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捺钵王朝之辽圣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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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秋雾迷蒙

宗政的相貌酷似其父,面色红润的脸上刚刚长出淡淡的绒毛。听到父王的话,他像忽然长大了似的,轻咳一声,在座位上挺直了腰板。但终归压不住率真的性子,瞪大了眼睛抢先问道:

“皇上为什么要召父王入朝?”

隆庆看了迟娘一眼,口气中带了些抱歉的味道:

“唉,这要怪你的外祖母,你娘死后,皇上不知怎的想起要将你的小姨嫁给父王做续弦。你的小姨才比你大两岁,父王本不想答应,可你的外祖母却同意了,父王便也不好推辞。皇上这次一是要本王入朝觐见,二是要兼带迎亲,把新王妃娶回来。”

宗政的生母齐国妃萧莲去年年初得了一场大病死了,隆庆的另一位王妃秦国妃萧玫也在她之前就病故了。隆庆说不想续娶也是真心话,因为已经有了三个嫡子,不愁家业无人继承;还有包括迟娘在内的好几个嫔妾,也不愁无人主持中匱服侍起居,真的没有必要非得再娶一位正妃。可是关系紧绷又多年没有见面的皇帝、皇后却格外热心,说是帝国最尊贵的秦晋国王不能没有王妃,秦晋王府不能没有女主人,非要将齐国妃的小妹,魏国长公主和萧排押的小女儿萧蓉指婚给他。隆绪想,如果一定要续娶,萧蓉也许是最合适的,地位尊贵不说,对姐姐的儿子们一定会疼爱有加,孩子们与她也好相处。迟娘是很不赞成这门亲事的,她觉得这件事背后不那么简单,可是她怕被人说成想要霸占主母之位,也只能点到为止。于是行了纳采等礼,送了请期文书。丈母娘查历问卜,将亲迎之期定在今年九月。这才有了皇上诏命入朝迎亲的事。

宗政听了低下了头,提起娘他的心里就非常难过。他年纪渐长开始懂事,知道母亲生他的时候才十五岁,后来接下来的三年中又连生了两个弟弟。可能就是因为这样伤了身体,去世时还不到二十七岁。现在,娘的尸骨未寒父王又要娶年轻的小姨,虽然口口声声说是不情愿,但宗政认为不是他的真心话,心里有些怨恨父亲。他不想父王这么快就将母亲忘掉,直通通说道:

“那还不简单,父王不想去就不要去,小姨要来就让她自己来。”

隆庆知道这个儿子脾气倔强,可也没想到第一次参与议事他就敢这样说话,想要发作骂他两句,又想起自己刚刚还说过要他参议大事,便忍住了。迟娘解围道:

“哪里是你父王做得了主的,就连你外婆魏国长公主也是一样,齐国妃过世,长公主难过都还来不及,怎么会匆匆忙忙又把小女儿嫁过来。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皇上和皇后的主意。你父王要是不同意就是不给你外祖家面子,也是不给皇上和皇后面子。要是其他人,以你父王的身份可以不必亲迎,可即是你的小姨又是钦点,你父王亲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宗教沉吟道:

“父王不能去,就说南京军务离不开。最多出迎几百里,送亲的走一半路迎亲的走一半。就像那年义成公主下嫁李继迁。”

隆庆嗤笑道:

“你这孩子,怎么那你父王和李继迁那土贼比。这话不是没有说过,可是长公主不同意,其实是皇上皇后不同意。按说萧排押人在西南招讨使任上,应该去丰州迎亲,那就好说了。可是偏偏长公主和女儿没有随他赴任,一直留在捺钵行营里。传来的旨意说,行营九月要去上京,已经通知萧排押回朝述职兼带送别女儿。这都是一环套一环布置好了的。”

宗教坚持道:

“那就更不能去了,既然是精心布置的,没准就是陷阱,父王为什么明知有危险还要往里面跳?”

