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副将大惊,道:
“那个契丹狗就是来约你的?大帅,万万不可。大战当前,身为前锋主帅怎么能去敌人营垒孤身犯险,那岂不是羊入虎口!”
贺令图扬着下巴笑道:
“楚兄,你有所不知。这位耶律休哥乃故人也。当年我任雄州知州,做的就是侦刺和策反这两件大事。那时已经和这位于越有过多次秘密往来,差一点就将他策反过来,后来开战,才中断了。这一次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楚副将见他鬼迷心窍般痴迷不悟,急道:“敌人乘胜而来,占着主动优势;耶律休哥身为主帅,位高权重,深受宠信,怎么可能投降!大帅切莫轻信。”
贺令图一听这话心下大为不快,说道:
“哪个朝廷也不是铁板一块,都是勾心斗角你死我活。耶律休哥表面风光,底下受压,有什么稀奇。他想投诚不是一天两天了,心里必有难言苦衷。再说他只邀我一个人去,骗了我有什么用?这件事,成了是千军万马的功劳,不成只是我贺令图个人一条命。为了皇上的北伐大业,为了这场战争的胜利,令图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何况去会一会他耶律休哥!我带两百人马去,到了那里自会见机行事。你尽管守好营垒便是。”
副将见他如此慷慨激昂,再也无话可说。本来还想劝他请示瀛州主帅再去,但转念一想,时间来不及了,何必白白自讨没趣。见这位先锋如此信心满满,不禁也半信半疑起来。想到,自己不过一个副将,失败了,可以推脱责任说主将之命难违;万一成功了,自己即使不能沾光也不能担了阻碍这场大功的罪名。便不再反对默然遵命。
却说耶律休哥在帅帐中全力准备开战。经过两宫和诸帅反复商议,决定将计就计,以正面进攻对付敌人的口袋战术。虽然是硬打硬冲,但也需要精心策划,用兵布阵、主攻侧应、预设意外等等都要想到。每逢临阵指挥,必殚精竭虑巨细无遗地想尽一切,这已经成了耶律休哥的习惯。何况这是一场事关圣驾安危南伐成败的大战。休哥不停地发出令箭调兵遣将,就连后勤的武器战马、人吃马喂都一一落实。现在他正对萧排押下达命令:
“萧排押,你的任务是率领皮室军两万人马保证两宫圣驾的安全。太后冷静知道顾全大局,我不是很担心。皇上年轻气盛却保不准会心血来潮。你要一刻不离跟在皇上身边,不论大军前进还是后退,你的两万人马都不许管,只要听我的命令行动并保护圣驾万全。到时候我可能顾不上面面俱到,一切都交给你了。对了,还有一点,如果胜局已定,进入最后围歼的时候,我会派人来通知你,让你护着皇上到战场上比划一下,你懂吗?你务必要护得皇上万全。圣驾平安你是第一功,圣驾出了丁点问题不要怪我军法无情。?”
说到具体战事布置,这位平时少言寡语的大帅便琐细唠叨不厌其烦,每名部下都聆耳恭听,不敢有丝毫懈怠。
“报告大帅,我回来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帐外响起。耶律休哥眉毛一跳,这是他派去给贺令图送口信的名叫文哥的亲兵的声音。休哥对贺令图并没有抱什么希望,只是有些担心文哥的个人安危。休哥几步跨到门口,亲自掀起厚厚的门帘。
文哥进来后机灵地扫视一圈,见帐中没有外人,兴奋地大声说道:
“大帅,鱼儿上钩了!”
第二天下午,疲懒的日头早早就要下岗,就在它快要没入河北大平原西边地平线的时候,一队人马从南向北,朝着耶律休哥的大帐而来。
贺令图和他的两百卫队到了一座帐篷前面。这是一个规模不大的营地。它的位置在契丹军队大营和宋军营垒中间。营地里面只有一座大帐,五六座小帐,院子周围用大车围起来。这是典型的契丹贵族在行猎时临时扎营的样子。贺令图想:这一定是耶律休哥借口出来打猎,偷偷到这里来和我见面。贺先锋对这个安排很满意。
他在辕门外面转了一圈,看到茫茫荒野,白雪皑皑,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异样。从门口往营中看,里面寂无人声,一片肃然。只有几条狗跑来跑去,一匹漂亮的红鬃马正在食槽里悠闲地吃草,十几匹各种毛色的契丹马在另外一个槽子里嚼食。他便放下了心,策马进院。门口两名卫兵伸手示意要他下马,贺令图并不介意,把马交给卫兵抬脚往里面走。后面的卫兵也都按照要求下马,跟着他走进去。百步开外到了大帐,又有两名卫兵站在门前,一边一个伸手将门帘掀起。
贺令图走进大帐,从白雪映日的大野地里刚一进来,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过了好一阵他才逐渐习惯了里面的光线,虽然很暗,但是门缝窗缝中透过昏暗的光。帐中灰黑幽暗,空间很大。地上铺着毛毡,靠门这边摆着桌椅,帐篷深处有一张大床。但是仍然没有人影。贺令图心想,客到主不到,这个耶律休哥有些失礼。忽又觉得有些不对,卫兵怎么不进来?他已经命令过卫兵要跟在自己的身边寸步不离的。回头一看帐帘已经合拢,意识到卫兵都被强留在外面。他感到有些不安,刚要回身出去,就听见那张床上有人笑道:
“贺使君,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令图凝神细看,一个人靠着引枕坐在床上。床很大,他的身材瘦削单薄,干瘪瘪的像一块布片,难怪刚才没有看见。那人“擦”地用火帘点亮身边一根巨蜡,烛光中令图看见一张下巴尖削的脸,两道淡眉下一双不怒而威的眼睛。他手里拿着本书,好像刚才是看着书睡着了。
“你是耶律休哥。”
“对。”
“是你邀我来的,我来和你谈投诚的事。”贺令图鼓足勇气说道。
“哈,哈,哈!”一阵放声大笑。
“你,你笑什么?”
