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起处,杨柳飘扬,一片郁郁葱葱,柔美秀色的漓江像是系在壮国颈项的丝带,蜿蜒流转,日夜不息的流水像是在对人倾诉,这万年来的沧桑变化,让人不禁想起那首让人心碎的词:
林花谢了春红,
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
相留醉,
几时重。
人间的离别似是命中早已注定,而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各人都有各自的归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和梦想,然而今天有些人的命运注定要被改变,有时改变是由内向外的,而更多的改变则是外部的压力所导致的,年轻的壮族巫士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卷入着历史的旋涡,而今后他将在壮国的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但是明天会如何,有谁又会知道呢。
威武的永安城门附近,兵士早已散去,人群又恢复了初时的热闹,众人都在交头接耳,议论刚才的一幕,有人为自己的幸免于难而感到高兴,有人会为巫士无辜被捕感到不平而叹息两句。而在清风楼上,这一切都被两个汉人收在眼里。
孔谦摇了摇头,叹道:“不想我大宋还有法外之地,这个陈安国分明就是污蔑好人,长此以往岭南人只会对我们宋人愈加痛恨,哪天官逼民反也未可知呀。”
李肃无奈说道:“官府军队勾结,压迫当地百姓这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事,在我们中原早就如此,在这化外之地就更加不足为奇了,况且陈安国的背后是邕州知州陈珙,所以桂州知州也要巴结于他,所以他做起事来嚣张霸道也很正常。”
“我看这桂州也是一团乱麻,估计知州也不得力。”孔谦看着街上乱糟糟的人潮,问道:“那桂州知府是什么人?”
李肃不屑地笑道:“这个桂州知府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本来不过是一个乡里的混混,后来贿赂考官弄了一个举人,然后捐了几千两银子得到桂州知府的官职,来桂州已经三载有余,姓狄名谥,似乎在朝中还有个当大官的兄弟。”
“意思也是一个全无德才,只会苛刻压榨的贪官了?”孔谦说道。
李肃哂笑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哪里有真正为民办事的好官呢,这个狄谥与豪绅勾结侵占民田,驱逐土人,在官府中买卖官职,贪赃枉法自不在话下,据说他当年捐的三千两银子,只用了半年时间就连本带利捞了回去,可见他也是一个能人。”
孔谦干笑道:“这样的能人,于我大宋又有什么用呢?”
李肃不语。
两人呆坐半晌,时至下午,夕阳西沉,映得漫天红霞煞是漂亮,天上云朵红艳入火,但见倦鸟入林,行人归途,李肃说:“贤弟,时间不早了,我也要回营待命了。”
孔谦依依不舍,对李肃说:“李大哥,你我一见如故,这桂州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不如跟我一起走,去邕州我长叔那里吧。”
李肃也觉得孔谦颇对自己的性情,当下答应,说道:“你们兄弟确实一见如故,但是我毕竟是军营中人,还须等我今晚请了调令,明天才能和你启程。”
孔谦道:“如此甚好。”
当夜李肃回到营中,向陈安国请了调令,陈安国平素就不喜欢李肃,很爽快的批了调令,只待明日天亮,李肃就可以去往邕州。
却说壮族巫士被陈安国兵士绑住,押送到大牢,期间又少不了一顿好打,真是苦不堪言。
夜半三更,被关在牢里巫士昏昏沉沉中被蚊虫咬醒,艰难地睁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到,混杂着各种怪味的大牢里面漆黑一片,不禁让人有些绝望,这是月亮正好从云里出来,惨白的月光透过锈迹斑斑的小窗照了进来,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大牢内的景物,可是除了铁链锁住的黑压压的牢门,旁边似乎什么都看不到,巫士用沙哑的喉咙喊道:“我是无辜的,放我出去。”末了,没人回应。巫士看到没有人理会自己,越发生气,吼到:“你们这些贪官污吏,就知道残害我们这些老百姓。”依旧没人人搭理,看来大牢深处都是关押重犯的地方,守卫森严,连守卫都不会巡视到这里。
巫士忿忿不平,改用撞族语骂道:“乜蒙邪,拉文昆被歹,问过孤窝被肉思歹(XXX,该死的宋人,等我出去了你们就死)。”
本以为依旧没有人回答,想不到耳朵旁边却冒出一个声音,:“蒙NO提没个嘛用(你骂他有什么用),提呀里若亿(他又不知道)。”
巫士寻思,想不到牢里面也有壮人,不过一想岭南本就是壮人的土地,壮人又多不服汉人统治,所以大牢之内有壮人也不足为奇,于是问道:“蒙西伯(你是谁?)”
那人哈哈笑了一下,说道:“告诉你也无妨,我乃是广源州人,姓侬,名智光,你又是什么人,为什么也被关到这个大牢里面?”