隆绪望着窗外荷花池边不知是从哪里飞来一只白鹤,正在悠闲地踱步。他回想起自己四十多岁的一生,本来是富贵已极的龙子龙孙,太后最宠爱的儿子,不知怎么会落到如今这种担惊受怕进退两难的地步,感慨道:

“皇上御驾亲征去打高丽,所有的王公显贵们都去送迎,父王没有去。齐王隆祐前几年薨了,皇上诏我入京会葬,还特意赐了铁券,将父王从梁国王晋封为秦晋国王,我还是没去。皇上加上尊号,大赦天下,又诏入朝,父王仍是推脱。都说边境军务一日不可懈怠。可现在南北和平日久,再不入朝有什么借口呢?父王想一辈子都呆在南京,做个与世隔绝的独立藩镇,就像唐末一样,可是时代变了,这是不可能的。南京毕竟是朝廷的地盘,要是不想和朝廷公然翻脸,见面总是迟早的事。”

宗政听父亲的话说得凄凉,忘记了因母亲引起的哀伤,担心地问道:

“父王去迎亲难道会有危险吗?”

隆庆耐心解说道:

“君心难测,这很难说。许多往事你们不了解,现在也一言难尽,总之皇上对父王既有旧怨又有新疑。嘴上说兄弟手足,往事如烟,可是父王却不能不担心。不但父王不敢轻易离开南京,就是皇上,自从亲政以来也再没有踏进南京一步。他不也是在担心吗?”

宗教目光灼灼口气坚定:

“父王,离开南京就是别人砧板上的肉。与其伸出头去让人砍,不如守住南京。不但迎亲不去,再找任何其他理由也不去,看皇上能怎样。难道敢发兵来打?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咱们就像李继迁对开封那样竖旗独立,赵恒还不是拿他没辙,还得承认他。南京兵强马壮,实力顶半个天下,比李继迁强多了。退一万步讲,万一不行了背后还有宋朝,真的到了那一步,咱们就学让国皇帝举家南奔。”

许久没有说话的迟娘瞪了儿子一眼,说道:

“不许胡说!”

隆庆站起身在迟娘和儿子们面前踱了几步,走到迟娘身边站定,扶着她的椅子靠背,幽幽说道:

“你们说得都对。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个面早晚要见。我决定这一次要去。我有金书铁券,皇上不敢杀我。好久没有出门,我要去实地观察一下形势,好决定下一步怎么走。皇上友善,我便恭敬。他要我每年入京、朝贺、上贡都没有问题,哪怕要少量增加南京的税收和贡品也可以答应。但是要我离开南京绝对不行。宗教说得对,我不能把脖子放到砧板上让人砍。”

迟娘紧张地按住丈夫的手,仰起头道:

“要是真的到了那一步怎么办?”

“他要不仁,就休怪我不义。这次去上京,正好去见见我那两位老丈人,他们现在一个是西南招讨使,一个是上京留守,加上南京咱们就不止半壁天下。皇帝又怎样?亲政七年,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兴师动众去打高丽,结果耗尽国库一败涂地,高丽如今反而投靠了宋国。官员和百姓辛辛苦苦收交的赋税都打了水漂,将士尸骨留在异国他乡只换回耻辱,谁会死心塌地为他卖命。他要是翻脸,就走着瞧。”

隆庆在南京足不出户但消息非常灵通,高丽王询屡次请求恢复关系,册封称藩,耶律隆绪都以入朝和六城为条件才肯答应。结果高丽亲宋势力抬头,就在今年,开城已经改奉宋朝的大中祥符年号。这让契丹颜面扫地,如果考虑到这是皇帝亲政后唯一一项重大决策,更是重大的国策失败。

