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满帝遇到林辞那时只不过十来岁。
满帝名叫满易枢,只是个秀才家的孩子。
小时候天天跑去武馆学些花拳绣腿的招数然后去欺负邻居家的小胖。秀才揪着满易枢的衣领子跑去给邻居家道歉也是常有的事。满易枢没少被秀才打过。
一次秀才出手重了些,打破了满易枢的嘴角,满易枢干脆赌气跑了出去,这一跑就是一个晚上,没歇过脚。
“哎呦!”
满易枢窜进林子的时候忽然被绊到了脚,又踩滑了青苔,重重地跌在了崎岖不平的烂泥巴路上。
满易枢揉着自己肿痛的膝盖,被疼得轻叫唤。
有点想回家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满易枢的头就跟拨浪鼓似的摆了起来,不行不行,他才不想回去受秀才的气。还没理清楚现在的状况,满易枢的嘴就被人从身后给捂住了。
“小毛孩,叫唤什么。”
(2)
满易枢瞪着眼睛,眼泪花在打转。身边黑漆漆的,还不知道捂着自己嘴的那个人想要干什么。
他好凶啊。
惊吓之中,满易枢嚎啕大哭起来,眼泪鼻涕全都流在了林辞的手上。林辞立马撒了手,冲着满易枢大发雷霆:“不许哭了!”
满易枢哭得更厉害了,因为自己膝盖上的伤又撕裂开了不少,血漫了出来,透过了衣衫。
林辞看着一边捂着膝盖一边哭嚎的满易枢,手忙脚乱。
最后只能是扛起他回了军营。
(3)
林辞给满易枢上了药,上完药后已经是三更了。
“快点睡觉,不然我就把你丢出去。”林辞帮满易枢掖好被子,恐吓着催促满易枢睡觉。
“丢就丢……”满易枢翻了个身,不看林辞。
林辞才不管满易枢的小孩子脾气,转身就要走。但还未转过身时,衣角就被扯住了。回头看,是把头蒙在被子里只露了手臂出来的满易枢。
“能给我讲个故事吗…我睡不着。”
“都多大了还听故事?”林辞不耐烦了,这个屁娃娃才多大点,竟把自己堂堂一少将使唤来使唤去的。
“在家里的时候秀才每天晚上都要给我讲故事的…”
“秀才是谁?”
“是我爹。”
林辞神色有些黯淡,但还是扯了把椅子靠在了床边,对满易枢说道:“偷跑出来的吧?”
“嗯。”
林辞粗暴地揉了揉满易枢的脑袋,凑近了点对他说:“我给你讲故事,但你明天要跟着我回家,行吗?”
“行行行,都听你的。”满易枢咧着嘴笑了出来,林辞还能看见他刚长出来的小虎牙。
(4)
第二天,林辞送满易枢回家。
刚到镇上,眼前之景就已经看愣了满易枢,也看愣了林辞。
空气中充斥着血腥的味道,小镇一片狼藉,像是被大火刚刚腐蚀殆尽了一般。
土匪来过了。
满易枢找到了自家的院子,已是废墟了。他看到了秀才,秀才像个大虾似的蜷缩在地上,怀里还揣了个东西,揣得紧紧的。
秀才死了。
满易枢从秀才怀里取出了一个木匣子,匣子里装着一个玉做的发簪和一个卷轴,展开卷轴,上面画着一个女人,亭亭玉立,秀色可餐。那是满易枢的娘,为了生下自己竭力而亡。
最后在卷轴下面还压着一个小孩子的戴的如意锁,摸着就知道是镀银的,秀才一生贫瘠,没法给自己准备最好的满月礼。
满易枢看着这些,明明那么伤心,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林辞带着满易枢,安葬了秀才。
“和我回军营吧,学好了,给你爹报仇。”
“好。”
(5)
军营几载,这是林辞第一次带满易枢上战场。
两军交战,场面混乱,林辞有些应付不过来。最后被敌军弓箭手射伤了左肩。
在军帐听闻林辞险些丧命,满易枢顾不得士兵的阻拦,冲了出去。
匆忙换上了盔甲,年前还有些大,如今刚好合适了。
此时的满易枢年少轻狂,声色犬马。
手执长枪身骑白马。满易枢奔出了军营去了战场。一路过关斩将,敌军都在纷纷问道这是哪里来的猛将为何从未见过?
转败为胜,满易枢搀着中箭的林辞回了营。
“谁让你出来的。”林辞的脸已经是惨白一片了,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至脸颊,最后从下巴坠了下去。不知是如何忍痛说出这番话的。
御医还没有到。
满易枢毛躁地扯去了腕带,答道:“我再不出来你就死了。”
“小毛娃,你以为自己有多大能耐。”林辞试图捂住伤口,但箭还留了一截在体中,疼痛难忍。
“我看看你的伤。”
满易枢无心同林辞争辩,他强硬地脱去了林辞的软甲,灰色的衬衣上只能瞧见大片大片暗红的陈血。
“御医怎么还不来?!”满易枢朝着账外的士兵怒吼着。
“要到了,还请将军再撑会儿吧!”
