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辉似水一般流淌在田野,薄雾如纱一样漂浮起来。四周很静,朦朦胧胧的,让人生发一种走进梦幻世界的错觉。那些知名的和不知名的小虫们,在草丛里轻唱,像天籁之音,像来自地府的颤音,亦像一支支催眠曲。
田所长或许年纪大了,经不起劳累的折腾,此时的他,上眼皮和下眼皮打着架,随时就能入睡。但是,一名医生的操守和责任,促使他不可以撂下病人去休息。
“汤书记,蔫(湘西方言,“你”的意思)今晚些格莫回替哒(今晚这个时候不要回去了),留下来观察哈(一下)。怕蔫(你)内脏有伤。”田所长嘱咐显贵说。
“嗯。看蔫乃么(你那么)大的岁数哒,还要劳累蔫(你)跟着熬夜,心里有点儿过意不替。”显贵歉意地对田所长说。
“没得么得(湘西方言,“什么”的意思)事儿,歹是(湘西方言,“这是”的意思)一名医生的职业道德和责任。”
“MB的,港(湘西方言,“讲、说”的意思)起大道理来哒。”徐宝儿半真半假地说田所长。
“徐宝儿,不可以乱港(讲)。”显贵赶紧纠正徐宝儿的话。“要懂得尊重人,尤其是要懂得尊重知识分子。晓等(湘西方言,“知道、晓得”的意思)了啵。”
“嗯。完(湘西方言,“我”的意思)听书记的。”徐宝儿听话地说。“田所长,对不住啊。蔫(你)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哈(啊)。”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田所长哈哈地笑起来。“哈……哈……哈……”
其实,徐宝儿和田所长不是有什么仇恨,而是一对忘年交。相互之间说话很随便,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谁也不生谁的气。
此时,徐宝儿心想:今天就让你占便宜了。哪天书记不到旁边的时候,看我如何把便宜捞回来。
“宝儿乖,替逮觉觉哈(去睡觉觉去吧)。”田所长发誓要狠狠地气气徐宝儿。
果然,徐宝儿不做声,任他占着便宜。
“宝儿啊,乃们还不替逮瞌睡哈(怎么还不去睡觉啊),是不是想要烧个粑粑七哒(吃了)才肯睡哈(啊)?”田所长不停地挑惹着。
田所长的话,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唯有徐宝儿不温不怒,也不笑,一副任他闹的样子。显贵突然发现,徐宝儿还真是一个人才,必须重点培养。
“没得么得MB味哒(没有什么屁意思了),回替逮瞌睡替(回去睡瞌睡去)。”成均从长木椅上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说。
“歹个卵时候哒(湘西土话,这个时候了),蔫回替(你回去)还挺尸(湘西骂人的话,睡觉的意思)替(去)。”徐宝儿说。
一缕晚风轻轻地从门的缝隙间挤了进来。凉凉的,柔柔的,吹在人身上舒服极了。
“徐大营长,蔫港滴(你讲的)有点儿道理哈(啊)。”听了徐宝儿的话,成均又坐下来。他心里明白,既使自己睡在床上,同样也睡不着。不如就呆在这里,一是陪陪汤书记,二是有人说说话,可以打发无聊且漫长的夜晚。
“孩子她爹,蔫(你)疼得很不?”玉浓关切地问。
“孩子她妈,这点儿小伤算么得(什么)哈。没事儿的”显贵说。“平平一个人在家,蔫(你)回替(去)陪他替(去)。”
“没事的,和军宝两姐弟睡瞌睡哒。”
“哦,那没事。”
“蔫(你)想吃点么得,完替做(我去做)。”
玉浓的关心,让显贵更加难受。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是滋味。
“嫂子,完饿哒(我饿了)。”成均说。
“呵呵呵,蔫(你)就是个饿死鬼投胎的。”玉浓笑着说成均。
“孩子她妈,他们都忙到歹个(这个)时候哒,肚子应该早饿了。”显贵对玉荣说。“蔫回替(你回去)煮些面来,大家一起七(湘西方言,“吃”的意思)。”
“完歹里(我这里)有面,完替搞(我去做)。”田所长说。
“还是算了哈。蔫(你)一个月就乃么一点儿定额,七(吃)完了,蔫(你)下河替(去)喝水哈(啊)。”玉浓劝田所长道。
