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继恩,把这里收了,拿张地图来。”
不一会儿,桌子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张地图正好铺在上面。隆绪定睛凝视展现在面前的壮阔山河,如果将这副版图从上到下平均切为三块,东京道是完完整整的最东边一块。它的北境深入外兴安岭,东、南、北三面临海。契丹第一大河黑水(今黑龙江)在它的北部腹地划了一个大大的勾,在境内流入北海。这块土地的大半从前属于渤海国,那是一个立国二百多年,最繁盛时拥有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养育着五百多万人口,号称“海东胜国”的国度。太祖天赞五年(926年)经过一年多的血腥战争,吞并渤海,先立东丹国,后建东京道。数百万的渤海人口有的被杀,有的逃到北漠、女真、高丽,有的归附了契丹。现在这场战争已经过去了整整一百年,然惨重的伤痛并没有痊愈。渤海人的反辽复国斗争起起伏伏前赴后继一直没有停止过,这一次大延琳立国称王,把一百年的暗流涌动推上了明面。
隆绪越看眉头锁得越紧,拳头重重地砸在画着辽阳府的地方。
“枢密院有什么想法?”
“陛下,事发突然,臣刚刚得到消息就立即赶来禀报,还来不及商议呢。”
隆绪感到失望,难道知道了事变发生,北枢密不该即刻拿出应对方略吗。萧普古觉出答对得不妥,马上接着道:
“臣,臣以为应该立即召集朝会商议。赶快派出军队,包围辽阳府,断绝叛贼和外界的联络,以免其他地方的渤海余孽、蛮部女真和高丽呼应联合。”
“只怕已经晚了。兵贵神速,你应该第一时间就集合军队,同时来向朕禀报请求批准。现在已经错过了起码两个时辰。王继恩,传朕的命令,副都部署耶律高六点集御林军五千兵马立即出发,首先包围辽阳府,切断它和外界的联系;然后尽快发动攻城,趁叛贼立足未稳争取先机。另外派人通知五品以上大臣到议事厅开会,商议继续派兵。”
皇帝的口气充满责备和焦虑,萧普古满脸涨红和另外两名下级官员都站了起来。忽然窗外有人说道:
“皇上说得对,军情紧急,必须争分夺秒。”
话音刚落,皇后萧菩萨哥出现在内侍打起来的门帘下。她的脸上没有施一点脂粉,仍显得皮肤洁白细腻,眉清目秀。穿着一件宽松常服夹袍,略显花白的头发在脑后草草挽了一个坠马髻。隆绪皱了皱眉,看了萧普古一眼,显然是这位北枢密在到自己这里来之前就派人去报告了皇后。只听她接着说道:
“皇上,请恕臣妾冒失。可是,非常时期非常之事,不能拘泥形式。陛下刚才所说,臣妾完全赞同,陛下不愧久经沙场,临危不乱。就是陛下所说,兵贵神速,臣妾已经让萧匹敌率五千骑兵飞驰东京了。”
几位大臣见皇后闯了进来都局促不安地鞠躬行礼,低头垂首而立。隆绪则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派萧匹敌?用的是哪支军队?”
“自然是他手下的御林军。两万御林军他带走五千,还有一万五千,由副点检带领,不会影响御营的护卫。臣妾急切之下发教旨下的命令,臣妾就是来请先斩后奏之罪的。”
菩萨哥嫣然一笑。隆绪张大了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如果谁都可以指挥御林军,那将置皇帝的安危于何地!这样做简直比东京兵变更令皇帝心悸。他看了看几个不知所措的臣僚,挥挥手道:
“你们先去议事厅。”
几个人刚一离开,隆绪就神情严肃地说道:
“皇后反应够快,可是下不为例,事情再急规矩却不能废。萧匹敌不待圣旨就敢出兵,即使有功朕也要撤了他。皇后管好后宫就可以了,前朝的事有朕在呢。”
菩萨哥的表情显出大失所望,一屁股坐到桌旁的椅子上,悻悻说道:
“陛下是怪臣妾越权了。臣妾这样做虽然不合常规,但是并非没有先例。当年赵光义包围南京,承天太后那时也是皇后,就曾指挥全军,把一半御林军交给耶律休哥,要不是她英明果决,南京早都不是契丹的了。陛下就是要怪也只能怪臣妾救急心切,不能怪萧匹敌,他是领了教命行动的,并没有错。”
隆绪气得差点喘不上气来,抚着胸口说道:
“母后指挥御林军,那是因为父皇病重。朕现在还好好地在这里呢!教命干预朝政已经过分,如今竟能调动御林军了,真是岂有此理!”
