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怎样惩办?”
隆绪也放下了筷子。
“元妃竟然动手打我,简直是无法无天了,最少也应该当着所有嫔妃杖责。”
“你是皇后,后宫的事本来应该你说了算,要是朕不干预,你要杖责多少?”
“一百,最少也要八十。然后还要打入冷宫。”
隆绪看着菩萨哥气得发青的脸,想想她的处境其实也很可怜,耐心道:
“皇后,你不是只关心后宫的人,你不会不了解朕的苦心。萧孝穆在前线统帅平叛,你在后宫打死、打残了元妃,让他怎么想?换了是你,你还会全力为朝廷平叛吗?”
“平叛,平叛,为了平叛就可以犯上作乱吗?谁知道萧孝穆在前线干什么。半年多一场像样的仗都没打过,皇上为什么还不撤换他。”
隆绪摇了摇头,不想和她讨论这个话题:
“你总是想学母后,可是连母后的皮毛也没有学到。且不说前线,就说宫里。谁不知道元妃是太子的生母,你羞辱、幽禁元妃,太子会怎么想?万一她死在冷宫里,你能脱得了干系?太子再孝顺你,也不会无动于衷吧,你还能当好一个慈母吗?”
“因为这就任由那个贱人胡作非为吗?她现在就敢打骂本宫,将来还不得反天了!早知如此,我才不会要她的儿子。立谁当太子,我都是嫡母。”
隆绪心里一惊,这样的想法一旦萌芽,就再也难以消除了。看来要是杀不了元妃,太子之位也危险了,他轻叹一声道:
“换谁都是一样,除非他的生母已经死了或者你借别人的手杀死她,还不能让她的儿子有丝毫察觉,不然都是你心里的病。朕知道你不容易,可是你既然没有亲生的儿子,就应该宽怀大度,和太子的生母和睦相处,将来亲亲热热并肩做太后、太妃有何不可。你过去与元妃不是亲如姐妹吗?现在怎么变成这样。这一次的事由朕来训斥元妃,你要主动表示原谅她的一时冲动,和她重归于好。其实她也是兔子逼急了才咬人的,要不是知道了你要害萧孝先和她,事情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谁说我要害萧孝先了,是她疯狗咬人。”
“算了,朕不追究,你也不要强辩。你那个好兄弟嚷嚷得连王继恩和萧孝忠都听见了。”
“臣妾和那贱人不和陛下也有责任,要不是陛下重用她的兄弟,她能这么嚣张?浞卜怎么了,陛下为什么总是横竖看不上他。”
“朕也想重用你的兄弟,可是这个浞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以后你要少听他的。萧匹敌是你的养子,是个可造就的材料,朕还不是一直在提拔他。好了,你说不是来吃饭的,话该说的都说了,朕现在也没胃口了。你回去吧,朕也要歇着了。这两天长途跋涉,朕累坏了。”
菩萨哥还想说什么,见隆绪站起来要走,只好也起身蹲了个礼道:
“请皇上早些安歇。”
隆绪紧锁眉头回到寝帐,见何美人斜倚着一张贵妃榻假寐。她换了一身薄如蝉翼的粉色纱裙,在银烛的荧光下,里面水红色的中衣裹着身体显露无遗,美人的脚上穿着一双大红绣花凤头鞋,缠过的小脚尖尖翘翘,好一副美人醉卧贵妃榻的图画。隆绪心中一荡,烦恼顿消,笑嘻嘻地坐到榻边,捧起一只小脚摩挲把玩,啧啧道:
“汉人缠脚的习俗传到契丹了,都说南边的女人温柔如水,单这一双金莲就让人爱不够,比起来北方女人的天足就像莽汉的大脚。”
隆绪的手向上滑去,解开纱裙裙带。
忽然,隆绪瞥到白藕般的胳膊下面压着一张彩笺,上面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字,他屏住咻咻气喘,疑惑问道:
“宝贝儿,你在看什么呢?”