巫士听说那人道了来历,说道:“在下黄师宓,是宾州那定人士,曾问学于广州,喜欢游历四海,想不到才到桂州两日,只因为看不惯官府欺压百姓,说了几句公道话,又与汉人军官争辩了西瓯骆越失败是非战之罪,惹恼了官军,才被污蔑是杀了城南税吏的嫌犯,这才被投入监牢。”
侬智光奇道:“世人皆说我西瓯骆越帝国是谋士无计,将士无能才导致抗秦失败,你为什么又说是非战之罪呢?”
黄师宓看看四下依旧无人,清了清喉说道:“数百年前我骆越国国势强盛,能人辈出,加之我壮族人尚武,战役开始就以几万人打垮了秦军五十万大军,杀得秦军丢盔弃甲,尸横遍野,侬兄你可知道?”
侬智光点了点头,说道:“这个我自然知道,只是奇怪当初大胜,为什么后来反而打不过秦军了?”
黄师宓叹了口气,说道:“骆越之所以败,不是败于别人之手,而是败于自己。”
侬智光奇道:“此话怎讲?”
黄师宓说:“我曾游历四海,东到广州,南到大海,北过汴梁,西过大理,听过波娅口传的故事,也探查过当年大战的遗址,后来才理出真相,骆越之败,败于心志不够坚硬。”
“秦军彪悍,性情凶狠,在秦国是以军功定官阶,以官阶定田地划分,所以秦人好战,秦军嗜杀,当初我骆越撞人杀败秦军后,秦军见急切攻不下骆越,就缓缓图之,征发了三百余万的人口来填桂州,发掘灵渠,将中原的粮草人口源源不断运到桂州,而后挖田开地,筑城养粮,如蝗虫之势渐渐侵入我骆越边境,而骆越人生性善良,不忍心对手无寸铁的秦国百姓下手,此消彼长,让秦军在岭南养足了气力。”
侬智光说道:“原来如此,看来我们壮人输在了妇人之仁上,但是我们壮军英勇,虽说人数少于秦人,但是也不应该输于秦军啊。”
“其实战争拼的就是综合实力,实力弱小的一方最好能够速战速决,可惜我们当年不是。”黄师宓有些惋惜地叹道:“骆越国大胜秦军六年之后,没有趁机反攻,而是安稳于自己的固有领土,而秦军占据岭南有利地形,依靠人工修建的灵渠漕运,开始挖田造地,渐渐的人口兴旺,但是这些兴旺的人口却成了秦军制胜的法宝。我国人少,每死一人便损一员,而秦军人口众多,兵源也源源不断,最终寡不敌众而败。而更加恶毒的是秦军将抓获的我族老幼推于阵前,每有大战,就让我族老幼走在前面,替秦军当挡箭牌,而我族一贯同气连枝,只能渐渐撤退。”
侬智光听闻此言,立刻气的圆目怒睁,骂道:“这些该死的秦人,居然用这么肮脏的手段来赢得胜利,那后来呢?”
黄师宓说:“西瓯君也曾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抓了数千文昆(秦人),将他们绑在阵前,谅他们也不会对自己的同胞下死手,谁知道西瓯君太低估了秦人的残暴程度,那些秦人居然毫无怜悯的射杀了他们自己的同胞,踏着他们的尸体杀向我阵。数场战役下来,我们的城寨丢失殆尽,剩下的人只能远遁山区。所以说我们骆越败于秦,是非战之罪,一个讲人性,一个不讲人性,自然是我们吃亏。”
侬智光恨道:“哼,还是因为我们不够狠心,要是当初把来犯的秦人百姓杀干净就好了。”
黄师宓摇了摇头,说道:“这样残忍的事情,估计我们很难做得出来。秦人毫无信仰,只相信钱和利,而我们壮人却感恩天地,信奉布洛陀,乜洛甲,上帝是不希望我们做那么残忍的事情的。”
侬智光说道:“此一时彼一时,为了民族大业,有时候必要的牺牲是少不了的,你看,就是因为当初的妇人之仁,才导致我们撞人今天屈居于人下,而数百年来,我们枉死的撞人比起当时又多了多少。”
黄师宓点了点头,说道:“时也命也,如果机会再临我们壮人,我们应该把握。”
侬智光听到黄师宓说了此话,两眼冒光,兴奋的对黄师宓说:“想不到我侬智光大牢之中还能遇到一个像你这样有想法的人,你剖析时局眼光独到,实在让我很欣赏。”
黄师宓谦虚的笑道:“我这个只是兴趣而已,时常对那场战争心怀感触,要是当年我们没有输,那该多好。”
的确如此,如果当年的战争没有失败,那今天的岭南将是不一样的岭南,但是历史没有如果,历史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齿轮,将过往狠狠的压下,逝者已矣,活者可追,机遇总还是会再回到我们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