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江华岛,半夜连绵的小雨滋润着这座朝鲜王朝的避难所。岛上高丽王朝时代的宫殿,还有少许残存,除了少数看守,并没有多少侍卫。半夜骤雨,宫殿斑驳参差的石阶上沾满了吹落的红绿花朵叶片,除了一个老妪颤巍巍地清理着却也再没没多少人打扫。石阶的花纹已经磨平,石雕建筑更是多有残缺,宫内的建筑都褪尽颜色,一副暮气沉沉的景象。一步步进入宫殿深处,低缓的呢喃歌曲声映入耳朵,大殿之中,恭敬坐着的盲眼中年人正在哼着不知名的歌曲,两行清泪缓缓留下。除了这首俚曲,流放至此的他爱上了天朝南唐后主的歌词,感同身受,多好的遣词和意境,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字眼描绘自己现在的处境了。
这家伙就是曾经的朝鲜国王——光海君李珲。自从被废黜后就困守孤岛过着暗无天日的囚徒生活(真正的暗无天日)。阴雨天的时候,被石灰烧瞎的眼睛还会隐隐作痛,提醒自己那场耻辱的逼宫。此刻他已是天命之年,再也无法接触外面的世界。他时常回忆着过往默默流泪。回想万历年间(藩属国用大明年号)壬辰倭乱时候,倭寇渡海来犯兵势极盛,宣祖仓皇出奔平壤。国家沦丧,十七岁的自己作为王子意气风发收集散兵号召勤王,迫使日本退回釜山最终还回了另外两位被俘的王子,在自己的统帅下,朝鲜人民最终击退了来犯之敌。当然,明朝的援军在自己看来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转眼间几年间倭乱平息,深夜的景福宫某处宫殿,摇曳的烛光下,自己和大北派李尔瞻、郑仁弘秉灯对坐谋划天下。之后迅速肃清小北派,废掉仁穆王后,然后慢慢干掉兄弟临海君和永昌大君,自己从未如此杀伐果决,冷血到自己都不认识自己。而此时事过境迁,支持自己的朝臣早已凋零殆尽,徒留自己在囹圄之中煎熬着度过漫漫长夜。
他从未想过笃行务实政策的自己会因为一次小小的疾病彻底葬送政治前程。因为自己不是嫡长子,天朝礼部屡屡驳回自己的请封奏折,让自己丢尽了面子,虽然最终还是成为了朝鲜国王,却也对天朝再无好感;自己杀伐太盛,苛待宗室,用鲜血震慑着野心家们。那个雨夜,自己病中被侍从喊起来,睁开眼四周是明晃晃寒气逼人的刀剑。火光映红了半个宫殿,向来恭顺的侄子李倧纠集人马发动宫变,捆绑着自己来到被废除幽闭的仁穆大妃处,痛斥自己“通虏”罪名,随后沸腾的石灰水被端上来,痛彻心扉的呐喊之后,自己就进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再也看不到光明。
他不明白,壬辰倭乱是自己在宣祖出逃后拯救了国家,大明却因为自己不是嫡子几次三番不册封自己;登基为王后,是自己举办特选科让一批士子得到官爵,到头来他们却参与了针对自己的宫廷政变;旱灾来临,是自己颁布大同法,免除了没有土地的平民缴纳粮食的义务,自己受难却没有半个义士来助。明军辽东接连惨败,还是自己审时度势,开展灵活外交,一封书信使得朝鲜避免了兵燹之祸,到头来朝堂上那群老家伙却因为这给自己定下“通虏”罪名。林畔之变依然是自己有先见之明屡屡劝毛文龙退守夹江,或者移师铁山,毛帅不听劝诫最终惨败远遁海岛,可是毛文龙却依然求索无度丝毫不给自己面子。大明和“金”厮杀的难解难分,就是这样的环境,自己依然谋划让朝鲜隔岸观火伺机而动,(光海君作为有为的君主,却小觑了明朝的特殊地位以及儒家学说的作用。)朝堂上那群老家伙居然为了虚名坑了自己。如果放在后世,李珲一定会大骂一声都是猪队友。为何今天身败名裂,众叛亲离,困守孤岛等死不是他们而是自己,李珲不明白。
再看看自己的侄子凌阳君李倧干了些什么。趁自己病着发动宫廷政变篡权夺位,为了防止自己东山再起故意迎合愤怒的仁穆大妃用石灰烧瞎了自己眼睛。他成为国王之后改变自己制定的中立政策,断绝金国招来天大祸事。不到四年就被金国贝勒阿敏率领的一只三万人偏师打的一败涂地,退到囚禁自己的这座江华岛。李珲永远忘不了那天,三月三,江都之盟,朝鲜最耻辱的一天。自己虽然瞎了,但是金国的炮火声自己还是能听出来的。现任朝鲜国王,李倧以自己“通虏”为名篡权夺位,而几年之间就被“北虏”打的逃到这座海岛,战后被迫接连签下两次城下之盟(江都之盟,平壤盟誓,),这是多么的讽刺,自己得到这个消息真是既痛快又愤恨,为伪金国这群北虏打脸李倧和朝堂的弱智们而感到痛快,又为李倧他们把一手好牌打烂了,害了朝鲜而愤恨。
阿敏的入侵终于让李珲在宫变下台四年之后,和自己的侄子李倧再度相会。困守孤岛的叔侄二人都沉默了。后来朝鲜的官修史书《朝鲜王朝实录》并没有记载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次日的谈判和盟誓,朝鲜对后金要求无有不应,唯独“绝于明朝”死活不从。阿敏也没有在意这些细节,而基本完成皇太极任务的他回到沈阳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欢迎。
李珲不止一次回想天启初年那个无礼至极却一语成谶的大明天使,那是一个长相柔美极其年轻的锦衣卫同知,作为副使随明朝礼部官员前来册封。正当自己沉浸在朝臣的恭贺之后,半夜拜见他却只是无礼地告诉自己一句当时让自己很厌恶的话——“如果有一天,贵国国事艰难,殿下困顿到再也见不到本使,只要坚持住,我还会来找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