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捺钵王朝之辽圣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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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不测风云

高丽山川东高西低。东边重峦叠嶂,冬天千里冰封,天暖时无数条山水涛涛西流,汇入大海。由北而南的大江大河依次有清川江、大同江等等,另外还有更多小些的河流东西横贯在西部海边平原。龟州境内有两条名不见经传平行流淌的河流,北边一条被契丹人称为茶河,南边一条称为陀河,它们之间相距不过十里。萧排押对这一带并不陌生,顺茶河向下不到百里就是铜州,十年前他曾在那里大败康肇。此时早已过了七九河开八九燕来的寒冬,进入九九之季,河水融化,不时有吐着白沫的冰块顺着涛涛春水向下游冲来。岸边泥土潮湿泥泞,西北风料峭刺骨。

萧排押站在茶河北岸边,迎着甘冽的溜河风,吸了几口沁入心脾的冰冷空气,转头对身边的副将和监军道:

“这一仗不打还来得及,还有百十来里就是来远城,就到家了。弟兄们全军而还和家人团聚比什么都强。”

耶律八哥今年四十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看了一眼在宽大的战袍中显得瘦弱憔悴的主帅,心想,威名赫赫的战将终究是老了,已经屙出一半的屎难道还能缩回去不成,嘿嘿笑道:

“战阵都已经布好,弟兄们个个憋足了劲,大帅怎么又说起泄气话来了。数九寒天大过年的,大帅领着咱们来回跑了两千里,劳师费饷的,一场像样的仗都没打就撤回去,就是皇上不怪罪,我还怕别人笑话呢。”

“皇上要是怪罪有本帅承担,别人的话更不必听。”

萧屈烈道:

“都监,话不能这么说,咱们虽然没有打一场大仗,可是姓姜的被咱们耍得团团转,差一点就把王询兔崽子吓出城。大帅用兵如神,没能成功那是运气不到。不过,大帅,都监说得也有道理,您老功成名就,就要退休,可弟兄们都指望这一仗立功受赏封妻荫子呢。这样的机会这个年头可不多了,谁也不想无功而返。”

排押道:

“尽管没有杀敌斩首,我也会给你们二位和弟兄们请功。皇上恩赏多少不敢说,总不会亏待大家。”

排押有些话不能说,他本来是不赞成打这一仗的。这次他尽了最大努力,打到开京,兵临城下,给王询造成巨大压力,已经做到所能做的一切。没有攻克城池是不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想白白葬送将士生命让自己陷入被动。王询既不逃跑也没有出降不是他可以控制的。就像萧屈烈所说,不能成功是天意不是人力。皇上要是明智,就应该承认自己和将士们的功劳苦劳。但这样想可能因为自己真的是老了,得了富贵病,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愿意用性命博取功名。正是出于这种自我检讨,他才同意打这一仗。可是这样一来他就等于又把自己放在成败荣辱的巨大风险之中,打这一仗肯定比直接突破边境防线回到国内艰难得多。

八哥使劲将脚下一块石头踢落河中,溅起一小股水花,说道:

“姜老头贴着咱们的屁股啃了好几口,不好好揍他一顿便宜了狗日的。再说前面还有兴化城,那里一定设了埋伏。与其被它们两头夹击,不如先打他一通,让他不敢再追。这都说了多少次了,大帅既然已经同意就不必再犹豫。”

排押咧着干裂的嘴唇笑笑:

“也许我真的是老了,顾虑多了。出来两个多月,弟兄们辛苦,不是初下山的猛虎了。兵如水火,谁也不能预料结果。姜邯赞拥兵二十万,是咱们的一倍,这里又是他的地盘。我怕万一不测,那才是天亮了尿炕,太不值了。”

八哥大笑:

“大帅,这个炕肯定尿不了。您看这个风呼呼地朝南刮,这水哗哗地向西流,狗日的要渡河来战没有那么容易。咱们等他过了一半,封住河面开战,也就是十万对十万。契丹十万铁骑还打不过狗日的十万高丽步兵吗。”

