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的形势正如韩德让所说,在南京战局步步走向全胜的四月,那里却形成鲜明对照,山川变色,江河日下。
耶律斜轸三月十九日奉了出掌山西军事的圣旨,不得不将北枢密院的事向枢密副使萧保古交代一番之后,怏怏开赴前线。
斜轸上前线打仗的次数不算多,虽然缺乏像耶律休哥那样的赫赫武功,却也胜多败少,算得上是位常胜将军。他的诀窍就是不能不要命地往前冲,要等待时机后发制人。景宗晚年援救北汉的白马岭之役,耶律斜轸和冀王耶律敌烈、老将耶律沙、耶律抹只等奉命出战。遇到宋军阻击,惨遭败绩,冀王和他的王子蛙哥、耶律沙的儿子德里和好几员大将都战死了,耶律斜轸却因晚到一步,在己方被打得人仰马翻之际,突然万矢俱发,击退敌人,避免了全军覆没,立了一场大功。高梁河之役初期,各路援军皆都惨败,斜轸却并不出击,屯兵燕山得胜口,招揽残兵败将。直到耶律休哥杀到才从背后配合,左右夹击,大获全胜。虽然多次有人弹劾他作战畏葸不前,可每一次他的确都保存了实力,在决胜的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加之有太后的袒护,他仍立功受赏,扶摇直上。
这一次他又想故伎重演,并不急于全力进击山西汹汹之敌,而是在紧邻蔚州的奉圣州扎下行辕。一面派出十个指挥的兵马和当地军队联合阻击干扰田重进的北进;一面派人到蜷缩在外长城北的韩德威大营,传达他作为山西兵马都统的钧令,命韩德威对付潘美,即刻进驻大同,加强城内外防线,和节度使华哥一起守住城池,并伺机收复应、朔、寰等州。
斜轸对南京战局十分关注,收到消息说,曹彬断粮撤军,心里既有些高兴,又有些酸溜溜的。南京如果打胜了全是耶律休哥和韩德让的功劳,和他这个北枢密一根毫毛的关系也没有。他本应该发奋在山西立功和南京比个高低,可是他却相反,更加不想冒险出战,生怕在黎明之前白白送上性命,愈发立定宗旨,不打无把握之仗。
这次朝廷发兵山西,除了任命耶律斜轸为山西都统,还将原本就在山西作战的韩德威部归于他的麾下。斜轸想,要打也应让韩德威打头阵,这个草包借着老哥的庇护拥兵自重,不肯出来拼杀,这次不能便宜了他。
萧挞凛看着地图上敌人的旗帜一天天插遍山西全土急得心如火焚,但主帅有主帅的韬略,他不能违抗。这一天耶律斜轸又召挞凛到帅帐之中议论战局。正在商议之间,忽然报告有圣旨到。挞凛急忙退到后帐。耶律斜轸接了旨,打发传旨的公公去休息等他写信复旨。挞凛转回到前帐,见斜轸若无其事地展看着那道圣旨,知道除了催战不会有其它事,便问道:
“朝廷是不是又在催促进兵。”
“这是第三道催命符了。”斜轸撇撇嘴角说道。
“是啊,云州告急,再不出兵怕来不及了。不如让在下带兵前去。”挞凛趁机催促。
“你打算带多少兵去?”
“一万。”挞凛暗自算了算,总不能让主帅成了光杆司令。
“潘美、杨业有多少兵?”
“十万。但是咱不怕他。”
“哼,打仗不能靠拼命,拼完了以后怎么办?”
“那,大帅准备怎么答复朝廷?”
“我告诉朝廷,已经派韩德威去救云州。他有两万兵马,就屯兵在云州大同府北面不远的长城脚下。他是地头蛇,要是他肯奋勇作战,比咱们赶去有用得多。”
“这么久了,怎么他那里还没有动静?”
“我也在想,韩辅政坐镇朝廷,像热锅上的烙饼快被烤焦了,这位韩大帅不会无动于衷吧。要是他都救不下云州,你去了又有什么用。你要是带走一万人马,蔚州怎么办?这里还有田重进的十万大军呢!”
