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睁大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见舅舅直直地盯着自己,傻乎乎地给了他一个甜甜的微笑。萧继远、齐国长公主和其他人见他们含情脉脉的样子都大笑起来。继远睥睨众人,好像得胜凯旋的将军接受欢呼。
又酒过数巡,歌舞联番,文武大臣们继续纷纷上前敬酒祝词,或矜持或肉麻地歌功颂德大吹大擂。酒酣耳热之际,又跳起舞蹈。直至夜色浓浓地包裹了大帐,所有的人都半醉半醒困顿疲倦,方才阑珊散去。
打道回府的路上,越国公主非要萧恒德坐进自己的马车。马车并不宽大,两人挤在座位上,越国搂着恒德娇嗔道:
“整个一个宴会你怎么没精打采的,你才是主角啊。看那个萧继远得意洋洋,好像这个宴会是专为他女儿办的定亲筵。真是气死我了。”
“有什么关系,让他出风头好了,我才不想当什么主角。要不是怕扫了太后和皇上的兴,我就想说这个功臣我不要。”
萧恒德喷着酒气说道。
“胡说!为什么不要?这个功臣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呢。你知道为什么让你独自率二十万大军出境作战,连个监军都不派?这可不是契丹军队的规矩,连耶律休哥出征也是要有监军的,从来只有皇帝御驾亲征才没有。”
乍听此言萧恒德吃了一惊,酒都吓醒了。月光透过车窗,他望着公主幽幽放光的眼睛,问道:
“这话可不能胡说,怎么能拿我和皇上比!不过我真的很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啊!”越国的眼神里全是得意:“是我让母后不派监军的。你知道吗?萧继远差点抢了这个差事。他不会打仗,老想捡现成的便宜。我不能让他和你争功。我对母后说你是风筝,飞得再远,线都在我的手里。我就是监军,要萧继远干什么。你怎么这么看着我?你还拿我当不懂事的小女孩?这次东征,你们决胜千里,我和母后运筹帷幄,枢密院都得靠边站。今天的庆功宴应该是咱们俩的,我把荣耀都给了你。你还不领情。”
恒德的心一下像沉入冰海。原来萧排押的猜测是对的,越国公主真的操纵了这次大军出征!他不明白太后那么聪明的一个女人怎么会宠溺纵容女儿到了如此地步。抑或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太后在操纵,只是表面上拿来当作游戏哄越国开心。他不知道东征的最后结果多少是太后的意图,多少是越国的见识。但木已成舟,他只能在心里深深叹息一声。尽量缓和口气说道:
“高丽称臣是好事,但是让出两百多里土地就把本来的好事给败坏了。高丽国王一见大军到来就吓得尿裤子,要他称臣根本不需要出让土地,要不是朝廷下令我就不会答应。高丽是一个反复无常的白眼狼,今天称臣,明天就可以背叛,可是土地给了它就再难要回来了。这笔帐将来会算到太后和我的头上。我都觉得没脸见人,还当什么功臣。”
越国松开搂着恒德的手,使劲推了他一把,要不是有轿厢拦着,这一下非把他推到车下不可,娇声叱道:
“你啊,就是个武夫。你刚还说大军一出,高丽就吓得尿裤子,它怎么敢反叛?真的有那一天,灭了它就是。”
恒德暗中摇头,无奈说道:
“你太年轻了,哪里知道世事复杂多变。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怎能看到眼前就断定永远。算了,事情已经过去了,说也无益。我还是要谢谢你的一片心意。”
越国又高兴起来,她将头上戴的金步摇摘下来放在脚边,把头埋进恒德的怀里,说道:
“算你还有点良心。这次东征结束,暂时没有什么仗可打,你哪里也不许去,好好陪我。你看今天齐国和萧继远那么得意,哼,二哥做了他们的女婿有什么了不起,我要是有个女儿,就要佛宝奴做女婿!”
佛宝奴是皇后生的儿子,今年已经六岁了。恒德觉得好笑,谑道:
“那咱们可得赶紧生,不然就来不及了。我明白了,为什么齐国的女儿不等着许配佛宝奴了,一定是你和太后将皇上的嫡长子给定下了。”
“那又怎样,将来的太子、嗣君必须是咱们的女婿。我不但要你当驸马,还要你当国丈!”
“人家是娃娃亲,你可倒好,什么都没有就定亲了。齐国是你的亲姐姐用得着那么介意吗。”
“当然介意。我要我的驸马无人能及,要我的儿女做人中龙凤。”
恒德想趁着越国乏累把想好的事情蒙混过关,抚着她浓密的柔发温声道:
“好好好,你想什么就有什么。好越国,难得有闲暇,先陪你几天,我必须回家一趟。”
“干什么?”越国猛地抬起头来。
“干什么?我要去看看娘,不然太不孝了。当然还有云姑和小河,都七八年没有见过她们了。”
越国又一把将恒德推开,恒德见她的眼睛里冒出火星,和刚才的柔情似水焕若两人。她扭转身背对着恒德,道:
“说什么想看你娘,骗人!我就知道你天天想着那个乡下女人!是我让你平安退军立了大功,不然你现在还在和高丽打仗。刚回来你就想着别人。你去吧,你去吧,难道我能用绳子拴住你。”
恒德感觉到她的身子在颤抖,轻轻扳着她的肩膀让她转过脸来,只见那张脸上已是大雨滂沱,恒德柔声道:
“我知道你对我好,我永远不会忘恩负义。正因为我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怎么能不想我娘和女儿还有结发妻子。咱们定亲时你还小,太后知道云姑,没有嫌弃她。要是太后不接受她,我也不会当这个驸马。这些年她在家里奉养老母,照顾女儿,从来没有提过什么要求,我不应该去看看她吗?小河今年十四岁了,我都不知道她长成什么样了。你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好女人,我要是再不回去看看,连你都要看不起我了,对不对?”