满易枢听了这话,立马在帐中寻了一个铁盆和毛巾,眼见着又要冲出去了,林辞叫住了他。
“这几年没少看你受伤过,御医怎么治的你我心里都有个数,若再不给你疗伤你是会死的啊!”满易枢回头冲着林辞暴怒着,眼睛充满着血丝,言语间更多的感情也是无法言喻的。
“你不用给我疗伤,坐在这儿陪陪我便好了……”
最后林辞枕在满易枢的膝上,等来了御医。
(6)
林辞受伤后,一直由满易枢代任领军一职,众军皆服。
满易枢穿着将军战袍,金戈铁马。
大获全胜。
满易枢不为别的,就为林辞。
班师回朝后,皇帝意图重赏满易枢,并赐豪宅贵府千金美妇。满易枢谢了恩,婉拒了皇帝。
“什么不要?”林辞问道。
“我想要的已经有了啊。”满易枢歪着脑袋对着林辞傻笑了一下,现在的满易枢只比林辞矮半个头不到了。
林辞以为满易枢指的是万军统领一职,心中不免一惊,这个小毛娃的心思竟是这个。望了一眼自己的左肩,曲了曲手臂,动作还有些僵硬。
“罢了罢了,这个将军你就姑且当着吧。”
恐怕手已经是废了。
估摸着自己不过二十八九的岁数,却要早早地解甲归田了。
(7)
林辞要娶亲了,是个二品文官的千金。
满脑子都是林辞和那个女人拜堂的画面。
这是满易枢头一次打了败仗。
满脸都是尘土和血迹,隐隐约约还能看见或浅或深的刀伤。
第一次输得这么狼狈,倒不如说第一次在林辞面前这么丢脸。喝了不少酒,有些醉。
满易枢乘着醉,一路摸到了林辞的营帐,还能隐约瞅见账内透出来的光亮,林辞还醒着。
还小的时候总会在这时想起秀才,于是就会摸着黑跑去林辞营帐中,也不扰林辞,只是单单在那儿坐着。
“小毛娃?”林辞听到动静,问道。
“我已经十八了!别叫我小毛娃!”满易枢扑到了林辞身上,低吼着。
“醉了?”
林辞用手顺着满易枢的头发,瞟见了脸上的刀伤。
“尝到战败的滋味了?”
“尝到苦恋无果的滋味了。”
满易枢无力地趴了下去,把整个人压在了林辞身上,他俩人已经差不多高了。
还是那种安心的感觉,满易枢想到了秀才。不知不觉有些疲倦,就这么趴在林辞的身上睡了过去,像个顺服的狮子。
(8)
林辞成亲那日,满易枢喝得大醉。在林辞与新娘子拜堂时,满易枢摇晃着冲出了府邸,吐了一地,他希望自己永远不要看见这一幕。
也不清楚自己是何时爱上了这个林辞,或许是林辞带他习武时,亦或许是林辞教他狩猎时,总之细水长流,日久生情,他爱着的是一个不该用真心爱的那么一个人。
一想到这里,满易枢的胃又是一阵翻腾,可是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吐出来了。
等他再回到现场,林辞正在挨桌敬酒,马上就要到自己那桌了。
林辞看满易枢喝成这副模样,赶忙放下喜酒,命人去温一壶醒酒茶来。
满易枢拦下林辞,“不用,我有别的办法醒酒。”
不动声色的吻,更像是在蜻蜓点水。
没人看见。
林辞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了,才在满易枢脸上落下了重重一拳。
满易枢直接被打翻在了酒席上。桌子也跟着一起翻了。
不少人围了过来。
“满少将喝得有点醉,来人,扶他回去醒酒。”
等家奴把满易枢带走后,林辞脸上那喝过酒的红晕才变得越来越浓,眼角有点发涩。
“该死,差点就…忍不住了……”
好在没人察觉林辞的异样。
一轮敬酒结束,林辞醉得有些不省人事。
勉强被人扶回了房间。隐约中能听到自己妻子关切的声音,但不管自己怎么认真听,就是一直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一股脑坠在床上,顾不上春宵一刻值千金这一说,只管沉沉睡去。能感觉到自己的衣衫正在慢慢被脱去,有个人爬了上来。
下意识地伸手环住了那人的腰,嘴上也有了唇瓣的触感。
微微地睁开了眼睛,看到的不是自己的妻子,而是满易枢。
一丝不挂、正与自己交又欠的满易枢。
一时间酒也醒了大半,利索的直起了身子,推开了趴在自己身上欢愉的满易枢。
“不知羞耻吗?”
“你不也在享受我的羞耻吗?”