“王爷,这件事要慎重,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走这条路。打起来就没有退路了。南京的胜算有多大?这些年不打仗了军队裁撤了一多半,虽然南京有粮饷,军队还可以招募,可是临时招兵缺乏训练,战斗力肯定不如朝廷的军队。朝廷不断打仗,西北战事不停,高丽战争虽说打得很糟,但起码是练了兵,打出了一些战将。朝廷的战马更是南京所缺乏的。南京背靠宋朝,原本是个优势,可是现在开封不敢破坏澶渊盟约,说不定反而会和朝廷联手对付咱们。”

隆庆拍拍她的手背,安慰道:

“我没有说现在就造反,这是万不得已之计,他不逼我,我何必走这一步。”

迟娘眼眶发酸,说道:

“不是我胆子变小了,你看这一大家子,宗政才十四岁,宗德、宗允还没有成人,宗教媳妇的肚子里又有了。还有那些嫔妾和孩子们。”

宗教道:

“娘,您说这些做什么。父王自有分寸。难道为了儿女情长就要逆来顺受任人宰割吗,何况这样做了也不一定能换来平安。父王,宗教陪您去上京。”

“好,宗政留在府里帮助迟娘母亲料理家务。你们记住,万一我出了什么事,你们不要慌,如何进退全都要听迟娘的。”

迟娘和宗政、宗教都站了起来,一脸惊恐地望着隆庆。隆庆摇手笑道:

“我只是说万一,你们紧张什么。什么事还没有个万一呢?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什么时候都免不了的。好了,这件事就这样定了。宗教,把那块金书铁券带上。”

转眼就是中秋佳节,这一天空中格外晴朗,月圆星繁,银霞璀璨,南京留守府中阖家团圆格外热闹。流水般的山珍海味琼浆玉液,演不完的凤管鸾箫霓裳羽衣,直到月落东山霞染宫阙,人们才阑珊歇息。第二天,王爷和他的随从们便出发了。天上飘着靡靡细雨,秋风萧瑟树木摇落,和昨晚的盛况相比显得特别凄凉。迟娘带着宗政送王爷和宗教出了城西北的清音门,一直到十里外的郊亭顿,再一次洒酒而别。迟娘站在隆起的山丘上,目送队伍走远,直到迷蒙秋雾遮断最后一缕马尾。

隆庆一行人越过燕山,向着正北迤逦而行。这天隆庆弃车骑马,走在丘陵起伏的山道上,浏览着辽阔壮丽的山川景色。他手握一杆镶满宝石的马鞭指向前面一座霜染叶红的奇峻山峰回头问道:

“那里是什么地方?”

宗教每天跑前跑后,亲自为父王踩点探路安排日程,立即答道:

“父王,那是实德山,是马孟山的西麓余脉。咱们现在走在中京道内,再往前一百多里过潢河,过河再有一百多里就到上京了。”

“马孟山,那不是土河的发源地,青牛白马相遇的地方吗。这一带林密水清,群鹿出没,又赶上最好的狩猎季节,要不是赶着去上京,真应该好好住上几天。”

“父王好久都没有离开南京了。南京处处都好,只是说到打猎就比不了其他三京了。中京的平地松林和伏虎林都离这里不远,是秋天呼鹿的最佳猎场。上京的大黑山夏天捕熊、东京的鸭子河冬天猎鹅钓鱼,也都是天下无敌的好去处。”

正说着,忽然有人大声喊道:

“王爷,您听这声音,前面好像有不少人马!”

隆庆和宗教侧耳倾听,那不是声音,而是隐隐约约感到大地在颤抖,二人都是一惊。这一路上他们非常警惕,卫队随时前后左右奔驰探查,夜里住宿驿站也要布置通宵站岗,既是防备盗匪蟊贼,又在提防有人暗下黑手。这里荒山野岭,绝少人烟,突然出现大队人马不能不令人毛骨悚然。宗教一挥手,卫队立即四面散开,将王爷围在中间。数骑快马立即箭也似地疾驰出去,转眼隐没在前面的层层山峦之中。宗教紧张得手心冒出汗来,喊道:

“父王,还是先到那边的树林里躲一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