,浦锦荣很爽快地一口答应下来。
1927年4月6日,上海各报刊刊登了“中华共进会”筹备处成立的公告,原文如下:
“本会自民二解散后,十五年来,处于军阀压迫之下,恢复不能。兹值党军旗帜之下,已呈请当局,核准恢复在案。现设筹备处于法租界格洛克路紫阳里七号,凡本会旧日同志,幸希从速到该处报名。再有赞成本会宗旨者,经审查后亦得加入,另定日期开成立大会,特此通告。”
此通告一出,蒋介石委派到上海的亲信吴忠信立即会意,同时以淞沪警察厅厅长的名义发出布告,说:“已奉总司令谕,中华共进会准予成立……除准予备案外,并给予保护,仰即一体遵照。”
两边一唱一和,果然有不少昔日会友应召而来,同时也吸引了大批无业游民和地痞泼皮,加上上海滩各帮会头面人物、各路大亨以及他们所率领的徒子徒孙、市井无赖,人数不下万余。这些人看似一群乌合之众,实则如狼似虎,嗜杀成性。
4月8日,中华共进会又发布了一份公告:“风云会合,日月重光,青天白日之旗将发此幽燕,莫我中原,指顾可期,结社集会,还我自由,本会自当应运恢复,召集旧日同志,维护国徽,巩固民气,一致服从三民主义,投袂奋起,因我子弟之兵,甘做前驱,共扫凶残之孽。”
这份由帮会分子拟定的看似豪情万丈的宣言,谁又知道它潜藏着多少杀机,暗涌着多少凶潮,多少人的生命因此而逝去。这份公告的发布,无疑递给蒋介石一个强烈的信号:一切准备停当,只等你一声令下,立即可以开始行动。
八股党紧锣密鼓
几天之内,中华共进会迅速拉拢了成千上万的打手和徒众,时刻待命,只等蒋介石一声令下。与此同时,杜月笙也紧锣密鼓,积极组建一支甘为国民党尽忠效力的敢死队。
杜月笙首先找来了几位洋行买办,这些买办们私下都是做军火生意的,只要价钱合适,随时可以找到满意的各类枪支弹药。杜月笙特意把公馆内的文武角色召集起来,下了一道命令:不惜一切代价,要以最快的速度,大量收购各类合适的枪械弹药,至于价钱方面,只要货色好,一个铜钿都不会少。
杜月笙大肆收购军火,黄金荣颇为担心。有一天,杜月笙到钧培里找他商议事情,黄金荣便想问个究竟,掷出如此巨资收购这些军火,万一派不上用场,就成了赔本的买卖。
杜月笙当然晓得这个道理,但他更明白,如今自己能被蒋高层看重,实为难得的上位机会,钱没了可以再赚,机会错过了找回来就难了,因此他不惜投入重资来赌一次,赌赢了,自己就飞腾在望,赌输了,也无关大碍,大不了从头再来。
但他并未把自己的真实想法挑明,只是向黄金荣说明:“收购军火,随时准备可能发生的冲突,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战火迫在眉睫,争取时间要紧。万一军火买得不多,收得不快,届时误了大事,这个台怕是坍不起!”
黄金荣见杜月笙如此慷慨激昂,深受触动,因此也不再劝阻,反而提醒他说:“货色买回来以后存放的地点要选好,法国人最怕私藏军火。你们那边要是地方不够用,不妨送到钧培里来,我想,捕房里的朋友总不好意思跑来抄我的家吧。”
杜月笙十分感激,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只是连连地点头。
家里还有事体要处理,不便久留,杜月笙说了声告辞,刚要往外走,黄金荣又在他身后喊道:“月笙,若是铜钿不够用,让人到我这里来拿。”
杜月笙深深地点了点头,便退了出去。
回到华格臬路杜公馆,杜月笙又差人叫来张啸林,二人对计划商讨了一番,为了严防泄密,他们决定推掉一切应酬,暂时停止接见客人。这次行动不同往昔,除了共进会的各色党徒,杜月笙与张啸林商定,重新启用当年跟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小八股党,将杜、张两家公馆作为临时指挥中心,磋商大事!