何美人想起,刚刚皇上来时自己正在看摆在桌上的一张纸,仓促之间只顾了搔首弄姿惺惺作态,竟没有来得及把它放回原处,或者至少藏起来。不禁有些惶然,可是不能不答,故作漫不经心地说:
“没什么,没头没尾的,不知什么人写的纸片,恶作剧而已。”
什么纸片能飞到皇帝的寝帐里?隆绪疑惑,把那张纸从美人的胳膊下抽了出来,在烛光下扫了一眼,脸立刻拉了下来。他撇开女人坐起来细看,真的是没头没尾的一段文字,既不是奏报也不是文章,上面一行行列着教坊乐师出入皇后寝帐的时间,往往是黄昏进深夜出,甚至第二天凌晨离去,而且进出频密,有时一连数日天天不断。这是一封告发皇后秽乱后宫的匿名信。皇帝的好心情一扫而光,冷冰冰地问道:
“这是什么人拿进来的?”
何美人一听皇帝的口气就知道不妙,今天的好事肯定泡汤了,说不定自己还要倒霉,嚅嗫道:
“不知道,刚才内侍宫女们进来送点心,后来又收拾碗碟、整理床褥,奴婢没有留心,等到没人了才发现不知是谁留下这张纸。”
“你看过了?”
“奴,奴婢有些好奇,刚刚拿起来,还没来得及看陛下就进来了。”
“你走吧。不管看到什么都当没有看到,要是说出去一个字,朕可救不了你。”
何美人含着泪系好衣裙委委屈屈地走了。隆绪倒在她刚才躺过的软榻上闭起了眼睛。
他的眼前浮现出那两个被点到名字的教坊司琵琶师的样子。皇帝能记得他们因为这是两个色艺超群,出类拔萃的人物,经常演出独奏,领取厚赏,有时皇帝也会召他们侍宴或应景弹奏。
关于皇后的风言风语隆绪不是没有听到过,但是他选择了不相信。因为皇后得罪人很多,有人造谣不足为奇。可是这里列出的证据言之凿凿,非常容易核实,只要他不怕丢尽颜面的话。他一直以为皇后对自己忠心耿耿,年纪大了以后不再悍妒是因为把精力转向对权力的贪婪。多年来隆绪对皇后虽然没有了最初的情爱,可是还有深厚的亲情,为她从十三岁入宫,一直专情陪伴自己心存感激。想到她虽然贵为皇后,却要和无数女人分享丈夫,常年忍受帐冷裀寒的深宫孤独十分可怜,这也是对她一再优容的原因之一。隆绪万万没有想到皇后一点也不寂寞,而是一直在频繁地和年轻男子偷情。这种事在平民百姓家都是奇耻大辱,何况放在贵为万乘之尊的皇帝身上。隆绪从小心里最大的伤痛就是母后和韩德让的私情玷污了父皇的名誉,为了这个,直到韩德让死隆绪都没有原谅他。现在比起来自己身边的淫贱皇后来,母后简直就是贞洁烈女了,她起码是在父皇死后才投入韩德让的怀抱,而菩萨哥竟在自己活着的时候就往皇帝脸上抹屎。隆绪的心好像被刀子一下一下地凌迟,鲜血淋漓,他仿佛看见那些下贱的乐工在一起耻笑皇后,羞辱皇帝。
“王继恩!”
守在帐外的大太监立即出现。
“这是你放进来的?”
王继恩看了一眼那张纸,吓得面如土色,趴到地上连连磕头:
“奴才该死,陛下,不知是哪个胆大包天的东西干的,奴才查出来一定把他打死。”
“查?还要查吗?”
“陛下,……”
皇帝的口气云淡风轻,好像只是在膳食里发现了一只苍蝇:
“用不着查了,一定是元妃和皇后闹翻了臆想出来的,命人投到这里。”
“陛,陛下要处置元妃娘娘吗?”