菩萨哥坦然道:
“臣妾的教命一直都畅行无阻,这是第一次遇到紧急军情,并没想到不能调动御林军。再说,从前太祖皇帝有皮室军,应天皇后有属珊军,现在都并入了御林军,难道臣妾的教命不能调动区区五千人马吗?”
隆绪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只觉得头昏目眩,病要发作,他竭力保持镇定,心想在这个关键时刻一定不能倒下,否则内乱外患夹攻,天下就会土崩瓦解。忍了又忍,竭力心平静气说道:
“好了,这次就当事发突然,没有先例遵循。从今以后,宫闱司只管后宫,前朝的事不要插手。朕不是不信任皇后,而是怕开了先例,后患无穷。你先回后宫去吧。朕要去议事了。”
菩萨哥以为皇帝还会像一直那样睁只眼闭只眼,中宫的权力又能向前扩张一步,没想到皇帝发了火。她有点后悔,操之过急,失了分寸,会欲速不达。缓和了口气笑着说道:
“皇上,请恕臣妾好心办了错事,臣妾听凭皇上责罚,只是千万不要怪罪下面的人。”
隆绪摆摆手道:
“好了,朕知道你的心是好的。你先下去吧。”
菩萨哥本来还想提出参加朝会商议,但看皇帝脸色发黑,不好再提,站起来要走,想起来一件事又停住了脚,说道:
“是萧孝先惹出这场大祸。他事先事后都没有透露一点风声,要不是王道平翻墙逃了出来,朝廷还不知道。东京的朝廷命官被杀了那么多,他却还活得好好的,说是被包围在留守府,谁知是不是降了叛贼,要不然诺大东京城,一个小小大延琳岂能玩得转。说不定他事先就参与了谋划,渤海余孽闹腾了一百年都没有成什么大事,怎么他刚一去就立国了。皇上可要心里有数。”
菩萨哥对于萧孝穆兄弟一个把持南京一个占据东京,控制了朝廷的大半江山一直耿耿于怀,决心趁着这次的事把萧孝先整倒。隆绪再也忍不住,怒道:
“没有根据胡乱猜测,难道不怕搅乱人心吗!他为什么反叛?朕的南阳公主和他在一起呢,难道她也和大延琳串通了不成!”
菩萨哥怏怏地走了。隆绪跌坐在椅子里,脑袋里乱成了一团。一会儿气皇后先斩后奏,萧匹敌不待圣旨出兵,一会儿又盼望萧匹敌能够尽快传回捷报;一会儿担心整个东京道联合起来造反,一会儿又觉得大延琳不过是跳梁小丑,成不了气候;一会儿又想萧孝先和南阳公主在干什么,萧孝先勾结大延琳其实不是没有可能,他可以瞒着南阳甚至杀了她,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是被皇后闹得胡思乱想。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想起大臣们可能早都到了,赶紧站起来朝门外走去。到了门边,一个小内侍打起帘子,他绊在门槛上,一个倒栽葱跌了下去。小内侍慌忙抢上前来扶住,大声喊道:
“快来人!皇上,皇上,要不要叫御医?”
门外候着的侍卫和随从们一拥而上,隆绪站稳了脚,骂道:
“闭嘴!乱叫什么,朕没事!”