如今,这些当年同杜月笙一起抢土发财的小八股党如顾嘉棠、芮庆荣、高鑫宝、叶焯山……虽说个个都有腰缠万贯的身家,或多或少置办些产业,但当他们收到杜月笙的吩咐,居然二话不说,撇开一切,又重新聚拢到了杜公馆听候差遣,水里来火里去,断不会皱一下眉头。
小八股党中,顾嘉棠、芮庆荣、高鑫宝等人都是拳脚功夫不俗的武角色,惟叶焯山擅长枪法,人称“花旗阿炳”,他的枪法独步上海。
这次行动,面对八十万工人群众,枪炮军械才是主要的进攻手段,因此杜月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叶焯山。叶焯山第一次奉杜月笙之召到华格臬路杜公馆来,杜月笙介绍杨虎、陈群和他见面,大概讲了些当前形势以及他们即将从事的任务,杜月笙说:“焯山,我们的第一批军火已经齐备,现在还缺个教练,你来教兄弟们打枪吧。”
叶焯山二话没说,一口应承下来。由于法租界对枪械管理相当严格,因此陈群不无担心地叮嘱:“叶先生,这件事千万不能泄露出去,练习的时间和地点,恐怕都要加以特别安排。”
叶焯山拍拍胸脯说:“陈先生放心吧,我保证不露风声。”
杨虎觉得陈群这句话有点外行,放声大笑说:“放心吧,黄甫滩不是营房里,兄弟们平时练靶子,一直都是极为机密的。”
于是大家相视而笑,都觉得为了清党,真是煞费苦心了。虽然叶焯山枪法了得,但却丝毫不敢大意,他建议杜月笙说:“月笙哥,共产党的势力很大,工人纠察队里藏龙卧虎的好汉绝非少数,最好把你这里的枪支也发一下。”
杜月笙认为没有必要,漫不经心地说道:“放心,保镖都是枪不离手的。”
“这恐怕还不够,”叶焯山瞟了一眼陈群和杨虎:“这几日家里客人频繁进出,来来往往,万一走漏风声就不好办了,最好是把枪拿出来,大家分配着使用,以防万一。”
听他这样一说,杜月笙倒觉得有几分道理,于是吩咐管家万墨林将自家的枪支弹药悉数分发下去,以备急需。这些枪支都是朋友用远洋货轮从国外运来,做工精良,堪称上乘之作,包括轻重机关枪以及当时最犀利的二十响匣子炮,还有德国造的小巧玲珑的勃朗宁,算下来足有五六十杆。
分枪似乎还不足以保险,叶焯山又建议杜月笙穿上防弹背心以防不测,然后又说:“陈先生、杨先生这几日活动较多,最好请黄老板从巡捕房调几个人手过来保护一下才好,而且办事也方便。”
杜月笙点头表示同意,当即便拨通了黄公馆的电话,黄金荣很爽快地答应了,随即指派两个副手担任杨虎、陈群的保镖,并协助两人办事。
晚饭过后,叶焯山将万墨林拉到一边说:“墨林哥,帮个忙,派人去通知一下我的司机,让他回家说一下,这几天我暂且住在月笙哥家里,让他把我要用的物件取过来。”
杜月笙听得十分真切,不觉愕然地问道:“你这是要做啥?”