看着那张阴阳不辨的马脸,挞凛心里冒出一股寒气。这位主帅是想给韩德让一点颜色看看。韩德让聪明过人,深知人不能靠一条腿立足,作为出身卑贱的汉人要想在契丹人的朝廷站稳脚跟,单靠太后一人的恩宠不够,还要靠手里握有实实在在的兵权。目前韩德威是韩家最重要的领兵武将,常年在西南坐镇一方。他历次战争中表现得再差,朝廷也没有动过他。现在斜轸要将韩氏一军:如果仗打胜了,他作为主帅分沾功劳;打败了,看韩德让如何处置他这个五弟。要是韩德威战死了更好,但偏偏这个人绝不会傻到牺牲自己。可是战争怎么办?难道看着敌人步步近逼却只顾内部勾心斗角吗?
“报!云州信使到!”帐外一声高喊。
“进来!”耶律斜轸霍地转身,大声命令。
守帐的亲兵带了一个浑身是土的小校进来。那人贼眉鼠眼扫视帐中一圈,缩着脖子战战兢兢道:
“报,报告大帅,宋军占了大同府!”
“云州丢了!?怎么丢的?”耶律斜轸大惊失色。
“宋军攻势太猛,那,那个杨疯子没日没夜又是发砲又是撞城,云梯架得像蜘蛛网,节度使见守不住,便,便率领咱们撤了出来。”
“撤个屁,是弃城逃跑!华哥他人现在哪里?”
“在,在营门之外待罪呢。”
报信的是云州节度使华哥的亲兵头目。云州早就布满宋军,云州首府大同府是四月三日陷落的。四月二日华哥就在亲兵的保护下逃跑了。他左思右想逃无可逃,只有尽快到耶律斜轸的大营负荆请罪才有一线生路。于是打马狂奔,一天一夜跑了五百里赶到这里。他躲在行辕外面小树林里,派了个亲信进来报告。
“让他滚进来!”斜轸吊起一对三角眼恶狠狠地说。
一盏茶功夫不到,一个黑胖大汉满脸油汗低着头从帐外蹭了进来。只见他穿了件脏兮兮的便衣长袍,也没戴帽子,扑通一声跪在斜轸面前,扯着袖子抹了一把鼻涕哭道:
“大帅,不是卑职不想死保大同,是韩大帅他见死不救!咱们城中只有三千兵马,城外十万宋军,就是全都战死也保不住啊。卑职痴想,与其白白死了,不如逃出来,还可以为朝廷效命。大帅,卑职愿意戴罪立功,去救云州。”
听他骂韩德威,斜轸的心略感舒坦,口气缓和了些,问道:
“你的人马都出来了?”
“本来,本来都出来了。但是宋军一路追杀,有的战死了有的逃了,只剩下五百来人。”华哥哭道。
“真是废物!弃城逃跑和投降同罪!本帅应立即砍了你的脑袋。看在你跑来自首,把你押送去让朝廷处置。也好由你直接把云州的情况禀告圣上。来人,派人把耶律华哥押去牙帐,和来传旨的公公一起走。其余的人先统统关起来。”
等耶律华哥被带走,斜轸对挞凛说道:“你看看,这就是韩德威。他站干岸见死不救,谁还拼命。山西守将接二连三投降逃跑他脱不开干系!”
“云州丢了,山西只剩下蔚州,潘美、杨业要是东进和田重进合兵,他们就有了二十万兵马!蔚州要是保不住,东进三百里就到居庸关,那可就太被动了!大帅准备怎么办?”