来到议事厅,重臣们都急匆匆赶来了,正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隆绪坐到丹墀之上的龙椅里,先命王道平讲述东京城中的叛乱情形,王道平讲得比萧普古刚才在皇帝面前说的更详细,也更激动,把大致情形说了之后,擦了把眼泪道:
“叛贼残忍之极,户部使韩绍勋是个清廉勤政的好官,他被叛贼抓住之后痛斥他们,竟被活活用锯肢解而死,他到断气还大骂不止。想不到的是东京的民众,看到这种惨状竟欢呼鼓噪,拍手叫好。陛下,不能轻视这群悍贼,他们蓄谋已久,穷凶极恶,煽动了东京百姓,要赶快派重兵剿灭。”
大臣们无不动容,尤其是汉官们,人人义愤填膺,南院枢密使张俭道:
“韩绍勋的曾祖韩延徽是太祖开国功臣,一家人世代忠良。韩绍勋刚到东京不久,一心想理顺征税,为朝廷增加收入,没想到遭此横祸。朝廷应该表彰抚恤这样的忠臣,激励人心,剿灭叛贼,取大延琳的人头来祭奠英灵。”
隆绪也唏嘘不已。太后和韩德让死后,他们建立的科举制度不但没有废除还发展起来,固定成为两年一次。这些年取士越来越多,从即位之初的每届一两人到了每届四五十人,最多的一次是四年前,一下取了七十二名进士。很多德才兼备的汉官由这条路选拔出来,汉人因此更加归心,朝廷也得到有用人才。韩绍勋便是其中之一,为朝廷忠心耿耿,临危不惧。不独韩绍勋,看看眼前,汉臣现在重臣出席的会议上竟占了一半。这个状元出身的张俭一贯勇于任事,从不瞻前顾后,正得自己信任。只听萧普古道:
“对这样的忠臣是应该大力表彰,不过眼下还是军事最重要,萧匹敌已经前往东京,解决了燃眉之急。现在应该尽快调集军队前去增援。”
挂着平章事头衔来参加会议的萧浞卜立即站出来说道:
“陛下,臣愿意领兵前往。臣没有打过仗,愿意做一个冲锋陷阵的先锋,听命于都点检的指挥。”
北府宰相萧孝忠道:
“臣手下有一万兵马,可以即刻出发。”
萧普古想让萧浞卜去,不光因为萧孝忠是萧孝先的弟弟,还因为他身为北府宰相,又领了一万人,势压萧匹敌,必不能服服帖帖听他指挥,将帅不和误了大局不说,将来平定之功算是谁的呢。看着萧孝忠说道:
“北府宰相没有领过兵,恐怕对付不了那帮悍贼。陛下,以臣之见,既然殿前指挥使萧匹敌已经在前线统筹布署,现在最重要的是给他增兵,不是派将,再派的人都应该归于他的麾下统一指挥。”
萧孝忠道:
“只要能打败叛贼,在谁手下我都无所谓,只是枢密使说孝忠没领过兵,难道萧匹敌打过仗吗?”
隆绪听他们半是请战,半是争功地争吵,心中更加烦乱,正如他们所说,看看在坐的武将,有谁打过仗?原来的老将死的死退的退,连萧排押都死了五年了。自己当年结束高丽战争,一心想要给百姓带来太平,没想到太平九年的今天爆发了即位以来最大的危机,而朝廷的武功却荒废了。四十三年前的岐沟关之战,也许可以和今天的情况相提并论,但那是准备已久的两国之战,而且母后健在,战将如云。这次是空前严峻的内乱,如果大延琳得逞,渤海、女真、高丽连成一片,契丹将失去整个东部半壁和几乎所有海洋。想到当年太祖皇帝驾崩在征伐渤海的回军路上,让国皇帝参加了平灭渤海并担任东丹王,将来自己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他不再犹豫,站起来说道:
“不必争了,你们说得对,现在朝中除了朕恐怕没有人上过战场了。朕曾经说过,如果没有人侵略造反,朕就不再兴兵,所以改年号太平,没想到少了沙场练兵,到了危机突发时竟然一将难求。朕虽年近花甲,不能冲锋陷阵,但可以临敌指挥,朕要再一次挂帅亲征。”
“陛下!”
大臣们都惊叫起来,张俭出列道:
“陛下,万万不可,大延琳虽然凶悍,但不过是小小蟊贼,不值得陛下亲自出马。臣荐一人,定能打败叛贼。”
“你要荐谁?”
“南京留守,燕王萧孝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