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民瞻摸摸后脑勺笑道:
“大帅博古通今,知己知彼,必定早就胸有成算,咱们听大帅的调遣就是。”
老帅啜了口茶,不慌不忙道:
“其实放他进来关门打狗是个不错的主意。高丽的土地是一片能淹没敌人的汪洋大海。打到开城更好,契丹军队最怕攻坚,他们绕过所有的城堡最后总要面对京城。只要城中全力防守,开京一定稳如泰山。”
另一名副将朴从俭频频点头:
“大帅高见,这叫诱敌深入,到时候主力大军从背后掩杀过去,贼兵虽有防备,但到了全力攻城的时候必不能分出重兵阻击后路,咱们内外夹击,定能叫他全军覆没。”
姜邯赞却又摇了摇头叹口气道:
“可惜,这个法子不行。”
另外三人齐声问道:
“为什么不行?”
“朝廷下了死命,不许契丹贼兵越过西京一步。到开京城下决战的方略我提都没提。你们知道,一旦契丹大军兵临开京城下,朝中那班胆小鬼就会吓得屁滚尿流,肯定要拼命鼓动王上逃跑。王上如果听了他们的真的出了城,就全完了。这一次萧排押绝不会再犯上次的错误,除非飞灰烟灭,就是上天入地他也要把王上抓到。”
三人面面相觑:
“那怎么办?”
“所以诱敌深入的法子不行,咱们一定要把贼兵挡在西京以北!姜民瞻,本帅要你去办一件事:到城里、乡下收集牛皮,越大张越好,多多益善,最少也得要一万张。”
“要这么多牛皮做什么?再说哪里有这么多现成的牛皮?除非杀牛,可是杀了牛明年春耕怎么办?”
“春耕?都国破家亡了还有春耕吗?让农户把牛统统杀了,你给他们记账,胜利之后朝廷会给赔偿。牛皮不够就杀猪杀羊。”
姜民瞻家里世代务农,知道耕牛对百姓意味着什么,赔几个钱根本补偿不了,可是国难当头也顾不了这么多了。然他还是不明白:
“可是要牛皮做什么用呢?”
姜邯赞站起来,走到墙上挂着的一副羊皮地图旁,用马鞭指着上面粗略画着的山川、河流和城堡,指着兴化等六城之南,宁州之北,一条弯曲的长长黑线,胸有成竹道:
“要想阻挡契丹骑兵,不出奇招不行。老朽思谋良久,想出一个计策:大军主力屯驻兴化等六城,构成第一道防线。如果萧排押像以往几次那样,想要攻下城堡,清除障碍再前进南下,那他就输定了,咱们便无可担忧。只要和他在城堡之间周旋,保证让他寸步难行。可是我猜老狐狸多半不会出此下策,他应该留下兵力埋伏阻击,绕过城堡大举南下。那咱们就必须在路上堵截他。南下的道路很多,但适合骑兵快速挺进的只有西边沿海一条大道。这是高丽的南北动脉,平坦宽阔,快马可一日数百里。咱们既不能与契丹骑兵野战,又要截住它,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利用天险。这是清川江,宁州以北最大的一条河流。我要让这条大江成为不可逾越的鸿沟,还要让契丹贼兵在这里全军覆没!”
姜民瞻虽然还是没弄明白这和牛皮有什么关系,却心悦诚服地连连点头:
“大帅英明,咱们埋伏在两岸,等狗贼半渡时发动进攻。”
老帅嘴角皱纹漾向两腮,笑道:
“半渡而击?太老套!萧贼定能想到,必然有所防备。老朽有一奇策,让狗贼想也想不到。我仔细考察过清川江,它在宁州城东转弯处有一个浅滩,水面狭窄,好似束腰。我要让民夫筑高两岸堤坝,再用牛皮堵住河水,将水壅积于上游。狗贼一定会选水浅处渡河,等到他们半渡时,拉起牛皮,河水倾泻而下,咱们同时发动进攻,狗贼必定全军大乱,统统掉到河里喂王八,葬身大海!”