“和从前一样嘛,我明天再把芮庆荣也约过来。”
“和从前一样,和从前一样……”杜月笙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念叨着,显然,叶焯山的一句话让他很受触动。回想当年,小八股党兄弟出生入死、休戚与共,吃了不少苦,流了不少血,才换来今天的局面。
第二天,在叶焯山的怂恿下,一脸兴奋的芮庆荣果然搬到了杜公馆。又过了几天,鉴于形势越来越紧张,小八股党的其他几位兄弟顾嘉棠、高鑫宝、侯泉根等人也悉数搬到杜公馆随时待命。
华臬格路杜公馆中,小八股党济济一堂,这种场景只有当年在吴淞口抢土的时候才能看到。如今大家都有了自己的产业,兄弟重聚机会难得,杜月笙显得特别高兴。若不是为了协助蒋委员长的清党行动,说不上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有了小八股党的直接参与,杜月笙显得愈发得心应手。他从容不迫,往往三言两语,手下的人便能心领神会,妥善办理,效率之高无与伦比。杨虎和陈群看在眼里,暗挑大拇指。杜月笙不愧沪上闻人、江湖大亨,他不但成了气候,而且羽翼早已丰满,这种默契协作看来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汪寿华枫林丧命
这边,三大亨、小八股党为清党活动紧锣密鼓,那边,共产党领导的上海总工会、上海工人纠察队也早已听到了一些风声。为防万一,总工会委员长汪寿华以上海总工会的名义,在上海各大新闻报纸上刊登紧急启事,提醒广大工人警惕敌人的居心叵测,随后又通知工人纠察队务必要严守纪律,免为地痞流氓寻衅滋事落下口实。
整个上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4月9日下午,华格臬路杜月笙的家里,杜月笙、张啸林、杨虎、陈群以及顾嘉棠、叶焯山一干人等济济一堂。与往日欢声笑语的杜公馆不同,今天,这里的气氛格外严肃而沉闷。
管家万墨林被喊了进来,见杜月笙双眉紧锁,一脸愁容,他就知道今天定是又在讨论大事体,因此不敢怠慢,屈身向前听候吩咐。
“墨林,汪寿华你可寻得着?”杜月笙目不转睛地盯着万墨林问道。
“寻得着。”
“好,我备了一份帖子,你亲自跑一趟,今天务必把他邀来,我有大事体找他商量。”杜月笙一字一句,说得丁卯分明,随手把预先备好的帖子递给万墨林。
万墨林不敢怠慢,应了一声,接过帖子便退了出去。一直到他转身出门,屋内都是死寂一片,没人再开口说话。
“他妈的!”万墨林走出房门,恨恨骂道:“汪寿华算什么东西!杜先生请他来公馆吃饭,还要备一份帖子,叫我自家送去!”
万墨林当然知道汪寿华现在是上海总工会的委员长,是几十万工人群众的领袖,但他从不屑于和汪寿华这样的人打交道。照万墨林的看法,汪寿华这种小赤佬还没资格到杜公馆做客,更没资格与杜先生平起平坐。
原来,汪寿华在上海穷困潦倒的时候,确实曾受过杜月笙的接济,并且还接触过一些青帮的人物,但那时候,他是以国民党的身份秘密宣传革命运动,杜月笙和万墨林对此均毫不知情。
万墨林曾多次与汪寿华有过接触,内心里,他十分瞧不起这个没什么身价的工人领袖。与其他国民党人物比起来,汪寿华平日只与工人群众为伍,名头不响,人又寒酸,怎能和那些经常出入杜门的大亨阔佬相提并论。因此,当杜月笙差他去给汪寿华下请帖,他嘴上不说,心里却十分不痛快。
一路颠簸,万墨林驱车行至上海总工会所在的湖州会馆,工人纠察队荷枪实弹往返逡巡,万墨林这才意识到,如今的汪寿华果然今非昔比,看来杜先生请他来,还真是有大事体要办。
汪寿华闻言杜公馆的大管家万墨林来了,先是一惊,脑筋转了几转,在这样一个山雨欲来的关键时期,杜公馆派人前来送帖,未必有什么好事,因此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让门卫请了进来。
俄顷,手执请帖的万墨林提步走入汪寿华的办公室。
“万总管,欢迎,欢迎!”汪寿华客套地拱了拱手。
“汪委员长,”万墨林这样称呼着,心里却十分不自在,他不想过多停留,因此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是专诚前来送帖子的。”说着双手呈上请帖。
“哦?”汪寿华眉头一锁,接过请帖问了一声:“哪一位请客?”