“我笑天底下竟有这样的蠢人,竟然相信耶律休哥会投降。我笑你自己跑来送死。”
贺令图此时彻底清醒过来,但后悔来不及了。他猜得到自己的亲兵在帐外已被收拾掉了。他没有退路,索性壮起胆子,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床的对面,对耶律休哥说道:
“我信你,以为耶律休哥是一个坦坦荡荡的大丈夫,没想到你是个耍阴谋的卑鄙小人。你杀了我有什么好处?难道杀了我一个人就可以打赢这场仗?”
“哈哈哈!”耶律休哥笑道:“仗是一定会打赢的,这和你没有关系。我请你来只是想问问:当初契丹和宋国停战已经五六年,你在雄州,我在南京,两边相安无事。这样下去不好吗?你说我是卑鄙小人,我却没有想过挑起边衅博取功名富贵。为什么你和你父亲要挑唆你们的皇帝发动侵略?你想到过会有今天吗?“
”契丹占我中原幽云十六州土地,大宋一定要夺回来。“
”可笑!幽云十六州是你赵宋的吗?你们父子是为了贪功求宠,才拿十六州说事,迎合你们好大喜功的皇帝。如今两国军民血流成河尸积如山,你们晚上睡得着觉吗?今天我就要取你的狗头以谢天下。来人,把这个人押起来,开战时拿来祭旗。”
十二月十日,惨白的太阳刚刚从一马平川的河北地平线上升起。瀛州都部署刘廷让和高阳关都部署杨重进并辔立马,站在君子馆阵地后的一个高丘之上,心情沉重地凝视着一片朝霞染红的天际。他们布署好了要合击进犯契丹军,昨天会议到深夜,今天临分手前再一次视察战场。
“定州指望不上了,田重进吃了亏,躲在那里不敢出来。”
身材瘦削的老将杨重进脸上的皱纹像千年的老树皮。他蹙着眉,操着浓重的山西口音说道。他今年六十三岁,是后周归宋的老将,要不是这场战争本来应该退休了。定州军进攻西路的消息已经传来:田重进奉旨进兵岐沟关得手,杀死城中守军和官吏。但因为孤军深入,又被契丹兵抄了后路,旋即撤兵。在望都大败,逃回定州。
“本来就没有指望他。倒是益津关的李敬源,没想到被截击在半路,要不然还能多一路人马。本来是个口袋,现在成了钳子。”刘廷让心情沉重地苦笑道。宋军原本是莫州、瀛州、高阳关三路出兵,莫州兵少,于是朝廷调霸州益津关的李敬源增兵莫州前来会战,刚刚得到消息,这一路受到截击被打散,李敬源战死。
刘廷让比杨重进年经四岁,也是一员身经百战的老将。但是和出身行伍的杨大帅不同,他出身名门豪族。其曾祖父是唐末大名鼎鼎的河北强藩卢龙节度使刘仁恭,曾是称霸幽燕的一代雄主。祖父刘守文被弟弟刘守光杀死。刘守光抢了哥哥的主位,自立为大燕皇帝。刘廷让的父亲携家避难南逃,投入郭威麾下。入宋以来,他为了出人头地重振家声而奋勇作战,立下了赫赫功勋。伐后蜀时他已经是主力大军的副都部署,和都监曹彬一起为朝廷收复天府之国立了头功。赵光义登基后猜忌前朝功臣,他和曹彬一样曾被迫赋闲,雍熙北伐后重获启用。经历了这么多,对他来说什么忠君爱国、民族节义都是浮云,拼死作战是因为他必须服从命令。
“我看朝廷方寸已乱,才下令出兵北伐,又命令后撤。李敬源刚刚到了霸州,就让他掉头和咱们会合,可怜大冬天他像条狗似地窜来窜去,战死在路上。比起来,田重进算好命了。幸亏咱们慢了一步,不然也是一样的狼狈,哪能像现在以逸待劳。”杨重进使劲搓着冻僵的脸,说道。
“以逸待劳?这见鬼的三九天有个屁安逸。最可恨是贺令图那蠢货,他死不足惜,但仗还没打就折了先锋将,真他妈晦气。”
刘廷让骂道。贺令图担任瀛州护军,官位比他低,职权却平起平坐,两人素来不合。
“那可是你派的好前锋。”杨重进揶揄道。
“狗屁!我不让他来,是他自己想抢功,非要先出兵。也不商量一下,送上门去找死。早就知道他不是个东西,应该找个机会弄死他,免得丢人现眼长狗贼的志气。”
“不去理他了。现在没开战先折了前锋,损了一路兵马,剩下咱们两路号称十万,实际不足八万兵马。狗贼和咱兵力相当,它们善于野战,又耐寒,这是一场恶战。咳!廷让兄,多余的话不说了。咱们共荣共辱,绝不能贪生怕死害了弟兄。老朽向你保证,拼尽全力,此次就是战死在君子馆,也绝不后退一步。”老将慨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