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梧桐枝繁叶茂,猫儿伏在墙头,将身体摊开在树下的影里,耳朵早就屏蔽了如织的蝉吟。
盛夏的日子。
午后的风里,更容易叫人发困打盹,恍惚间,我险些错过了三声铃。
温尔站在门口,望着门外的背影。
“哦?不是客人啊……”我哈欠连天。
温尔转过身,看着我,眼神有些凝重。他的手上拿着一只烛台,看那样子仿佛是铜制,但是锈迹斑斑,残破不堪。
“怎么了?”我愣了一下。
温尔露出一丝疑惑。他具有非凡的洞察力,这表情不该出现在他身上。
“刚刚,你听到铃声了,对吧?”温尔问道。
我点头。
温尔低头看看手上的烛台:“我没有听到有人开门,但是这个烛台就出现在了门口。”他指着门。
门口的软垫上,还残留在烛台压过的痕迹。
如果是放在这个位置,不但需要进来,还需要把门关上。
温尔把烛台放在了桌子上,看起来,这烛台着实有些分量。
烛台的造型隐约形似一只仙鹤,但是,仙鹤的眼睛是合上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温尔捏着下巴,仔细观察着这来路不明的烛台。忽然,他抬起手,嗅了嗅味道。
很重的铜锈味,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潮湿的、说不出异样来的清淡。这股淡淡的味道,让我想到了雨水,古树,灰烬,青苔,石头,烟雾……
“这是!”温尔瞳孔急剧一缩,语气变了,“这是供奉山神的烛台。”
“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自然也惊讶不已,“温尔,你快看看它的来历呀!”
温尔蹙眉:“这是神明的物件,我说过了,我不能窥探神明之事。”
“如果不是来找你的,那它怎么会出现在千缘阁呢?”我道,“我记得你说的是,‘没有资格’,就是说,你能做到,对吧?”
“我没有试过。”温尔说。
我望了望二楼,心想着,要不要去问问悉公?
“嗯?这是什么?”温尔修长的指尖触动仙鹤的长嘴,竟抽出一个纸卷来。
古朴的黄色小笺,上面用重墨画着弯弯绕绕的笔画。
就好像是稚子的涂鸦。
“这是个记号,表示时间。”温尔道,“算起来,是大寒之日。”
“然后呢?”现在刚过了小暑,离大寒之日还有大半年呢。
温尔摇头:“只说了日子。”
没有地点,没有人物,也没有缘由。
“既然塞进了纸条,那就是说,这烛台是刻意送过来的。”我道。
温尔似乎在担忧着什么,他说:“我试试看,能不能看出什么。”
“你不是说不可以吗?”我连忙拽住他的袖子。
温尔的嘴角在上扬,但他的眼里没有笑意,他说:“并不是当着神明的面儿,而且,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我不放心。”
瞬间,从某个角度开始,四周黯淡下来。
那一带的山里,有个不太好的传说。
这座山里的山神,法力强大,庇佑着这里的一切生灵。但是她又脾气古怪,明明是个老太婆了,却还特别胆小怕生。她怕生倒不怎么要紧,只是她一害怕,就会引起雷电轰击,非得三天三夜不停歇。所以,为了避免遭受无妄之灾,这座山里居住的妖,都学会了用各路招数,或赶或抓,总之,绞尽脑汁,让老太婆看不到人类。
于是,人们说,这座山邪门,人进去了,就再也别想出来。
那夜,大雨。
有人进山了。
他带着斗笠,披着蓑衣,行走在崎岖蜿蜒的山间小径上。他背着一只筐子,筐子被厚厚的稻草包裹起来。
他不是本地人,进山,只是为了抄近路,好赶得上几日后的生意。
雨势太大了,连山里的妖都没有注意到他。
磕磕绊绊的,赶路人走到了一座残破的小屋前。
小屋的后面,是一片巨大的黑影。
那人被雨水浇懵了,误打误撞地走了进去。
小屋残破,倒还没有漏水。
