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一,耶律休哥在府中病逝,朝廷辍朝五日,举行了隆重的丧葬仪式。恢复朝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商议由谁来接替南京留守。
北院枢密史耶律斜轸首先说道:
“臣提议大同军节度使耶律抹只。耶律抹只是漆水郡王,侍中,做过东京留守,虽然比起宋国王来差的多,但是现在要找像宋国王那样的人已经没有了。不论是爵位、官职和资历在如今的文臣武将中抹只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北枢密院掌握着军国大事的决定权和调兵的兵符,但必须有心腹武将执掌军队才是真正的实权。南京驻有全国人数最多的常备军,休哥在的时候耶律斜轸无可奈何,现在这个位置空出来了,他一定要奋力一争。
“臣提议广德军节度使韩德凝。他现在的爵位是开国子,虽然不如漆水郡王爵位高,但他在南京出生长大,曾在南京任都指挥使。他任地方官政绩卓著,去年在广德军任期满,本应提拔,因当地百姓请求而留任。”
韩德让和耶律斜轸官位相当,任南院枢密使、辅政大臣,但他九年前封为楚国王,爵位比耶律斜轸大大高出一头。他平时谦退持重,很少与人当廷抗辩,和耶律斜轸也很久没有朝堂争锋了。然南京留守的位置太重要,他顾不得虚名风度,站出来内举不避亲了。在他眼里,南京不仅是军权最重,决定着契丹是战是和的前途;而且还是韩氏的家族势力范围。韩氏祖籍蓟州,他的父亲韩匡嗣任南京留守十余年,五叔韩匡美死在南京统军使任上,自己也任过代留守。南京差一点被赵光义攻陷,就是他任代留守时拼了性命保下来的。想到这里,他的心里涌上一阵酸楚,要是五弟韩德威在,何用如此费力推举七弟德凝。可惜他前年死在西南。正因为五弟死了,韩家军权大损,德让更要想办法将七弟推上去。他承认韩德凝资历浅,可是事急从权,不得不豁出老脸来拼力一争。
“南京留守不是儿戏。韩德凝五十岁了,才做到知州级的节度使,做南京留守要连跳多少级呢?”斜轸道。
“耶律抹只也只是大同军节度使。”韩德让道。
两位辅政当堂争执,所有的大臣们都不敢开口。
北府宰相萧继远见到气氛沉重,廷议进行不下去了,嘻嘻笑着:
“要是两位辅政不能达成一致,我可以勉为其难。”
殿中一片嗤嗤笑声,谁都知道这个国舅爷是个花花公子,南京留守的重任交给他才真是儿戏。他不是真的毛遂自荐,而是插科打诨。
皇帝耶律隆绪觉得机会到了,说道:
“两位辅政提出的人选都不错,只不过韩德凝资历略逊,耶律抹只战绩稍缺。朕提一人,众位爱卿议议如何。现任南京统军使萧挞凛,久经沙场,战功赫赫,现在就统帅着南京军队。如果认为他的资历略有不足,也可以先任代留守过渡一阵。”
皇帝金口玉言,提出的人选显然公允得多,众臣没有人反对。韩德让没想到耶律斜轸会撕破脸面激烈反对韩德凝,耶律斜轸也知道这一次把韩德让给彻底得罪了,耶律抹只也没有希望了,萧挞凛是两人都可以勉强接受的人选,也都没有说话。
皇帝见无人提出异议,心里不免得意,想要确定这个结果。可是一切重大决定的宣布者从来不是自己而是母后,他将眼光望向太后。
萧燕燕一直低头拨着光滑修长的指甲,这时抬起头来悠悠说道:
“南京留守的人选非常重要,刚才提到的几位都是文武兼备的杰出之人,可惜资历地位都差一点点。契丹开国以来除了短时间例外,南京重地一直都由亲王镇守。哀家考虑再三,还是要延续这个传统。”
众人都疑惑地望向太后,她微微一笑说道:
“你们以为本朝没有可以出镇的亲王了吗?恒王耶律隆庆已经二十六岁,众位爱卿还当他是小孩子吗?皇帝提的萧排押是位能臣干将,是非常不错的人选,可以作为副手以补恒王的阅历经验不足。皇帝和众位爱卿以为如何呢?”
耶律隆庆其实是今天萧燕燕心中的第二位次的人选。要是韩德凝能被众人接受,她愿意成全韩德让。本来韩德威死后她就准备给韩德凝军权的。但是她也清楚,南京留守权势太重,就是韩德威在世都难以顺利拿下,不要说毫无军事经验位低望浅的韩老七了。果真,在朝会上遇到耶律斜轸的强烈阻击。她知道,耶律斜轸代表的不是自己,他的背后有很多排斥韩氏的力量。作为摄政太后,她不能为了私情全然不顾众意以致危及自己的地位。要想继续掌权摄政,她必须表现出公正无私。所以她果断地舍弃了韩德凝。萧挞凛的确是个非常好的人选,也是病危的耶律休哥的推举。他深沉稳重,胸有韬略,是当今契丹武将中难得的翘楚。而且挞凛是她的从兄,他们有着共同的曾祖,是没有出五服的兄妹。这样的布局,实际掌握兵权的还是萧挞凛,起码暂时,耶律隆庆拥有的只是名义。之所以要这样,有着一层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深意。
太后的话向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不容反驳的,耶律斜轸第一个赞成道:
“老臣一时糊涂,竟然忘了恒王。还是太后英明,这才是最合适的南京留守。”
横卧在南京西北的巨龙一般的燕山山脉岚浮雾绕,皑皑白雪覆盖了山头。北风卷着无数利箭般的寒锋嗖嗖袭来,耶律隆绪穿着一件黑色貂皮大氅,头上带着厚厚的皮帽,迎着风,让凛冽刺骨的风刀霜剑刺激自己激动得发昏的头脑。
“赵先生,怎么会这样!休哥临终向太后推举了萧挞凛,就是为了尊重功臣也应该是萧挞凛啊,怎么会半路上杀出恒王!挞凛是母后的人,朕看重他公正无私顾全大局,亲口提出他,这本是最合适的人选。契丹从来没有用过二十多岁的亲王镇守南京,真不知母后到底是怎么想的。朕已经快三十岁了,登基十六年,什么皇帝,朕就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矮胖身材的人,身上的狐皮袍子裹得紧紧的,面对着皇帝背对着风,顾不得规矩,不停地跺脚搓手,牙齿打着战说道:
“皇上,看来今天这个野外授课要改一改,不讲国朝历史,要讲孟子了。”
“孟子?”