“当然是杜先生喽。”万墨林答道。
汪寿华听说是杜月笙送来的帖子,心里咯噔一下,抽出一看,果然是杜月笙的帖子,他一面看一面问道:“杜先生还请了什么人?”
“不晓得。”万墨林含含糊糊地说道:“杜先生说有机密大事和你筹商,请你务必赏光。”
“一定,一定。”汪寿华一边看帖子,一边回答着。
万墨林见汪寿华应了这个邀约,自己也不便久留,双手一拱:“杜先生那里还有事情要办,我得赶紧回去,告辞了。”说着转身就走。
汪寿华也未挽留,亲自送至门口,二人礼节性地道了个别,万墨林登上汽车,绝尘而去。汪寿华知道,这次赴宴非同小可,说不好杜月笙给他摆下的就是鸿门宴,此去很可能是九死一生。因此,他把总工会的重要成员都召集起来开了一个讨论会。
有人劝他不要去,说杜月笙这伙流氓反复无常,他们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也有人认为可以去,去了可以摸清敌人的底细,但要注意安全。汪寿华泰然表示:“我过去常和青洪帮的人打交道,不去反叫人耻笑,为了党和工人阶级的利益,宁愿牺牲一切。”
为安全起见,最后大家一致决定,由组织部主任李震瀛陪同前往。汪寿华表示同意,但汪寿华特别叮嘱,要李震瀛在华格臬路杜月笙住处附近等他,如果两小时他还不出来,即有意外,要李立即向上级汇报。
时间已近晚上七点钟,汪寿华把电话打入杜公馆,接电话的仍然是总管万墨林,他告诉万墨林,自己有事儿耽搁一下,大约一小时后赶赴杜公馆。这边杜月笙、张啸林及马祥生、顾嘉棠等人都团团围住电话细听,气氛极为紧张严肃。
随着电话那头汪寿华咔嚓一声挂断了电话,杜公馆内的众人长长吁了一口气,人人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此时的杜月笙,早已躲进了大烟间里,吸上两口阿芙蓉,稳定一下情绪,他的心情尤其复杂而忐忑。
早些年,杜月笙曾接济过穷困潦倒的汪寿华,虽然见面的机会不多,但他十分欣赏汪寿华的胆识和魄力,单凭汪寿华能拢住上海八十万工人群众这一点,他确实能力了得,英雄惜英雄,今天要取他性命,杜月笙真有些下不了手。可他不杀汪寿华,杨虎、陈群以及高高在上的蒋介石都不好交代,事到如今,这个杀手他无论如何都当定了。
直到这时,万墨林方才晓得,今晚将要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共进会要为清党运动开祭旗,送汪寿华的终,现在,就看他如何自投罗网了。
那夜,杜公馆里里外外,人影幢幢,小八股党八位头领是主力。大门之内,由顾嘉棠、芮庆荣、叶焯山、高鑫宝四大金刚负责,再加上老一辈的狠角色马祥生和谢葆生助阵。大门外头停靠着一辆早已经准备好的汽车,车垫下掖好一只麻袋、一根绳索,铁锹铁铲一应俱全。