大堂上有一尊黑漆漆的石像,前面还列着供奉的桌台。
昏黑一片里,赶路人卸下货物,朝着黑乎乎的石像拜了一拜,说:“小人误入宝地,只是天黑雨大,劳烦神仙爷爷,容小人熬过今夜。”
骤然,一道闪电直劈而下,不远处的一棵矮树被点着了,嗤嗤地冒着火焰。白光掠过的刹那间,赶路人倒是看到了供桌上的一对烛台。
赶路人转身,拨开稻草帘子,从货箱里,取出了一对红烛。
本来,他就是个卖蜡烛的小贩。
这一箱子,都是硕大而鲜艳的红烛。
红烛光秃秃的,赶路人略一思量,摸出一把小刻刀,借着外头的火光,雕刻了一对龙凤。
他不是高超的手艺人,他刻出的龙呆呆的,凤也傻傻的,一点都不神气。
赶路人将笨拙的红烛点亮,小小的火苗微微摇晃着。
不知不觉,庙宇之外,雨水熄了火,不知何时,风雨停了。
赶路人打了个盹,在梦里,他听到了一个年轻姑娘在笑。
她欢喜地说着:“多漂亮的花烛啊!”
赶路人推开门扇,仰头的时候,他看到了流淌的星河,在遥远的地方,缓缓呼吸着。庙宇与石头覆盖着厚厚的一层青苔,庙宇的后面,是一棵令人叹为观止的古树。
赶路人连忙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匆匆踏上了路。
林子很密,渐渐的,树冠遮蔽了星月之光,路变得难行起来。
忽然,右方亮起了一个红点。
然后是左前方,然后再往前。转眼间,赶路人的眼前,出现了一条红色的星河。
有些朦胧,就像梦境一样。赤色、朱色、绯色、丹色、金色……众多的红光,星星点点,隐隐约约,如同晶莹的琉璃,绚烂的绸缎,这些暖色的光芒,引出一条平整的路来。
等赶路人走出山里的时候,东方,刚刚泛起鱼肚白。
而身后的森林,再次黯淡如故。
一路走来的时候,赶路人听到了很多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有远有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谢谢你的蜡烛。”“山神婆婆终于有了喜欢的东西,她也不再害怕夜晚了。”“她变得和以前一样漂亮了,真好。”
红光铺成的路,是在回应你的微芒。
然而真正地走出山后,这些空旷而遥远的声音,如同幻觉。
赶路人摸摸后脑勺,不明所以,耸耸肩,继续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去了。
而山神的庙宇里,一个青丝曳地的素纱女子,正坐在桌案上,晃荡着白皙的脚,笑盈盈地左顾右盼。她的眼睛里,映出了火苗的光。
这些光,越来越亮。
骤然,我看到,温尔双手撑着身体,大汗淋漓,汗珠顺着他的发梢和下巴滴下来,他摘下眼镜,用手腕揉着眼睛,他的背部抖动得厉害。
“温尔,温尔!”我急得要命,不自知地喊了出声。
我几乎以为,温尔要消失了。
“我没事。”温尔复又戴回眼镜,勉强笑了笑,“看来是我多虑了。”
“可是……”
“不必告诉千缘阁诸位,吴誓。”温尔已经完全平复下来,语气里又重新恢复了之前的自信和令人倾信,“你看,什么都没发生。”
在烛台的记忆里,那个卖蜡烛的人,沿着林间的光辉走了,平安又平淡地度过了一生。至少,结局是好的。
但我们仍不明白,这只烛台凭空出现在这里的意义。
我将烛台搬到了旁边的架子上。
烛台真的很重,就像里面寄托了什么似的。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已经雷云滚滚,雨如瓢泼。
温尔打开窗户,冰冷的雨丝飘在他的脸上、身上。他闭着眼睛,微扬着头,仿佛在隔着千万里时光,追问着谁人。
那一瞬间,我觉得,虽然我一抬手就能触到他的肩膀,但我和温尔,仍旧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