那个时代,虽说农村人过着半粮半草(一半粮食一半野菜)的生活,但对一辈子没有走出大山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惬意的生活。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忧而无虑。
生活在大山深处的人,还占了一个优势:荒山多。家里只要有劳力,人勤快点儿,开垦几亩荒山做自留地,种上一点儿麦荞之类的农作物,完全可以解决缺粮问题。喂上两头猪,一头当派购交公社,一头自己杀,这样不仅解决了过年吃肉问题,还解决了全年家里吃油的问题。这样的日子,比城市人过得不会差。
当然,那年头是不允许自己开垦荒山,也不允许自己种农作物。否则,就会被说成是走什么什么的道路,是大会小会被批斗对象。其实,这不是绝对的,关键取决于大队部的那个领头人。玉湖坪大队,就是在大形势下的一个个体。他把领导从来不会去的几千亩深山,按家庭人口的多少分配到各家各户,美其名曰“自留地”(自留地,在当时是合理合法的,主要用于解决农民吃蔬菜的问题)。然后,让社员群众自己去开垦、播种、管理和收割。打得的粮食不上交,大队和生产队也不提留,由社员群众们自行支配。与此同时,他还鉴于夜晚劳动,人太少会出危险这一现状,亲自制定了两套方案:一套是由生产队长统一安排时间,全生产队去耕种自己的自留地;一套是由生产队或大队牵头,组成十五户或二十户为一个生产小组,由小组长统一安排时间。
这样的方式、方案是很给力的。在那家家缺衣少粮的年头,玉湖坪大队不仅每年超额完成公社分配的交公粮和派购猪的任务,各家各户的粮食、猪肉还有些结余。
常言说:吃不完的亏,过不完的人。显贵尽管一心为全大队的老百姓着想,但生活在哪个时代,也有很多的无可奈何。为了完成公社下达的任务,工作中他也得罪了不少的人。为此,那些人背地里整他的黑材料,说什么什么的。好几次,若不是绝大多数的干群拥护他,那些“听到蚂蟥就是水响”的调查组,早就把他弄下台了。
每遇此,他心里非常地复杂,想撂下担子,辞职了之,做个安分守己、普普通通的社员算了。可是,当他望着那群憨厚、淳朴的社员们,望着那一双双真诚留下他的眼神时,他又不忍心撂下挑子。他想:纵观玉湖坪大队的现状,自己撂桃子不干了,谁又能挑得起、挑得动这副担子呢?“辞职、继续干”这个问题,一直困扰在他心头很多年。直到民俊为他写了一首题名《别——》的诗后,他才彻底走出困扰,更加坚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后来,他请人把这首诗写成条幅,然后,装裱后挂在墙上,既当作他的座右铭,又当作他生活、工作中的镜子。
别—
别在迷茫中徘徊
别在风雨中沉思
别在黑夜里落泪
向前走,别回首
勇敢地抬起头,你会发现
生活中的阴霾,不过是一场雨季
向前看,前面有一片明朗的天
还有,那不会让人彷徨的蓝
“为完(我)孩子她爹,把蔫(你)们饿坏啦。”玉浓招呼着大家。“完(我)没做面条,七(湘西方言,“吃”的意思)点儿米饭不饿些。都来乘热的快点儿七(吃),冷哒(了)就不好七哒(吃了)。”
“看把蔫(你)忙活的,真有些不好意思。”田所长客套地说。
“田所长,蔫(你)把话港(讲)反哒,不好意思的是完(我)。深更半夜的,还麻烦蔫(你)们。”玉荣说。“饭不绛(湘西方言,“像”的意思)饭,菜不绛(像)菜的。只是让蔫(你)不打饿肚(湘西土语,不饿、吃饱的意思)而已哈。”
玉浓真是能干,回家没多久,居然做出了那么多菜:腊肉炒鸡蛋、炒白菜、油煎辣椒、青南瓜丝、火烧茄子、西红柿蛋汤等等。
“汤书记,蔫(你)这辈子真有福啊!”田所长感叹道。
玉浓待大家吃完夜宵,收拾好碗盏后说:“孩子她爹,完把这些东西送回替哒,再来陪蔫。”
“蔫莫来哒(你不要来了),一个晚上来来回回跑了乃么(那么)多次。”显贵心疼地说。“歹里(这里)有他们几个,蔫(你)放心好啰。”
“完(我)能放心得下吗?”玉浓说。“完(我)没得么得(什么)事儿的,精神滴(的)很。”
“唉,蔫(你)这个傻婆娘啊,完不晓等乃们港蔫(我不知道怎么说你)。”显贵叹了一口气说。“随蔫(你)的便吧,只要蔫(你)喜欢就行哈。”
“孩子她爹,完(我)走啰。”
显贵望着挑着担子离去的玉荣,心里真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