一切按照预定计划部署,妥善周密,万无一失。如今诸事齐备,只等汪寿华的人头送来。
钟声敲过八点,蓦地,窗外传来汽车马达的声响,众人立刻神情紧张起来。杜月笙放下了烟枪,欠身细细倾听,果然是汪寿华如约来到。
汪寿华所乘的汽车刚在杜公馆门口停下,早已停靠在黑暗转角的一部小包车便开始徐徐地向前滑动。汪寿华打开车门下了车,门卫打开大门,笑容可掬地喊了声汪先生,又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汪寿华一面点头示意,一面迅速地踏过铁门。
汪寿华穿过杜公馆宽阔明亮的院子,一步步向灯火辉煌的大厅走去。他穿过中门,客厅内灯火通明,寂静无声。汪寿华心里一阵惊乱,他强作镇定,放慢了脚步,偶尔一抬头,但见堂前灯下,张啸林身着东洋和服,双手叉于胸前,昂然挺立,目光中杀气腾腾。在他的身后一左一右分别站定两人,一个是马祥生,一个是谢葆生,而主人杜月笙却偏偏不在屋内。
汪寿华大吃一惊,才知道这次果然中计,暗叫一声大事不好。他顾不得多想,一个急转身,抽身便往回走。刚一回头,早已埋伏多时的四大金刚突然从门后闪了出来,一字排开,堵住了他的去路。
汪寿华哪肯坐以待毙,也不搭话,径直向前走,伺机冲出门去。刚走了几步,叶焯山斜刺里一个箭步冲了过来,铁肩一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汪寿华冲撞过去。汪寿华猝不及防,被虎背熊腰的叶焯山撞得哎呀一声,身子一阵摇晃,险些跌倒在地。
汪寿华还未来得及反应,马祥生一把捉住他的胳臂,反拧到身后,顾嘉棠又猛地伸出手,捂住汪寿华的口与鼻,使他无法求救,任由他嗯嗯啊啊也无法反抗。
大烟间里,杜月笙听到汪寿华发出的几声呜呜惨叫,也不仅额头沁汗,脸色大变,他从烟榻上一跃而起,登登登地跑到扶梯口,高声喊道:“不要‘做’在我家里!”
“晓得了,月笙。”张啸林回过头来宽慰了他一句,然后一挥手,让叶焯山等人把人架了出去。
四大金刚把汪寿华架出杜公馆,一直架到早在暗处等候多时的汽车旁,顺势塞了进去。观察了一下周围情况,几个人迅捷地钻进车内,司机也不搭话,直接启动汽车,缓缓把车开离杜公馆,旋即消失在漆黑的夜里。
按照事先的任务分配,高鑫宝、顾嘉棠坐在前座,负责眺望把风,后座里,芮庆荣和叶焯山四条铁臂,把浑身动弹不得的汪寿华紧紧箍住,尤其是芮庆荣,始终紧捂汪寿华的口鼻,使汪寿华既透不过气,又喊不出声。
汽车一路向西,来到法华分界的枫林桥。这个地方属于三不管地带,但也相当危险,工人纠察队会不时在这一带出没,如果碰上他们其后果之严重难以想象。因此,四个人都格外紧张。芮庆荣恨意陡生,咬牙切齿地说:“姓汪的,枫林桥就是你归阴的地方!我现在就送你见阎王!”
