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东报》广告栏登载一条医科大学护士培训班招生广告,六个月结业,同时注明择优安排工作。
晚上,梦儿把想参加护士班的事,告诉了荣连贵,荣连贵想也没想,一口拒绝。
“你在家呆着吧,我养得起你。”
“我想工作。不想在家里呆着。”
荣连贵从被窝里坐起来,怪怪地望着她:
“你这玩的又是哪一出?最近怎么变得越来越怪了?睡觉吧。”
梦儿也坐起来:“我想去做护士。”
“你是不是发烧,尽说胡话。”
“你才说胡话呢。我想工作!”
荣连贵凑近她:“梦儿,你替我想想,我荣连贵的老婆当护士,伺候病人,这不叫人笑话我吗!”
“当护士不体面,那我找份体面的工作,可以吧?”
“笑话!我养不起你了?”
“我不想在家里呆着。”
“不行!你去工作,你二姐怎么想?她会想:是不是也逼着我去工作呀。”
“谁逼她了?没人逼她。我干我的;她不想干,不干。”
“她可不这么想;她会以为,你带头出去工作,就是逼她出去工作。”
梦儿掀开被子:“明天我找二姐谈谈,我想工作,跟她没关系。”
荣连贵把被盖到她腿上:“别冻着。你呀,千万别去找她,找她也没用,她会笑脸对你说:你想工作,就去干,跟我没半点关系;背后就不这么说了,又该说我宠着你……这么闹起来,家庭多不和睦。”
“那我就不管她了。明天我去报名。”
“梦儿,”荣连贵绷起脸,“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单凡能行的事,我都能依着你,比如你在‘赈济会’工作,依你二姐的意思,一天也不能在那干,是我,护着你,一直干到把粮食送走。”
“这么说,我得感谢你呀!”
“当然啦。”
梦儿撅起嘴:“你不提这个茬儿,还好,一提,我一肚子的气!我知道是二姐在中间使坏,你才没让我去赤塔送粮。”
“其实,二姐也是为了你好。”
梦儿忽地又把被子掀开:“她是嫉妒我!”
荣连贵不想再跟梦儿谈下去,躺下,不理梦儿了。
“找工作的事,看来一点指望没有……”梦儿望着闭上眼睛的荣连贵,长长地叹口气。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又想:
“难道我的命运,掌握在二太太手里?不行,我得去跟她说道说道。”
第二天见到伊琳娜,她把昨晚跟荣连贵的谈话,告诉了伊琳娜。伊琳娜说:“三太太,不要让荣老板为难,就按他说的做吧。”
梦儿坚持说:“二太太是欺负我,我一定找她去!”
伊琳娜说:“找她也没用。关键在荣老板那里,他不同意,二太太就算同意,也没用。”
梦儿没话说了。再也没提去找二太太的事。
接连下了几天霜,蓝色雾霭在树林里升腾起来,淹没了树干,曲折小径几丈之外就看不清了。空气湿漉漉的,清爽而饱含凉意。梦儿由伊琳娜陪着,在林中散步,沿着熟悉的小径走了一圈,在路旁一个木椅坐下。梦儿从上衣口袋取出菊香的封信,一声不响地看它半天,最后慢慢地说:
“我想去巴黎。”
伊琳娜完全没想到三太太会产生这种想法,有些诧异,说:
“这样做,意味着什么,你想过吗?”
“想过,我会失去现在所有的一切。”梦儿说。
“对了,你清楚这一切。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梦儿望着隐没在远处林中的花园洋房,说:
“我知道,我会失去那座漂亮的洋房,失去这片宁静的树林,失去所有的亲人、朋友,包换失去你……可是,我讨厌现在的生活,讨厌三太太这个身份,厌恶跟二太太争风吃醋!看看我多可怜,连跟我一块长大的菊香,都看不起我……”
“可是,可是你要知道,我们女人的命运,总是跟不幸连在一起。……”
“我想改变现在的环境,追求一种新的生活。我迫不及待地想去寻找这种生活!你应该同意我这样做。是吗,你说,你同意!”
伊琳娜很激动,握着她的手,说:
“梦儿,我从来没见过你像现在如此美丽,我爱你!可是你要知道,你给我提了一个多么困难的选题。按道德标准,我应该维护恩人荣老板的利益,站在他一边,反对你离开他;但是,理性告诉我,你的选择是正确的,我应该支持你。你让我怎么办?”
梦儿渴望地、焦急地说:
“伊琳娜,我需要得到你的支持!”
伊琳娜从木椅上站起来,从椅子这头走到那头,从那头又走到这头,走了好几个来回,在梦儿身边停下,说:
“不要着急做决定,你再冷静一下,好好想想。”
梦儿说:“我考虑好了。我想去找找菊香。”
“不不,你冷静一些。”
梦儿站起来,围着长椅走一圈,一改深思的表情,用一种轻松地语气说:
“伊琳娜,让银币来决定我的命运吧!”
“银币?”
伊琳娜掏出一枚银元,说:“我把它扔到空中,落在地上如果是‘正’——头像在上,就表示我应该去巴黎;如果是‘背儿’——头像在下,就表示我应该留下来。”
“不行!这样重大的关乎命运的选择,我不同意用这种轻率的简单的方法来决定。”
“我没有别的方法了。就让上帝来决定吧——”说着,梦儿将手中的银币抛上天空。
只见银币在空中翻了一串跟头,闪着金属的蓝光,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随着啪地一响,伊琳娜同时跌坐在长椅上。
四周仿佛一下寂静下来,时间仿佛凝固了,有一分钟之长,伊琳娜双手捂住脸,不敢去看那枚银币……
梦儿长长地吸一口气,又将它细细地吐出,然后朝银币走过去,俯下身……银币是个‘背儿’——头像在下。梦儿有些失望,回头看一眼伊琳娜,她仍在捂着脸。梦儿迅速俯下身,将银币换成‘正’,头像一闪一闪地在向她微笑。
“是个‘正’!伊琳娜,快来看呀,是个‘正’,人头像在冲我笑呢!”
伊琳娜跑过来,望着躺在地上银币上的人头像,猛地转过身,一把抓住梦儿的手,说:
“梦儿是在做游戏,对吧?这不算数!是游戏!对吧!”
梦儿沉着冷静地一笑,说:“上帝同意我走了。”
伊万·达维多夫说,伊琳娜永远忘不了这次林中散步。一个纤弱的中国少妇,一个生活优裕的太太,居然做出改变命运的选择,放弃安逸的生活,走上一条未知的布满荆棘和希望之路。伊琳娜也知道,三太太所以这样选择,与她的存在,是脱不掉干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