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捺钵王朝之辽圣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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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平乐酒庐

这个人选对于韩德让来说,既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又在他的意料之中。说出乎意料之外是因为,萧燕燕最疼爱这个幺女。在几个女儿中越国长得最漂亮,柳眉凤目皮肤白嫩,即有北地胭脂的俊俏又有南方女子的妩媚。她的性格率性天真活泼可爱,是燕燕的开心果。父皇驾崩时越国才五岁,燕燕觉得她年幼丧父,特别可怜,对她疼爱有加百依百顺。现在居然舍得这么小就将她嫁人,嫁的还是一个比她大了近二十岁,已有妻子儿女的男人。说在情理之中是因为,燕燕对萧恒德的偏爱太过明显,到了连韩德让都曾心生嫉妒的程度。要说是爱惜人才就不能令人信服。而要说是爱屋及乌,因为他是越国公主的驸马人选就能够理解了。平心而论,除了年纪和已婚这两条,萧恒德的人品才具的确是契丹贵族中不可多得的人物。

“这个我知道。”燕燕胸有成竹地说:“我已经细细了解过了。他有妻子和一个女儿,女儿比越国只小两岁。这都不要紧。人哪有十全十美的呢。皇帝有三宫六院,驸马也会有三妻四妾,继远和吴留还不是都有几个小妾,虽是长公主,也不能做凶悍妒妇啊。”

这就是说要让萧恒德现在的妻子退居为妾了,德让想。这倒也说得过去,丈夫娶公主进门做了驸马爷,哪个女子也不敢以原配身份想要高居公主之上。从正妻变为侍妾,从主母变成奴婢虽然屈辱,但是在嫡出的长公主面前降低身份,就算不上丢人了。有些女子可能还会因为从此能呼奴唤仆穿金戴银而感到高兴呢。

说到底,还是长公主们都是年幼嫁人,选的驸马除非同样是个毛孩子,要是年纪稍长出身贵族,就自然是已经娶妻纳妾的人。萧燕燕对小女儿驸马的期望之高,既想要文武兼备经邦济世之才,又想要血缘亲近的萧姓族人,再想要求驸马是一张白纸,永远专情不二,恐怕是世上就难找了。

韩德让从不在太后的家事上插嘴,可是今天燕燕有意在他和皇帝面前说起这件事,他就不能装聋作哑了。他了解燕燕,从她的口气中就知道她是在征询拾遗补缺的意见还是在宣布决定。看来这件事她早已想好,这会儿只是想让在座的人同意和理解她的决定。德让见皇帝还在那里兀自发愣,便替他问道:

“这事和萧恒德讲了吗?他怎么说?”

“我让萧挞凛去和他谈了,还要由挞凛来替他求亲呢。这是天上掉下个金元宝,他哪有不乐意的。”

德让心想,这话虽然有些过于自负,但是没错。只要是头脑清醒的人都只能是这个态度。哪怕他并不想高攀这门亲事,也绝不会蠢到不知好歹地拒绝或者哪怕是表示出一丁点不情不愿。

燕燕又兴致勃勃地说道:

“这也是天降的缘分,我第一次见这个年轻人就觉得他不俗,不由得就想起那个萧吴留,想着能像他这样该有多好。后来又见此人不是徒有其表,有头脑又有本事,更觉人才难得。最不可思议的是那次去乾陵菆涂殿祭奠先帝,五岁的小越国一见恒德竟然就喜欢他。这妮子从不睬生人,却要他抱。当时我就想,也许这就是缘分。后来派恒德去东征,想看看他到底能不能担当大任,也没有让人失望。不但吴留不能比,就连继远都差着一大截呢。”

隆绪眯起眼睛用心听着,他体会到母后的良苦用心,姐妹们的婚事和他自己的一样,都关系到家道国运,这个萧恒德不但是被母后当作驸马,更被当作是今后朝廷的肱骨羽翼。听完他点头道:

“听母后一说,这真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人。母后为越国选了个好驸马。她自己知道吗?”