说着,伸出两只大手由鼻口移到咽喉,用力掐去。可怜汪寿华无论怎样挣扎,都动弹不得,就这样被芮庆荣生生掐住,眼看活不成了。
众人见汪寿华身体渐渐瘫软,呼吸似乎也没了,怕是已经死了,便在一片事先看好的树林边停下来。几个人一阵手忙脚乱,将汪寿华的尸体从车内拖出,塞进麻袋,再由高鑫宝和芮庆荣抬到事先选定的地点,几个人一起挥起铁铲,开始掘土挖坑。
转眼之间便掘出一个半人多高的大坑。看看差不多够用,高鑫宝扬起铁锹,奋力把汪寿华的尸体顶入坑底。随后四人又快速回填泥土,抹平周围痕迹。
“差不多了,可以回去复命了。”顾嘉棠回望了一眼,轻声说。高鑫宝、叶焯山点点头,收拾好工具回头就跑,顾嘉棠紧跟在他们身后。唯有芮庆荣胆子大,毫不在乎,他似乎还不够解恨,重重地在浮土上蹬了几脚方始离开。
汪寿华成为中国共产党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中牺牲的第一位烈士,他的死,对刚刚崛起的共产党来说,无异于一次沉痛的打击。
1949年,上海解放以后,终于有人为这桩血案付出了代价。虽然芮庆荣与高鑫宝已于此前相继离世,杜月笙与顾嘉棠等人逃往香港,但马祥生和叶焯山舍不得上海的身家财富,怀着侥幸心理留了下来。没想到被人检举揭发,于是马祥生和叶焯山双双被捕,他们被押到沪西枫林桥当年汪寿华遇害的地方举行公审,又同被牵下公审台,当众执行枪决。
四·一二做了帮凶
汪寿华枫林桥被害身亡,四大金刚火速返回杜公馆复命。刚一进门,就见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杨虎、陈群和王柏龄等人齐聚一堂。顾嘉棠、叶焯山向众人深深地点了点头,一番眉目交语,于是大家心照不宣。杜月笙马上满面荣光,继续跟宾客寒暄说笑,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除掉汪寿华,让杨虎、陈群着实松了一口气,气氛又格外活跃了几分。大厅里人来人往,共进会的徒众、各个帮会的头脑也先后来到杜公馆。最后,按照事先的约定,清党之夜需歃血为盟,以此为这次行动打气壮胆。
于是,由杜月笙等人牵头,摆好一张八仙桌,上置香炉巨烛、香花鲜果,先拜了关帝爷,祭告天地,取来三牲血酒,依次饮下,誓愿同生死、共患难,使一片喜气洋溢中添了几分庄严肃穆的意味。
此时已是4月11日深夜,离行动开始只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心思缜密的杜月笙命人端来早已准备好的点心和温酒,给这些冲锋陷阵的兄弟们暖暖身子,驱驱寒气。于是大厅里着实乱了一阵,这份丰盛的酒食来得恰到好处,令人陡然精神一振。大家都觉得,杜先生做事果然周全,对兄弟们的情义更胜一筹。
黄金荣、张啸林也不甘人后,先后发表演说,鼓噪一番,言之凿凿誓要消灭工人纠察队。大厅里,喊叫声此起彼落,有人干杯,有人放下面碗,一屋子乱哄哄的,个个都争先恐后。一片紊乱中,杜月笙突如其来地叫了一声:“请在座的诸位兄弟听我杜某人一句话!”
此言一出,现场的紊乱秩序迅速井然起来,大家复归原位,肃然恭听,但见杜月笙朗声说道:“今晚的行动,不管成败,我们唯有尽心尽力,誓死一搏。失败了不必难为情,成功了也大可不必居功,我只奉请诸位一句,千做万做,吊码子的事情我们不做!”
杨虎和陈群互望了一眼,似有赞许之意。陈群笑容满面,仿佛是在向杨虎表示:杜月笙说起话来总能一语中的,他的心胸和见识,比黄金荣和张啸林都要略胜一筹。
众家弟兄恭敬地应了声“是”。待自鸣钟当的一响,两点刚过,大厅内的人潮开始浮动,继而鱼贯而出,一场凶残的战斗即将上演。
此时的上海工人纠察队总指挥处也通过秘密渠道获悉,今夜将有地痞流氓,由法租界出发,联合军队袭攻上海总工会和工人纠察队。迫于形势危急,总指挥处当即致电二十六军司令部,请求万一发生冲突事件希望给予援助,但未能得到明确答复。
上海市总工会的工人纠察队总共有二千七百多人,分别驻守在闸北、吴淞、浦东、南市四地。总指挥顾顺章通知各大据点,一律严加防范,见机行事。
夜黑风高,浮云遮月,一队队的共进会成员纷纷赶到预定集合地点,黑压压的一片。除了杜月笙、黄金荣、张啸林的人马,赌场大亨严老九、江北大亨顾竹轩也悉数支援,人数有一万五六千之多。
这些人统一身着蓝色短打,腰束宽板带,看似乌合之众,实际上,早已在事前做了精心的准备。胳膊上系有统一的佩章,上面用墨笔写着大大的一个“工”字,每一小队都配发若干枪支子弹,只等一声号令,便要厮杀过去。
就这样,一万多人的共进会成员自法租界出发,一路静悄悄地穿过英租界,沿北四川路、北江西路和北河南路齐头并进,直奔宝山路上的闸北商务俱乐部,这里是工人纠察队的总指挥部。
工人纠察队同样彻夜不眠,荷枪实弹,严防密守。
按照事前的统一部署,共进会徒众由曾担任过宁波炮台司令的张伯岐任总指挥,直取工人纠察队总部。眼见时间到了五点二十分,张伯岐高高举起右手,砰的开了一枪,尤似惊雷打破夜空,与此同时,一万多人齐齐地拼命吼叫:“缴枪,缴枪!”枪声、吼声、步声,像平地起了阵阵焦雷!