“孟子在《告子》中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这句话朕读了十几年了,岂有不知?只是苍天的考验太严厉了,朕不知道能不能撑得住。”
“皇上绝不能气馁。天降的大任越大考验越大。”
“隆庆一向得宠,现在又有了半壁天下的军权,朕虽是皇帝,手上没有一兵一卒,朕稍不小心就会变成第二个让国皇帝!”
隆绪吼道。北风迎面吹来,把他的话瞬间撕成碎片,歇斯底里发出的吼声也只有面对面的两个人听得见。随来的扈从们都在百步开外,有的忙着搭建临时的帐篷,有的警惕监视着周围的环境。
“可是皇上也有恒王没有的优势,这些年您的韬光隐晦没有白做。只要您不出错,历史就不会重演。”
“先生是说母后还是信任朕的,隆庆只是名义上的南京留守,兵权实际上还是在萧挞凛手里吗?”
“皇上明鉴。走吧,陛下,帐篷搭好了。这里风太大,老臣脑子都冻僵了。”
赵从中委婉劝道。二人走下小山包,钻进烧得暖烘烘的帐篷里,就像从寒冬骤然进入阳春。帐中间摆了一张矮脚梨花木嵌金丝雕花木案,桌上摊开带来的书册,两侧铺着坐垫。太监们帮皇帝脱下袍子皮帽,在桌案上摆好两杯刚沏的热茶。
“把茶壶拿来,你们都远远地站到林子边上去。”隆绪命道。
一会儿,太监拿了一只满满的套着棉罩的斗彩茶壶进来,放在桌上,然后都退了出去。隆绪坐在垫子上,觉得浑身燥热,解开了领口的纽子。赵从中没有坐,他弯身端起一只杯子,啜了几口热茶,才觉得从里到外暖和了过来,脑袋也能想事了。他走到帐门口,微微掀起厚厚的门帘向外望去。见卫兵们都在林子边上警戒,忙着准备打猎工具的太监们也都离得很远,周围的一片空地上连人影也没有,只有这一座暖帐,转过身缓缓说道:
“皇上刚才说得很对,太后宠爱恒王。但是起码到现在并没有想要让他取代皇上的意思。这都是因为皇上纯孝仁德望孚天下。十六年的时间不短,能在摄政太后面前不出一点错,皇上了不起。所有的人只会伸大拇指,历史也只会颂扬陛下。依老臣看,皇上的地位十分稳固,仅从一件事即可知:太后做主将亲侄女纳为皇上贵妃。太后这次不过是想敲打敲打皇上而已。”
“敲打什么?朕手无束鸡之力,只有惟命是从,母后还想要朕怎样?”
赵从中坐到皇帝的对面,他明明已经看清周围确实没有人,还是探过头放低声音说道:
“唉,人啊,地位越高,阅历越深,有时候就越像个孩子。太后的心思再明白不过了,不过是想要继续摄政不想放权。皇上不管是到了三十岁还是四十岁都不能有非份之想。”
隆绪的脸憋得通红,好久才说道:
“好,那朕就做一辈子傀儡。朕对母后感恩敬佩,这么多年要是没有母后,朝廷不知道能不能闯得过那些惊涛骇浪。朕忠心希望母后长寿康健。朕不但没有不孝之力,连不孝之想也从没有过。”
这是说的气话反话,但赵从中不想制止。二十八岁,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隆绪不能行差踏错一步,但谁也不能禁止他的想法。他伸手拍了拍隆绪的手臂表示理解和安慰,说道:
“从今之后,皇上的一言一行要更加谨慎。”
“朕的心里话只对先生讲,对皇后都不敢说一句。”
“唉,只怕这还不够。皇上提到皇后,老臣冒昧问一句,皇后可好?结缡十二年,皇上对皇后的感情可还一如既往吗?”
隆绪怔了一怔,将送到嘴边的茶杯放下,说道:
“先生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老臣本不该过问皇上的宫闱之事,可是这事关系天下,臣不得不问。”
隆绪迟疑了片刻,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说道:
“先生既然问了,朕就不能不老实回答。皇后入宫十二年了,一向温顺宽和贤德谨慎,如同朕的亲人。她生的皇子薨了,性情变得忧郁,人也憔悴了。但朕会善待她,维护她一宫之主的面子和地位。”
“皇上仁德,可是皇上有没有考虑过太后的感受?”
隆绪惊道:“先生是说,太后想要贵妃正位中宫?这太过分了吧,皇后也是太后亲自选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