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2001年正月十三,我一次真正出门,到福建去。我和罗妍跟着程学文,以及他的亲朋十多个人,在玉家乡吴龙村程学文家门口集合上车,坐车到巫江县城。我们所乘坐的车是我们老家所叫的长儿车,前面坐三个人,我和程学文站在后面。十多个人,除了行李,他们还带了腊肉、咸菜,土豆干什么的。长儿车塞得严严实实,一半人站着。
从玉家乡到巫江县城的公路是土公路,破破烂烂,破长儿车抖得厉害,就像大海上的小船一样,在水中沉浮。没跑几里路,我感觉肠子都抖出来了,直想吐。没想到,程学文一个大男人,看起来像半截黑塔,倒先吐了。他虽然吐在车外,但车厢里仍弥漫着一股酸臭味,我就更恶心了。我努力控制自己,千万不能吐,千万。程学文有一个外号,大老板。因为他对人很好,很舍得花钱和请别人吃喝,所以别人叫他大老板。看见程学文吐了,其他人开他玩笑说,大老板害喜了。虽然觉得好笑,但我一直没说话,也不理别人。我怕一张口就吐了。所以,我站在车厢最外面,看着向后移动的田野村庄,任凭早春的寒风吹拂着我的脸,心中默语,终于离开了大伯,终于离开了双虎镇,终于离开了金家漕,我一定要新生!
其他人都在聊天开玩笑,我一直到巫江县城都没说话。长儿车上,程学文给我一瓶葡萄糖,叫我喝。我确实渴了,虽然不情愿喝他的,但还是接过来喝了。大伯把我卖了,我没办法反抗,也没人帮助我反抗,我不能自认倒霉,不能认命。我之所以半推半就答应程学文的亲事,是希望借机脱离大伯家,不用在大伯家呆着头痛。在说亲事的时候,程学文说,带我去石狮进花厂做花,一个月四百元钱,一年多,就可以赚到四千元钱,还给程学文,我就解脱了。因此,站在长儿车上,我没之前那么郁闷了。看见外面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好。我相信,一切会好的。在巫山汽车站下车,看着层层叠叠的巫江县城,真是座名符其实的小山城,我感到新鲜和好奇。我想不出,世界上还有这么多房子和街道。到福建石狮的长途车票很贵,大家商议坐船到九江,然后再坐长途汽车转到石狮。我那时对外面没有一点概念,从没听过九江和石狮,只希望早点到目的地,然后进厂上班,赚钱还程学文的订亲钱。
由于东西太多,每个人尽全力拿,也搬不完,便请了两个老扁担挑东西,一次性来到长江码头。那时候,巫江县城有很多老扁担,就像重庆的棒棒,两块钱一次帮忙搬东西。我只穿了一身衣服,没带任何东西,因为我什么都没有,所以我只能帮别人背东西。程学文叫我拿东西,我懒得理他,直接帮他表哥朋信海的老婆戴泽兰背东西。戴泽兰不怎么说话,看起来面慈心善,有点像我的性格,容易接近。自然而然,我就跟她走在一起了。
巫江县城九码头人山人海,可见出门打工人数之多,都能投鞭断流了。同时,也说明出门打工的人像我们一样,为了省钱,宁愿坐船在路上多颠簸几天,也不坐长途汽车。程学文的表哥朋信忠是最大的,大家都听他指挥。东西搬到码头后,他去买船票。到九江的船票已卖完了。为了早点出发,他买了到九江的慢船,在宜昌换船。到宜昌的慢船在晚上天黑之后才出发,十多个人没什么事情,开始聊天,后来打瞌睡。朋信忠安排几个人睡觉,几个人看东西,轮流睡。第一次出门,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新鲜,我睡不着。看着码头上人来人往,车来车往,我非常纳闷,怎么那么多人到外面去啊!外面的世界一定是花花世界,一定能赚大钱,一定不用干农活,一定有我想象不到的许多许多......