工人纠察队见势不妙,副队长杨凤山决定铤而走险,单刀赴会,与共进会理论,没想到出了大门,就被恶贯满盈的芮庆荣一枪击中,当场殒命。楼上的工纠队员见杨副队长遭遇不测,痛心不已,所有工纠队员架好机关枪、盒子炮,连连向外面轰击,一时间枪弹四飞,密如连珠。
张伯岐见工人纠察队火力充足,难于冲进,便拨出一队人马从俱乐部后面夹击,顿时枪声大作,泥瓦纷飞。被围困在楼内的工纠队,占据图书馆俱乐部各窗口,以米袋堆起,作防御战。
一直打到早晨八点多钟,局面转于沉闷。这时候,二十六军第二师第五团才慢慢悠悠开到。团长邢霆如率领副官卫士,拿着一纸书函,略谓“贵处与某方发生误会,此种不幸之事件,应即双方停战,敝部特派第五团邢团长前往调停,如有某一方面不服从调停者,即解决某一方面,调停时间以十一时为限”云云。
该部队一到现场,即对闸北商务俱乐部采取包围之势,嘴上还信誓旦旦要对此次冲突事件展开调停,并对工人纠察队进行喊话,希望能派代表出来进行协调,无奈总指挥顾顺章此时在另外一处战场——湖州会馆总工会,因此无人可代表,局面一时僵持下来。
张伯岐一面严密注视这劝降的一幕,一面手执电话筒,把经过详情报告给坐镇后方的杜月笙听。
杜月笙决然说道:“现在我们只有往前冲,尽快把商务俱乐部攻下!”
张伯岐领到命令,立即指挥敢死队员向前冲锋,结果连冲三次,都被工人纠察队的火力逼退,毫无进展。
杜月笙在电话那头有些急了,高声嚷道:“告诉前面的兄弟,我马上来。”
放下电话,杜月笙心急如焚,将前方的情况说给黄金荣、张啸林听。久攻不下,万一节外生枝,岂不前功尽弃,因此杜月笙、张啸林、黄金荣决定亲自走一遭,倒想看看工纠队有什么本领,如何这般难打。
经过英租界的时候,杜月笙想起,这次行动中,大队人马之所能顺利穿过英租界,事前自己是和英国领事费信惇打过招呼的。费信惇嘴上没说什么,心里还是十分支持这次清党行动的,因此他决定再找费信惇帮一次忙,弄几门大炮来,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英国领事费信惇早就获悉了今晚宝山路发生的战事,因此杜月笙几乎没费什么口舌,便借来了二十门小钢炮。总指挥张伯岐如获至宝,喜笑颜开,二十门小钢炮充了前兵,在商务图书馆前面的空地上一字排开。
张伯岐挑出几十个炮手,装弹药的装弹药,拉引线的拉引线,这些临时拼凑的三教九流居然相当熟练。张伯岐估量好了射程,正当他要喝令“开炮”的时候,杜月笙侧身挤了过来,一拉他的衣袖。
“什么事?”张伯岐问道。
“里面性命不少,好人坏人都有,能不能先开几炮,吓唬吓唬他们。只要他们愿意缴枪投降,也就罢了。”
张伯岐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大喝一声:“开炮!”