幽云十六州的山后四州和山西五州山前七州不同,每一州地方窄小,加起来才和蔚州差不多大,还不到云州一半。四州划入契丹后,除了儒州仍用原名,新州改名奉圣州、武州改为归化州、妫州为可汗州,成为大奉圣州下的二级州。现在每州守城兵力不到一千,比起山西五州更不堪一击。敌人完全可能挟势一鼔而破,然后直捣居庸关。这种情景出现在挞凛脑海里,令他浑身直冒冷汗。
斜轸用三角眼瞥了他一下,说道:
“挞凛兄,你我都对朝廷忠心耿耿,也都是太后的心腹之臣。对你说句心窝子里的话,现在有人把持朝廷蒙蔽太后,我要等着看姓韩的如何处置云州失守。”
他对萧挞凛仍然存着戒心,不能像对耶律抹只那样直言无忌。他没有说出来的话是,如果韩德让怪他耶律斜轸救援不力,他就即刻请罪辞职。如果韩德让能狠下心来处罚韩德威,他就继续统兵山西设法退敌。
挞凛知道他与韩德让成了对头,认为自己是被排挤出北院。但没有想到面临危局他还能如此冷静,迟疑一阵恳切说道:
“大帅说得有道理,但是田重进正在攻向蔚州,潘美也从云州抽出大部分兵马赶来和他会师。两股宋贼合在一起更加势大难敌。要是他们破了蔚州,占了山西全境,再一鼓作气破了山后四州,兵临居庸关,耶律休哥在南京的战略部署就会被打乱,说不定满盘皆输。你我怎能置身事外。”
挞凛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手指地图胸有成竹似地说道:
“你以为我是意气用事,不顾大局?不!冷静,打仗最需要的是冷静。你想,咱们两万兵马,面对二十万虎狼之师。要是硬拼,顶多咯一下它的大牙,还不是被一口吞掉。现在曹彬已经撤退到了雄州,下一步是二次再攻南京还是结束战争?如果曹彬不打了,潘美、田重进也打不下去;如果姓曹的再次进攻,哼,我看他就是进退失据,也没好果子吃!等到曹彬被耶律休哥收拾了,山西的宋贼还不是要撤。等到他们撤退时咱们从后追击,那才是好铁用在刀刃上,他驴日的占了多少城都要给老子乖乖吐出来!”
挞凛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些道理。
在焦灼不安的等待中,十天的时间一晃而过。在这十天之间,韩德威自知丢失山西四州尤其是云州罪责难逃,也打起精神咬住潘美,打了几仗。仗虽打得不大,但总算迟滞了潘美的东进速度。耶律斜轸表面镇定,心里却如被油煎。毕竟他是山西总都统,从三月十九日接到这项任命之后,山西的局势就同自己有了不可推卸的关系。接到任命统兵出征二十多天,他还没有打过一场像样的战斗。云州陷落还可以推到韩德威头上,但要是蔚州也被宋军攻克,自己就罪责难逃了。他对萧挞凛说的那一番话虽有道理,但其实是豪赌。兵无常势,胜败随时反转,变化就在倏忽一线之间。如果没有等到南京得手,山西的敌人就打到了居庸关,宋军士气大振,耶律休哥功败垂成,三十万敌军南北夹击,就会导致全局惨败。幽云十六州尽失,血流成河兵民涂炭。自己和韩德让的恩怨就是个笑话,朝廷问罪都成了小事,自己将成为契丹的千古罪人。
耶律斜轸再也坐不住了,找来萧挞凛商议如何去解蔚州之围。萧挞凛一听要出兵了,顿时来了精神,急忙跑步来到帅帐。一进来就见耶律斜轸正站在地图前凝神沉思。
“挞凛兄,田重进十万大军,就算留两万在飞狐、灵丘,最少还有八万兵马在进兵蔚州。咱们号称五万援兵,其实只有两万。韩德威的两万兵马指望不上,他能缠住潘美就算好样的。城中虽然有五千守军,但不知道能不能里应外合,寡众悬殊,这一仗怎么打?”
挞凛信心十足道:“咱们不能大决战歼灭敌人,但可以选择有利地形出其不意打伏击,打几个漂亮仗,打垮驴日的军心士气!”
“现在就是咱手里的兵太少了。”
话音刚落,守帐亲兵就一边报告一边闯了进来,兴冲冲大声道:
“报!大帅!朝廷派援兵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