老头大手一挥,手势在地图上从河道推向下游不远的出海口。这个计策初听起来匪夷所思,但越想就越觉得高明。柳参原是兵部郎中,这次派到军中来做判官,也就是监军的角色,佩服之余还有些疑问:
“原来如此。大帅思虑周密,计策高明。可是牛皮怎么能挡住水流呢,不会被冲走吗?”
邯赞笑道:
“所以还要征集民夫,制作粗大的麻绳,把牛皮穿在上面。这样既不会被冲走,在需要的时候还可以迅速拉起来。”
从秋叶凋零的十月下旬高丽军队就开始投入紧张准备,很快将堤岸筑高,用好多道粗绳串起牛皮准备拦坝。姜邯赞一直派人密切注视鸭绿江上和来远城的动静,可是直到雪花飘落,田野里的大雪越积越厚,北风一阵紧似一阵,敌人仍然没有动静。转眼到了腊月,河面冰封雪盖,河水冻透了底,北方还是一片雾霭茫茫,既不见马头,也望不到尘烟。兴化城下大营中的气氛越来越凝重,帅帐里烧着一个大火盆,上面的吊壶丝丝地冒着白烟,帐篷里面四周的地面都结了冰,只有火盆周围暖烘烘的。几名统帅围着火盆,前胸冒汗背后冰凉。姜民瞻等人看着姜邯赞的黑脸都不敢说话。
原来他们紧赶慢赶生怕不能赶在契丹大军进攻之前准备就绪,没想到万事齐备之后却左等右等不见敌军,现在河流变成冰川,牛皮塞川的计策不攻自破。
“敌军如果开春之后出动,那些牛皮还能用。”
副将朴从俭安慰老帅道。姜民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心想,哪壶不开提哪壶,扯那些牛皮做什么,说道:
”大帅,是不是情报有误?契丹并没有计划出兵?“
姜邯赞极力表现得洒脱,道:
“我倒希望有误,宁可有备无患,也好过让高丽遭受兵燹之灾。不过,契丹贼兵也可能趁着过年来攻,河水结冰最利骑兵,如果真是这样,不让敌人越过西京就难了。”
忽然,一阵杂沓马蹄声由远而近,一直响到大帐门外。一个人跌跌撞撞闯了进来,后面跟着门口的卫兵还想把他拉扯出去。那人用一块布蒙住脸,只露出两只眼睛,眼睫和眉毛上都结了白霜。他一把扯掉脸上的汗巾,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报,报告大帅,契丹军队过江了!”
姜邯赞霍地站了起来,大步走到那人跟前,抓住他的袖子急声问道:
“什么时候看到的?有多少人马?”