林辞看着自己身上穿着的不过也就只有一件早已敞开的长衫,被满易枢这么一问也说不出话来。
“做吧。”满易枢慢慢爬回了林辞的身上。
不等林辞二次反抗,满易枢就已经把林辞压得严严实实,喘不过气来。
第二日,林辞醒来时,身边躺着的是自己一夜未见的妻子,散乱的衣裙遮在了她身上,不知是送去和谁圆了这个房,恐怕也不干净了。
随手抓起了衣物,有些心烦意乱,感到不安。
不是因为对婚姻的不忠,而是别的什么原因,却也说不上来。
直到七日后回了军营,他才知晓自己为何心慌。
满易枢走了。
(9)
第二年,南蛮不知为何又活跃起来,在边境四周蠢蠢欲动,数月后,便攻破了十多道防线和城池。
林辞被派去了前线。他听见下属在议论蛮军统帅,说那统帅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还是个汉人。
叫满什么的。
真是个奇怪的姓。
林辞心里有些发颤,掐着日子,满易枢离开自己也不过两年时间。
满易枢离开林府后,颠沛流离了半月,来到了蛮夷之处,不慎中了蛮人的蛊毒,正要被蛊虫啃噬殆尽时,他被一个被蛮人唾弃的邪女所救。虽然那邪女姿色平平,但日久生情,又有救命之恩,满易枢决定要了那邪女为妻。却不想自己曾经的身份被南蛮首领知晓,南蛮首领为了能指使满易枢为己用,就偷偷绑了邪女,一起威胁满易枢,无奈之下,满易枢投身昔日敌营为将。
满易枢知晓林辞会被派来前线参与战事,便尽量避着。
终会兵戎相见。
林辞看着自己对面那骑着战马手执长戟的少将,戴着的头盔已经有几处被鲜血染得变了色,空气中充斥着血的腥味。
“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为,师之惰。”林辞挥起了手中的剑,朝着满易枢刺去。
这一刺本应是刺空的,但林辞没想到满易枢会自己撞向刀刃。
“我的父亲是秀才,老师是习武先生,与你何干。”满易枢握住已经刺入体内的剑刃,又向前一步,这下刺得更深了。林辞想抽出剑,但那剑却被满易枢牢牢攥着。
血顺着到剑刃淌到了剑柄,到林辞的手那儿止了步,一滴一滴地打在地上。
“林辞,你这万军中已经有五名大将折损于我手,别再往前了,撤回京城让那皇帝退位或者等着我来取他狗命吧。”满易枢这才从剑中抽身,捂着伤驾马回营。
正当残军簇拥着林辞欢呼雀跃时,林辞冷脸道:“撤吧。”
(10)
皇帝最后还是被满易枢取了性命。
南蛮首领乐呵呵地放了邪女并许诺会给满易枢封爵划地,其实心底还是在盘算着如何除去这个威胁,能推翻一个前王朝的人必定推翻自己。
满易枢此时还毫无戒备,并且和邪女有了一个孩子,那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叫满钊。
一日南蛮首领寿宴,满易枢受邀,携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南蛮首领命人在满易枢一家的饮食中下毒,但满易枢心不在焉,愣是一口都没动,倒是去别桌席上饮了几壶酒,而邪女顾子,也没吃上一筷子,却喂了满钊一勺汤羹。
当晚回府后,邪女才发现自己怀中的孩子已经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了。
满易枢只是简单想想就已经猜出了南蛮首领的心思。着人放出了满家三口人皆死的消息,后来还办了丧事。
南蛮首领信以为真,便开始在自己的皇帝位置上高枕无忧了。谁知还没几日就被满易枢取了首级。后又被碎尸抛于集市上。
满易枢成了皇帝。邪女成了皇后。他们又有了一个孩子,取名叫满釜,只不过这次,满易枢还不等孩子满岁就将他送到了偏远的川州。
害怕再次失去。
(11)
有一支自称是光复前朝的队伍向着满易枢逼近着。已经派了不少军队去压制消磨,但还是不起作用,满易枢决定亲自出马。
不知为何,看着那队伍的军服有些眼熟。
说到底是前朝的,不得不眼熟些。
这一次剿灭还算顺利,满易枢直接抵达了那前朝余党的腹地,看到了主帅的军帐,还能透过军帐辩出人形。
满易枢要了支长枪便朝那人形刺了过去,刺得不偏不倚,刚好刺穿了那人形的左肩处。
满易枢乘胜冲进了军帐,还没举起长戟,那长戟就已经掉到了地上。
那人形…不就是…林辞吗?
前朝余党,前朝余党啊。
满易枢看着自己刚才的长枪,只是穿过了林辞的左肩,伤不致死。
但满易枢细看才发现林辞的嘴角流过毒血的痕迹,颤着手去探林辞的鼻息。
林辞已经死了。
再看林辞的左肩,有一个老伤,是被箭伤的。林辞斜对面的茶桌上倚着一个女人,满易枢还能认出,是那年林辞娶的文官千金。
一直跟着林辞胡闹到现在吗?
不,胡闹的是自己才对。
突然听见那女人怀中传来的哭声。
原来还有个孩子啊。
是个男孩。
长得和林辞有几分相似。
不过两三岁的孩子,哭得也如此厉害。满易枢摘下了被血染变色的头盔,扣在了孩子头上,把孩子抱了起来。孩子只管吮吸着手指,继续哭着。
“和我回去吧,以后给你父亲母亲报仇。”
满易枢拍了拍孩子的背,说道。
走出了军帐后,还能隐约看到穿过战火硝烟的大雁,它们也急着归家。
“就叫凫雁吧。”
凫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