“她哪里懂。我问她记不记得抱过她的那个大叔,她说记得。我问她要不要他做驸马。她问,驸马是干什么用的。你们瞧,还是个娃娃。”燕燕的口气中充满溺爱,说到最后觉得小女儿可怜,眼角竟渗出泪花。

三月初,刚刚过了清明,一斗东风三斗水的谷雨即将来临。土河河畔的春风吹荡起青草的芳香和泥土的潮湿。一冬的积雪融化尽净,滋润着黑褐色的土壤,好像给大地洗了个澡,到处都变得清爽光洁。草芽的淡绿和花苞的浅粉若隐若现,天地之间生机勃勃。

土河边上的一个教练场上彩旗招展锣鼓喧天,从东北撤回的十万大军已经陆续抵达大营,这一天要在这里举行凯旋和献俘仪式。

北枢密兼东征都统的耶律斜轸精神抖擞气宇轩昂,他身穿簇新的黑色战袍,头戴黑色铁盔,一双三角眼炯炯闪亮。他气冲牛斗地大声说道,朝廷决策英明,天助神佑契丹,将士尽忠用命,东征取得了伟大胜利。他发出命令,向皇上太后献上战利品和战俘。

这次东征战果辉煌,单是生擒的俘虏就有十万余口。耶律斜轸遵照朝廷的指示,已经将他们分赐给当地的有功部族和出征将士,这时只是象征性地献上五十名贼首。一队有老有少,高矮胖瘦不一的男子被士兵押到检阅台前。这些人一个个被五花大绑,蓬头垢面赤着双脚。褴褛的衣衫和头巾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和式样。他们被士兵们按倒,面朝台子跪在地上。他们都满脸疲惫,完全看不出桀骜不逊的神气。过去被献俘的俘虏往往被释放、被关押或发为奴隶,他们都在听天由命地等着会是什么样的命运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斜轸大声宣布:这些贼首罪大恶极,皇上有旨,立即斩首。上百名粗壮的士兵手持大刀走到场上,两个对一个站到俘虏身后,这些昔日豪杰们这时才意识到死到临头,他们的手脚被捆得死死的,只能挣蹦着放声嚎叫。他们骂着土话、契丹话、渤海腔调的汉话,有的诅咒有的求饶。他们的哀嚎瞬间就被震天的战鼓和号角淹没,刽子手们手起刀落,几十颗脑袋同时滚到地上。血浆喷溅而出,几十个活生生的人霎时变成几十个咕嘟咕嘟冒血的肉桩,检阅台下一大片土地染成红色。

耶律隆绪坐在台上中央吓得心惊肉跳。他不知道这道圣旨的结果竟是如此残忍惨烈,也不理解为什么将士们见到鲜血后会这么兴奋。场上的士兵们激动得高高扬起手臂,挥舞着刀枪剑戟,拼命大声喝彩,将庆贺凯旋的仪式推向最高潮。

无头的身体被拖到观礼台的一侧垒成一座小山,砍下的五十颗头颅摆在山顶,脸朝着校场上的士兵,好像也在检阅他们。

长长的车队装载着牛羊马匹金银财宝在检阅台前走过,仍是耶律斜轸宣读了一长串功臣名单和所受到的奖赏,又是一片震天的鼓乐和欢呼。

接着,在鲜血浸染的土地上进行了军事演练。将士们表演了阵法、骑射、摔跤、打斗等等。展示在战争中和战后,大军都在进行提高战斗能力的军事训练。

检阅完毕,太后、皇帝和王公大臣们回去休息午膳,军队也依次回营。萧挞凛骑马向自己营帐走去。刚离开校场不远,就听见身后马蹄得得,有人叫道:

“伯父。”

他回头一看,见是萧恒德,便停下等他。

“咱们去喝一杯吧。”

挞凛点点头,二话没说就转了方向和他并辔而行。

萧恒德这两年官运亨通,飞黄腾达。他和萧挞凛的本官都没有变,他仍是林牙,萧挞凛仍是彰德军节度使,两个官位不相上下。但是实差,又称差遣却倒挂了。恒德是刚刚凯旋的十万东征大军的监军,在军中和都统耶律斜轸平起平坐。而萧挞凛则是大军的副帅之一。恒德成了挞凛的顶头上司。