这个半渡而击的计划是已经商定的,原来萧屈烈想在茶河北岸决战,发挥契丹骑兵来去如风的优势,八哥提出半渡而击,在两河之间围歼敌人,排押斟酌比较后采纳了他的意见。排押最后下了决心:

“好,那就打!按照说好的计划,大部分兵力部署在两河之间,敌人渡河一半时开始战斗。屈烈,你负责弓弩手据守封锁陀河和两河之间的战斗,八哥在茶河以北指挥阻击六城援军,本帅指挥后续机动兵力。”

姜邯赞此时也正在陀河南岸的帅帐里,他已经低头在地图前沉吟了好久。姜民瞻用手指着两条横亘的河流道:

“敌人老奸巨猾,这个地形对咱们非常不利,敌人很可能半渡而击,咱们虽然人多但攻不过去,上了岸的是背水一战,万一不利想要撤退都不行。”

判官柳参绕着地图转了几圈,喃喃道:

“那怎么办?好不容易咬住他,难道白白放过?”

朴从俭道:

“大帅,敌人既然撤兵,侵略没有得逞,不用打他们就已经是失败了,不值得再冒这么大的风险。“

姜邯赞将拳头砸在河上,道:

“这一仗一定要打!高丽国土不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老朽领了全国兵力,没能挡住贼兵打到开京,让王上受惊,朝廷蒙羞。两个月来我千方百计保存这支主力不是怕死,而是在等一个最好的机会决战。这一战就是老夫的背水一战,你们不敢打可以撤出,胜败没有你们的责任,剩下老夫一个人也要指挥打这一战!”

三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心想老帅真的是拼了。不过可以理解,国王把几乎所有军队都交给了老帅,虽然没有立军令状,实际比立了还厉害,明令不许契丹兵越过西京。结果牛皮塞川的计策落空,劳民伤财,明年春耕不保;贼兵不但过了西京,还兵临开京城下,围困了足足半个月。其间老帅只派了一只万人多的队伍到达开京城外骚扰敌人,主力一直没有露头。可以想见城里是如何恐慌混乱,王上是如何饱受惊吓。姜民瞻则知道更多详情,老帅为了稳住国王,谎称已经断了敌人后路,还说不日之内必然赶到开京。结果,全都和守住西京一线一样成为欺君的空话。这些要是战后追究起来都是死罪,就是王上可以饶过朝廷里的政敌也会咬住不放;就是躲过追究老帅的脸面也无处可放。当然老帅不单是为了自己拿将士的性命去拼,他还是为了高丽的利益和尊严。这一仗,老帅不但一定要打,而且不成功则成仁,真正是背水一战。他伸手握住老帅的拳头道:

“大帅这么说太小看咱们了,民瞻惟大帅马首是瞻,死也不会后退一步。狗日的侵略强盗,绝不能让他们全身而退。”

朴从俭和柳参相互看了一眼,也都伸出手握住他们的拳头,道:

“咱们生死在一起,全听大帅的。”

“好!别忘了这是在高丽,河道水情和周围地理咱们比侵略强盗熟悉得多,而且咱们的兵力是敌人的一倍。我已经命人去六城调集防守的军队从后路和侧路配合包抄,咱们准备了足够的船只,用一字长蛇阵拉开距离同时抢渡,争取全部过河投入战斗,一定要把狗贼消灭在这里。”