这番话恒德想了好久,从离开高丽的时候,他就下定了决心,这次回朝无论如何也要抽时间回家看看。不管越国同意不同意,不管她怎么闹,都要回去。他还想说卫国对排押和阿连有多么贤惠,但是怕惹得越国更不高兴,便没有提。
“我不让你去,一想到你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我就受不了。”越国大哭道。
恒德尴尬地掀开车窗帘向外看,见没有人紧跟在车旁,所有的亲兵护卫都远远走在前面和跟在后面
“你别伤心,我到哪里都想着你,好不好?只是这一次我必须回去。”
到了公主府,越国不再提这件事。一连几天萧恒德都对她百依百顺,百般温存。几天之后他向朝廷请了假,也告诉了越国离开的时间。这天早上出门时,越国还在睡,他没有叫醒她,一个人默默踏上了归乡之路。
“大哥,谢谢你们来送我。”恒德道。
青草茵茵野花碎洒的田野中,一条白色的大道通向远方。五彩的朝霞渲染着东方的天际,温暖的微风在空中荡漾。两匹马和一辆漂亮的马车在大道上粼粼而行。百人的亲兵马队和两辆蒙着油布的驼车跟在后面。
“本来我是想和你一起回去的,可是太后和皇上不准,说是要防着万一有突发事情。好在我每年都能回去,这次就只能请你问候娘和弟妹了。”排押道。
“叔叔,”后面轿车赶了上来,一个爽朗的女子声音从掀起幔帘的车窗中传了出来:“你把云姑和小河接来,如果公主府和驸马府容不下她们,就住我那儿。算是我的妹子还不行吗?”
“嫂子,谢谢你。有你这片心就够了。要是云姑肯来,驸马府里怎能容不下她们。还要谢谢卫国公主,我真羡慕大哥有你这样的贤惠嫂子。”
卫国公主也在车里,恒德知道阿连说这话肯定是得到了卫国的应诺。
“你说这话就不怕越国公主听见?”阿连大声笑道。
“越国心地善良,就是有些娇气,你别怪她。”一个女子在阿连旁边露出半张脸,轻声细语说道。
“我知道,她虽然没有来送我,但也没有拦我。”恒德苦笑。
忽然,一阵歌咏琴声从远处飘来:“看这万顷青山红遍,原来却是陌陌春色如烟,锦瑟声声音已哽,杜鹃呖呖马蹄远。长河落日,沙漠孤烟,霞飞云卷,风雨如槃,镜中花抛洒得银屑片片。”
“谁说越国没有来送叔叔,你听,那不是她。”阿连指着不远处一个小山丘上的十里郊亭叫道。
“难怪母后宠她,父皇驾崩时她才五岁,实在令人可怜,她的这份才情咱们兄弟姐妹谁也不及。所以使些小性儿,正是因为她对叔叔一往情深。”卫国说道。
“我去看看。”恒德打马就走。
“她已经走了。你要去追,就返回长春宫了。”排押望着山丘上离去的人马说道。
“咳,算了,回来再说吧。这一次我是一定要走的。”恒德望着那一溜烟尘跺脚道。
“恒德,真不知道你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两个女人都对你一往情深,可你偏偏是个有情有义的,谁也不想伤害。”排押道。
“大哥才是真有福,两个女人都对你好,你却谁也不用伤害。”恒德苦笑道。
一个月后,萧恒德返回南京。他带回来一个漂亮的女孩,他的女儿萧河。临离家的时候,他再一次劝云姑:
“下一次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看你,你年纪轻轻守活寡吗?跟我走吧,驸马府里不会容不下你,还有阿连也想要你陪她呢。”
云姑流泪道:“我走了娘怎么办?下人虽多,总不及儿女。以后你不用惦记我,看到你两头为难我心疼。公主的性子我知道,阿连都对我说了。别的男人别说是有机会攀龙附凤,就是为了一点点富贵都会喜新厌旧,抛妻弃子,如同草芥。你有这样的良心我已经够了。要不是为了娘,我早就出家去了,不想成为你的牵绊。今后你拿我当妹妹也好、下人也好,别再拿我当结发妻子就是我的心愿了,我一点也不会怪你。”
小河抱着母亲大哭不肯走,恒德道:“你好不容易把小河带大,她和我走了,你更孤单了。”
云姑含泪笑道:“这是什么话,她还不该嫁人吗?我能总把她留在身边?跟着你,她怎么也算是公主和驸马的女儿,可以找个好人家。这事就拜托了。千万不能委屈了孩子。”
她又对小河说:“好孩子,哭什么。娘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你找个好夫婿。等娘为奶奶养老送终,就去找你。如果你的夫婿心地好,咱们就一起过,再也不分开。”
小河在父亲的驸马府里住了几天就去大伯的驸马府里住下了。她非常喜欢一向待她如亲生女儿的大伯和伯母,也喜欢新伯母卫国公主。她说自己家里冷冷清清,不如伯父家里热闹。恒德就随她去了。因为自从探家返回,他就一直留在公主府中难得回自己的驸马府。越国对他比过去更加温柔多情,也更加黏人。他知道小河在哥哥家里会得到更好的照顾,也就全身心地回报越国,补偿对她的亏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