“今天一早,天刚亮就见江面上全是契丹兵马。到底多少数不清,队长让我先回来报告,随后再报详细情况。”
萧排押和萧虚列、耶律八哥站在鸭绿江西岸一座小山丘上,看着十万大军浩浩荡荡过江。太阳迟迟不肯露头,直到寅卯相交的时刻天空还是一片灰白。江上的寒风呼啸嘶鸣,军旗被吹得好像要撕裂开来。新修不久的浮桥上辎重车辆隆隆轧过,碾得下面的冰面浮现出一长列冒着泡的白色冰屑。骑兵和步兵们则脚踏冰面急速前进,那上面已经连夜撒了厚厚的黄土,大大加快了渡江的速度。萧排押拧着眉头注视前方,他脑门上的竖纹像刀刻一样定格在上面,接了这次东征任务以后萧排押的眉头就一直没有舒展过。调集人马、准备粮草、操练军队用了几个月,秋季就已经万事具备,可是萧排押却按兵不动。部下将领们都有些着急,皇帝也派人催了好几次,排押总说再等一等。现在终于渡江了,可这位主帅的心事却更重了。
“大帅原来是在等江水封冻。这个时候打仗冷是冷,但渡江方便多了。”
萧虚列打破沉默,八哥也道:
“契丹军队打仗往往深冬出兵,上一次御驾亲征和岐王第二次出兵都是在这个时候。不但因为河水结冰,不能阻碍骑兵快速前进,还因为契丹人有更保暖的冬装,比敌人耐寒,这样一来还没有交手就占了先机。”
萧排押背对着寒风望向南方,鸭江对面山峦起伏,一片白色苍茫,他转过脸问萧虚列:
“都点检,这是你第几次打高丽了。”
萧虚列是待罪留用的败军之将,脸上一红道:
“这是第四次。”
“用不着不好意思。这是我第三次进高丽。第一次是二十五年前,太后还在的时候,我随我的兄弟萧恒德第一次东征。第二次是十年前随皇上亲征。我算了算,皇上亲政以来这是第七次出兵高丽了。我说的是朝廷大张旗鼓出兵,还不算那些边境上的小打小闹。这七次一次是皇上御驾亲征,三次是北院枢密使挂帅,两次是东京留守出马,还有就是这次。那么多次兴师动众,都劳而无功,并不是将帅无能。……”
萧虚列羞惭之感略减,心里生出感激,见主帅的话打住,接话道:
“这次大帅出马,一定能大获全胜。”
“大获全胜?......当然,一定要打赢这一仗。高丽的冬天格外寒冷,大军隆冬作战,要防止弟兄们冻伤,告诉大家别怕吃苦,一鼓作气,打到开京,到城里放假过年。”
萧屈烈和耶律八哥都感到十分振奋,随着主帅的目光远眺南方,仿佛看见了层层碧瓦的王城。萧屈烈道:
“弟兄们信心十足,都说跟着大帅必定打胜仗。前几次出师不利都是因为一味攻城,这次咱们绕过那些城堡乌龟壳,长驱直入,直捣开京,一定马到成功。”
“走吧,咱们也过江去。”
萧排押双腿一夹马腹,走下山坡。其实他刚才的话并不是由衷而发,而是为了鼓舞将帅们的士气说的。他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他对这次出兵最多只抱一半获胜希望。皇帝曾说调动多少兵马都由他这个主帅说了算,可最后能够征集的不过眼前这十万之数。朝廷和各地的防卫不能削弱,临时征集士兵越来越难。过去除了汉人、渤海人地区,各部族男子从十五岁到六十岁都登入兵册。每逢打仗便根据籍册点兵出征,百姓都踊跃从军。骑兵出自上等人户,他们以此为荣,不但出人,还自备马匹装备;副兵出自贫困人家,年轻人也都争相入伍。那时草原生计艰难,世风彪悍人命微贱。除了耕猎维持生存,要想生财发家全靠打仗缴获人口牲畜和财货。如今和平日久,经济发展,百姓衣食无忧家有余财,人都变得懦弱而惜命起来。而且战争的打法改变,朝廷提供粮草军饷,打草谷和劫掠战利品越来越严格地被禁止。于是百姓千方百计逃避兵役,地方官和部族首领也对征兵阻碍拖延。但征兵难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排押自己不想太过兴师动众,出动的人马越多压力越大,不仅粮草消耗巨大,馈运艰难,而且万一战争不利,兵败如山倒,再多的兵马也没有用,只能加重自己的罪过。这种不吉的隐忧一直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而它并非来得平白无故。排押一直认为,除非打一场不惜代价的灭国之战,否则契丹军队再强也不可能攻克高丽的每一座城池。他可以绕开江东六城,可是到了开京怎么办?如果王询躲在城里,还能绕过这座城池吗?连换多少大将,多次出兵,连兴化城都攻不下来,自己有多大的把握能够攻克城高壕深的高丽都城?这种话当然不能在副将面前说,更不能在这个时候说。
渡江之后,大军在江东来远城稍作修整,便风驰电掣般杀向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