随着几声山崩地裂般的响声,五颗炮弹冲膛而出,流星般划过夜空,射向俱乐部的两扇铁门。转眼间硝烟散处,俱乐部的门框轰去半截,两扇铁门支离破碎。一时间,共进会暴徒们欢呼雀跃,如狼似虎。
但张伯岐显然低估了工人纠察队的抵抗精神,几声炮响并未吓退他们,反倒迎来了更猛烈的一排枪响,吓得楼下几个炮兵又急又怕。
于是,张柏岐又发号施令,他指派顾嘉棠、芮庆荣、叶焯山、高鑫宝每人领五门炮,拨二十几个人,分为东南西北四个方位进行轰击,同时他还悄悄叮咛他们说:“先轰四楼,再轰三楼,然后是二楼和一楼,总之,轰平一层,再轰下一层。”
芮庆荣纳闷问道:“何不由下往上轰,轰塌了底层,上面还保得住?”
“你没听杜先生说吗?”张伯岐偷瞟了杜月笙一眼,说:“我们要先开几炮,吓唬吓唬他们。要先从底层开炮,那几千条性命还不彻底完结!”
杜月笙沉默了一下,心想是不是自己太心慈手软了。毕竟打仗是外行,因此他也不便插言,带着一大群保镖和听差,一路一路地慰问,为众家兄弟打气壮胆。
工人纠察队兵少将寡,打了一阵枪械弹药渐少,纵有千般能耐也无可施展。共进会这边二十门大炮齐发,再坚固的墙也经不起这般轰炸,到处尘土飞扬,碎瓦横飞,整个俱乐部一片大乱。纠察队实在顶不住了,又无法突围,只能死战,场面极为惨烈。
张柏岐一声令下,几百名敢死队员蜂拥而上,冲进闸北商务俱乐部,不仅缴了纠察队的枪械,许多坚持抵抗的纠察队员还惨遭殴打甚至杀害。
至此,上海工人纠察队指挥部彻底被共进会党徒所占领。这些原本就是地痞泼皮的徒众,彻底袒露出无赖的本性。他们将工人纠察队的一切银钱、物品乃至衣袜等席卷一空,图书馆中许多重要的仪器也均被捣毁、焚烧。
与此同时,工纠队总指挥顾顺章也被共进会及国民党二十六军缴了械。原来,凌晨四时许,工纠队总指挥处方面接到湖州会馆总工会消息,会馆附近发生枪声,为防意外,顾顺章偕同卫队两人前往总工会会所视察情形。
刚到总工会,即见几百名胳臂上缠白布黑“工”佩章的便衣军,正向会馆内放枪,纠察队被迫还击,枪战持续十多分钟。正在这时,二十六军第五团团长邢霆如率部开到,严令双方停火,先缴了便衣军的枪,又诱骗顾顺章到师部商议解决办法,行至半途,邢霆如即缴了顾顺章和工纠队的枪械弹药。
从十二日凌晨到夜里九时,闸北、南市、沪西、吴淞、浦东等十四处工人纠察队同时遭遇共进会和国民党军的袭击,三百多名纠察队员被打死打伤。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六军以调解“工人内讧”为名,强行将工人纠察队缴械,解除了上海两千多名工人纠察队的全部武装。
这次由蒋介石发起,杜月笙、黄金荣等人组织实施的“清党”运动,使上海工人武装遭受到严重摧残。从4月12日起,在事变的三天里,遭杀害者三百多人,被拘捕者一千多人,流亡失踪者五千余人,许多工人运动的领导人英勇牺牲。虽然杜月笙因为组织实施这次行动为自己赢得了不少的政治资本,但他为蒋介石充当刽子手,屠杀工人武装,这次行动也成为他人生最大的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