“朕现在谁也不想处置。看来后宫的事朕不能不管了,以后你派人盯着点儿,有什么事随时报告,要是再敢有事瞒着朕,小心着了。”
王继恩出了一身冷汗,明白皇帝心里什么都知道了,甚至怀疑自己知情不报。其实不是自己对皇帝不忠,而是这种捅破天的事没有十足证据谁也不敢说,但也不敢辩白,只是磕头如捣蒜般说道:
“臣一定派人盯紧,随时报告。”
隆绪用手指拈起那张纸放到玉烛上,火苗窜起,随着一股黑烟袅袅升起,皇帝手中只剩下一截残笺,隆绪把它丢进墨池,冷冷说道:
“这上面提到的人,朕要他们不得好死。”
第二天一早捺钵大营启程出发。沿着土河-辽河岸边,顺着滚滚而下的浪涛快马加鞭向东南挺进。黑色的长龙浩浩荡荡延绵数十里,其中一截人马属于随扈的教坊司。这支队伍里有许多彩绸装饰的轿车,里面坐着歌伎舞姬和乐师们,还有载着乐器道具盖着严实油布的笨重牛车。教坊使姓马,是个位高资深的中年大太监,他骑在一匹矫健的契丹灰马上走在队伍中间。他这会儿无心欣赏明媚的初夏阳光和一望无际的绿油油庄稼,心里如同揣着一窝野猫般百爪挠心。琵琶师燕文颇昨夜出去后就没有回来,这在过去从来没有过。更奇怪的是另一名琵琶师李文福昨晚也被人叫走,说是萧太师找他伴宴,也没有回来。马公公对发生了什么事心里猜着了七八分,因而不敢声张。今早天还黑着,就悄悄派人沿着他们可能走的路搜索了一遍,但都毫无发现。直到天亮出发,两个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同侪中有人奇怪,口中蹦出几句疑问,但都随即闭嘴。马公公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不知道该不该向内侍省和宫闱司报告,就这样六神无主地上了路。
辽河两岸满目青翠,蓝天白云时卷时舒,大队人马加快速度,五天走了八百里,四月中旬来到半年前萧王六、张杰英勇抗击大延琳的沈州。从这里队伍折向西行,又走了两百多里便来到郁郁葱葱的医巫闾山。初夏的医山如同水洗过一般,浓绿碧翠层次分明,显出了她本来的妖娆奇峻。
萧孝穆早就接到通知,在御驾到达的时候,已经在行营的驻地等候了。和他同来的还有副都统萧匹敌。皇帝劈头便问:
“你打算什么时候攻打辽阳府?”
萧孝穆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地图,铺到桌案上,指着上面的辽阳府说道:
“陛下,臣正一刻不停地按照之前报告过的部署加紧准备。陛下请看,这七个月里臣一直在城的五里之外修筑堡垒、壕沟,辽阳方圆三十里,现在等于修了一个方圆七八十里的外城,将它团团围住,日夜派人在堡垒的箭楼上监视,在壕沟里巡逻。天罗地网都布好了,大延琳就是变成一只老鼠也逃不出去,辽阳府指日可破,大延琳已经是陛下的囊中之物。”
隆绪看着萧孝穆黢黑消瘦的面孔,才四十岁就花白的头发和两只密布血丝的眼睛,不禁动容,说道:
“萧爱卿,你知道有多少人弹劾你吗?这也怪不得他们,整整七个月了,大延琳毫发没伤,境内境外的敌人都认为朝廷无能,纷纷准备响应作乱,连高丽都敢中止朝贡。萧排押死后,朕以为你是当朝第一战将,相信你一定能打败大延琳,可是时间越来越久,你一仗不打一贼没杀,一味挖土筑城,朕也快说服不了其他人了。”
萧孝穆眼眶发酸,说道:
“臣知道陛下对臣这份信任的分量,臣知道陛下为了信任臣,责备了萧匹敌、宽恕了萧孝先,甚至元妃娘娘冒犯皇后也没有治罪。臣绝不会辜负陛下。七个月时间是太久了,可这是以最小的代价、最短的时间,保证必胜的唯一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