萧挞凛起初心里有些酸溜溜的。萧恒德的父亲死得早,而且他生前慷慨豪爽几乎将家财挥霍一空,身后留下孤儿寡母一大家人生活十分拮据。萧挞凛是恒德的远房伯父,又是他父亲的好友,看这一家可怜,便从小资助照顾恒德和他的家人。后来挞凛又把萧恒德和他的哥哥萧排押带到军队,从给自己当亲兵做起,不断提携他们。可以说兄弟俩能有今天,全靠了这位前辈。现在萧恒德反倒成了萧挞凛的上司,不能不令人感到难以接受。军中官大一级压死人。大军点将排衙时,恒德坐在上面,挞凛站在下面,见面要行礼,路遇要让道,接受任务时还要称卑职,这都是令人尴尬的事。

但是萧恒德对这个恩重如山的老前辈、老上司始终谦恭礼敬,从来没有端过上司的架子。公事之外还是称呼他“伯父”。他们在东征中同领青岭一路,两人共处一衙时,恒德从来将挞凛当作主将敬重,自己甘居副陪。遇到用兵、奖惩等重要决策,挞凛说了便算数,恒德只提参考意见。久而久之,挞凛的一点点芥蒂便全都消失了。两人在人前不乱规矩,但私底下还像从前一样亲如父子。

走了不远就是一溜挂着招牌旗幡的餐馆酒庐。在钠钵大营周围从来不愁找不到各行各业的商贾店铺。钠钵大营动辄数万人马,除了皇室宫眷和内侍卫兵,还有大量的王公大臣和他们的家眷仆役,就像一座流动的城市。而且其中居民非富即贵,比大都市中的消费能力一点不差。商人们如蝇逐臭岂能放过这样的一群大主顾。所以总有大批的商人追随着钠钵行营,一支浩浩荡荡的商队成为钠钵的一道五花八门的风景线。他们走一路做一路买卖,每到驻地,更是扎帐挑旗敲锣开张。钠钵时连皇宫牙帐都能随时搬运,更不用说店铺的帐幕了。这些帐篷店铺或简易或奢华一点也不逊于城里的土木砖石建筑。简易的铺子是为了吸引那些士卒奴仆,让他们身上有两个铜子儿就敢进门。而奢华的大店则专门接待腰缠万贯的达官贵人。

远远就见前面有一间气派宏敞挂着高大酒幌的院子,院门前有一座木头牌楼。它虽然没有石雕粉饰的牌楼那般巍峨壮丽,却也古香古色质朴典雅。两侧的本色木柱上挂着一对两人高双肩宽的木匾,上面斗大的酋劲隶书写道:

“山色秋风望不断,钟鼓馔玉斗十千”

横批是酒馆的名字“平乐酒庐”。

萧恒德在门前勒住马缰,挞凛知他选中了这个店家,抬头看了看,喟然叹道:

“现在人人附庸风雅,扑熊博虎的粗汉咿咿呀呀学作诗,苍蝇逐臭的商人也要拽几句酸文。你看这幅对联和店名如何?”

恒德歪头品咂一番,茫茫然道:“我哪里懂。如今是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皇上吟诗作赋,谁人能不附庸风雅。就连咱们大西北都风行南边的唱曲鼓词儿,印南人的最新诗集,不要说这里的天子辇下了。”

一个长着张肉团团红脸,唇边蓄着两撇小胡子的老板早都笑咪咪地迎到门外。这时亲自拉了萧恒德的马缰,不由分说便往里拽,口数莲花落般热剌剌说道: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小店喜鹊登枝蓬荜生辉。两位大帅里面请,专门给您们准备好了雅帐。随从的军爷们也预备好了招待,这些个马匹包管喂饱细料,洗刷干净,您就尽管放心高乐吧。”

恒德回头命一名亲兵道:“你去殿前司,把萧排押将军请来。”

院子里细沙铺地平如镜面,里面有好几座宴帐,一座能容纳百人的大帐,还有十几座小帐。所有的帐篷不论大小都是黄铜尖顶熠熠生辉,彩色帷幕珠玉流苏。恒德和挞凛被领进一间小帐,进去一看,里面四壁彩绘,漫地绣毯,当中一张红木螺钿八仙桌,旁边四把红木雕花官帽椅。桌面上四套细瓷彩绘的碗碟,四只透明琉璃酒杯,四副银匙银筷。还有两个身穿彩裙的妙龄女子袅袅婷婷站在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