紧等慢等,天大黑之后,我们终于上了大轮。在上大轮的时候,我看着巍峨的大轮,听着穿越千年的汽笛声,以及亮如白昼的码头,心中不断赞叹世界上还有这么大的轮船,几层楼高,就像一栋大楼,太不可思议了。我还想,这么大的船,在水中能走吗?怎么不沉呢?我自小就怕水,这个问题一直困惑着我,直到宜昌换船才慢慢消解。
由于我们买的是散票,没地方睡也没地方坐,十多个人只能挤在船舱里,或站或坐。船舱里挤满了人,很脏,气味更难闻。他们都在聊天,我呆呆地坐着,脑袋空空如也,似乎停止了思维和感受,木头人一般。大轮行驶了约三、四个小时,其他人都恹恹欲睡,朋信忠见我睡不着,就叫我和戴泽兰看行李,想睡了,再叫醒其他人。又过了一小时,戴泽兰想睡了,我对她说,你睡吧,放心睡吧,有我呢,反正我睡不着,到了宜昌我再叫醒你们。
天快亮了,船上广播说,前面是葛洲坝,大轮要过闸门,叫大家不要紧张。一时间,大舱里的散客全都醒了,全在说话,闹哄哄,叽叽喳喳一片,吵得头痛。此时,我并不知道葛洲坝,就更不懂闸门了。大轮在江中行驶,我坐在船舱里,感觉船像没动一样。我无论如何想象,也想象不出我坐在大轮上,大轮在大江中向前飞速行驶的情景。我感觉就像坐在某个大大的破房子里一样,包括我,全都一动不动。正在船上旅客闹哄哄的时候,忽然大轮向下沉去,缓缓沉去,似乎要沉到江底去。我顿时吓得不轻,脸都变色了。朋信忠对我说,别怕,过闸门嘛,这里是葛洲坝,船在过大坝呢!一会儿,大轮驶出了闸门,几声汽笛长鸣,前面就是宜昌城了。我知道到宜昌了,要转船了,迫不及待地想坐另一艘到九江的大船。
由于在巫山我们就买了到九江的船票,所以我们在宜昌只是换船。下船换船,又上船。船上踏板上码头上,到处都是人,闹哄哄,此起彼伏。在换船时,我们一行十多个人的行李东西一次拿不完,大家跑了三次,才把所有人的东西搬到另一艘到九江的大轮上。我没有行李,搬的东西都是别人的。为了赶时间,也不管是谁的,我背起就跑。不知是谁的腊肉有半麻布袋之多,重重的,背起来特别沉,我还是一个人把腊肉背到船上了。等搬完东西和行李,上了船,我才发现,由于腊肉油太多,我穿在身上唯一的套衣服都被弄脏,难看死了。
宜昌到九江的大轮每个人都买有卧铺票。在到宜昌的船上,朋信忠对大家说,到宜昌换船有卧铺,大家就可以睡了,天亮就好了。船上竟然有床,每个人都有床,朋信忠的话令我吃惊不小。好长时间,我都在想象卧铺是什么样子。在宜昌上了到九江的大轮,我才知道,所谓的卧铺,就像鸽子笼一样,睡在上面,翻身都很难。一天一夜没睡,刚躺下,我就睡着了。不过,我睡得并不熟。潜意识中,我怕睡着了有人欺负我,更怕程学文占我便宜。
此时的我,还没发育,并不了解男人占女人的便宜是做什么,但我还是怕,潜意识就有一种保护自己的本能。果不其然,也不知道我睡了几个小时,迷迷糊糊中,我听见朋信忠他们几个人对程学文开玩笑,说什么的都有。去跟金燕睡啦,订亲了就是你婆娘了嘛!大老板,花了几千元,还没上金燕的床,你是不是男人?我看你这个大老板连金燕的手都没摸过,丢人啊!程学文也许是被说得过意不去,也许觉得自己太窝囊了,或者是被别人激怒了,还果真爬到我床上来了。被子刚被程学文掀开,我就醒了。流氓!我骂了一句,同时迅速跳下床,站在地板上发呆,眼泪都流出来了。戴泽兰对大家说,金燕才十三岁,还是个娃娃,你们别拿她开心了!金燕,过来,过来,跟我睡。在我心中,戴泽兰是个善良的大姐,我很相信她,也很依赖她。我听了她的话,我便到她床上跟她挤在一起睡,直到跟着她下船。
从宜昌到九江,在船上呆了两天,除了吃饭就是睡觉,除了睡觉就是上厕所,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是最轻闲的两天了。如果是十多年后,我肯定一有时间,就在甲板上看风景,看大江东下,看江南两岸,那是多么美的事啊!可惜,那时的我,一个十三岁的少女,一心想着早点到福建,早点赚钱还给程学文,以拿回“卖身契”,换成自由之身,过一个女人正常的一生。如果我是自由之身,我就可以赚钱给母亲用。母亲在史家太苦了,我脱离了可恶的大伯,希望母亲也能脱离史千福这个恶棍。两天来,他们除了说话聊天,就是去买饭菜吃。我没钱,饭得吃他们的,零食就不能吃他们的,因为不想欠他们太多。由于晕车,一路上没吃什么东西,我还是挺饿的。在船上,朋信忠买了一箱泡面,叫大家饿了就吃。我吃了两次,一次一包。那是我第一次吃泡面,感觉好好吃。我一包都没吃饱,还想吃,又不好意思再要。
自上船后,罗妍一直和程学香在一起,不理我,而是跟那些男人聊天,压根就不管我。我也懒得理她。戴泽兰不爱说话,也不聊天,更不说脏话,我就一直跟着她。我坐着就坐着,站着就站着,躺着就躺着,在那一帮人中看来,我就是个哈儿,傻子来的。也许,我的性格跟母亲有关。母亲怀我的时候,有轻微精神病症状,父亲给她喝了很多中药。所以,村里人都说,由于母亲怀我的时候喝了中药,才生下了傻子来的我。他们都说,我从小就没有姐姐和妹妹聪明,我自己也觉得无论任何事,我都比姐姐和妹妹慢一拍,连发育都迟,比姐姐妹妹都要慢。这次坐船东下,再加上程学文的原因,我总是想七想八的,给人感觉就更是哈儿了。两天来,我上厕所都怕。看着厕所下的江水哗哗响,打着转,我就怕,怕得要命,就不敢上厕所了,然后忍着。实在忍不住了,我叫戴泽兰陪我去,说来令人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