这是九九的第一天,也是二月初一,逢朔看不见月亮的时候。从午夜丑时起,高丽军队就万砲齐轰,将冰雹般的砲弹砸向对岸,然后乘着夜色用上万条船在超过百里的河段同时开始抢渡。契丹军队虽然早有准备,但并不知道具体发动的时间,这一天大多数人都是在睡梦之中被大砲轰醒。四周只听见大砲轰鸣、北风呼号,却伸手不见五指。等到砲声渐稀从隐蔽处进入工事,那里已是多处破烂坍塌。待到摸黑张弓搭箭架起弩机,河面仍是黑黢黢一片。契丹士兵们不管三七二十一,朝着河中狂放弩箭,大多数箭矢都落到河水之中,只有少量射中目标,又被盾牌挡住。直到辰时初刻,东边慢慢显出灰白,雾霭茫茫的河面上只见万船如蚁,有的已经靠岸。河滩上的高丽士兵越来越多,骑兵在晨曦中杀入战场。高丽兵人数众多,纵然只有部分过了河也与契丹兵势均力敌,双方打得不相上下,契丹骑兵逐渐占了上风,将高丽兵砍翻或压向河中。后面的人马还在陆续渡河,被倒退的同胞冲得七零八乱。这时北方和两河的上、下游方向扬起尘烟吹响号角,边境六城的高丽军队出动支援。契丹军队早有防备,出现阻击和他们缠斗在一起。两河上下南北同时开战,形成一个方圆上百里的大战场,高丽人在外,契丹人在内,然高丽人的外面还有契丹军队的更大包围圈。高丽军队人数上占了优势,可是野战是契丹人所长,骑兵以一敌二,来去如飞,把敌人杀得人仰马翻。

站在两河之间土丘之上鸟瞰战场的萧排押紧张得心跳加剧、手心冒汗。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对决,契丹军队控制着茶河两岸和两河之间,然而四面都有高丽军队,无数战团同时展开搏杀。一场大混战从天还没亮一直打到红日西垂倦鸟归林,黑色军装的契丹军队占了优势,战场上遍地的死伤多数都是身穿灰白军服的高丽士兵,继续拼杀的灰白颜色越来越少。萧排押觉得决胜的时候到了,他派出手上最后的两万人马,一半到陀河北岸协助那里的弓弩手牢牢封锁河面并加入两河间的战斗,一半加入茶河北面的战团,包围吃掉那里的来援之敌。这批早就嗷嗷请战的将士如下山猛虎冲向战阵。契丹战士见援兵到了更加抖擞精神鼓足余勇。渐渐地,契丹骑兵的一个个包围圈越来越小,被围的敌兵陷入绝望,圈外的高丽敌兵不是被铁骑砍倒就是逃去无踪。几片最早结束战斗的战场士兵们已经开始割取首级,搜索战利品。

排押紧握的拳头刚刚放松,忽然一阵大风吹起,身边帅旗呼啦啦抖起来好像要乘风而去,一杆大旗咔嚓嚓折断。排押浑身一颤,大叫一声:”不好!“拍马就要跃下山丘,随从和卫兵们风卷云从般在身后跟上,亲兵队长追上来大声道:

“大帅,要去哪里?”

“风转向了!起南风了,我去河边,你去找到耶律八哥,让他们不要恋战,立即准备掩护大军撤退,今夜不宿营,连夜撤回来远城!”

排押见到萧屈烈时只见他脸色阴沉,他已经发现形势变得非常危险。只见强风从南向北席卷而来,南岸剩下的将近一半高丽士兵欢呼着纷纷下船渡河,船只借着风势像一支支离弦之箭向北岸飞来。契丹士兵的箭矢完全丧失了威力,因为狂卷的南风扬起漫天沙尘,迷住了他们的眼睛,吹落了飞出的箭簇。上游湍流而下的河水好像也停住了不动,任凭船只向岸边迅速靠拢。爬上河滩的高丽士兵挥起刀剑砍向工事里的敌人,契丹兵扔下弓弩抱头鼠窜。高丽军队逐渐攻占河岸,让更多的船只顺利渡河。两河之间灰白服色的士兵人数大增,茶河北岸的局势也发生了变化,被围的高丽兵脱围而出,逃走的败军又杀回头来复仇。

“大帅,你怎么来了!这里太危险,岸边防线垮了,敌人全部过河了!”

“我来看看你这里的情形,看来不行了,弟兄们长途行军体力本就不行,又不吃不喝战了一天,必须赶快撤退,连夜赶到来远城!”

萧屈烈望着节节败退的手下军队,仰天长叹:

“有心立功,无力回天!撤吧,大帅先走,我来断后。”

说完不由分说,命手下一个指挥的兵力挟持着萧排押和他的卫队朝着北方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