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册仪结束之后,德昌回到自己的晋国王府邸。这是一个由二十多座帐篷组成的营盘,中间两间相连的主幕高大华丽,是王爷的起居厅和寝殿。旁边有几座用做书房、客厅的小帐,还有一些随从和下人们住的毡包。这座营帐一直跟随捺钵行营转徙,但是二十多年来始终是一座只有下人没有主人的空帐。德昌常年居住在皇宫大内和萧燕燕同起同坐,很少回自己的府邸。这位天下第一宠臣富可敌国,除了各处的田宅土地,还有大量金银珠宝稀世珍玩,这座府邸称得上是一座金银盈室,珠玑生辉的宝库。如今皇宫中的女主驾鹤西去,宫廷大内再也没有德昌的容身之地,他只能住回自己的王府。这也是令他难堪的一件事,他觉得自己就像主人死后被休回娘家的小妾。
府令韩成满脸笑容地迎了出来。这就是三十年前那个年轻的亲兵队长,如今已经白发苍苍,却仍旧腰背挺直,精神矍铄。德昌信得过他也离不开他,一直没有让他外放做官而是留在身边,年纪大了不能骑马护驾了,老韩就做了府令,掌管着这座奴仆成群威势赫赫的府邸和家当,德让在各地的家产和管家也都归他统领。
韩成行了礼又是一番嘘寒问暖,德昌道:
“昨夜没睡,现在困乏极了,不是拿熬夜不当回事的年纪了,我要好好补一补觉。不要搅我,任何事都等到醒来再说。”
韩成连声答应,吩咐两个小厮去服侍主人安歇。
德昌刚刚睡着就见到燕燕飘然而至,他急追上去,燕燕见到他便问:
“四哥,你怎么来了,难道这么快你就随我来了这西方世界?还是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我不在那边你还好吗?皇帝有没有善待于你?”
德昌道:
“皇帝对我和从前一样,只是我心里的感觉和过去不一样了。”
燕燕笑道:
“你是在想我,我也想你呢。”
德昌想要走过去拉她的手,忽听空中有人喊道:
“王爷,王爷,圣旨到了。”
德昌道:
“你们是怎么当差的,没看见我和太后说话吗,圣旨到了也要等着。”
“王爷,王爷,圣旨到了。”
空中的声音继续在喊。
“住嘴!”
德昌高声喝道,这一喝把自己惊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
“王爷,有圣旨。”
喊声却是真的,今非昔比,对圣旨他一点不敢怠慢,急忙从床上爬起身来,两个小厮进来帮他穿衣戴帽,韩成也跟在后面。
“什么时候了?”
“未时三刻,王爷睡了两个时辰,连午膳都没有用。王爷接完旨要用吗?我让他们去备膳。”
“不用了,我不饿。这个时候会有什么事?昨夜皇上也是一夜没睡,还不歇歇吗?”
德昌半是对韩成半是自言自语道。他穿好朝服,来到客厅,只见两个皇上身边的大太监正站在厅中,都是熟悉面孔但是没有打过交道,相见行礼简单寒暄后,德昌请他们帐中喝茶,其中一位公公笑嘻嘻道:
“不叨扰大丞相,咱们还有别的事。给王爷贺喜,皇上对王爷又有赏赐。”
说着打开手里的黄绢轴,念道:
“赐大丞相耶律德昌名曰隆运。赐中京宅邸及乾陵陪葬莹地。”
德昌怔住了,这是恶作剧还是报复?他的心里如风雷滚过,但见多了大风大浪,总算撑住了场面。他高声谢恩,双手接过圣旨。韩成早就备了红包,塞到两个公公手里,二人高高兴兴离去。韩成送走公公回来见德昌还站在当地发楞,便过来搀扶他走向卧帐,说道:
“王爷这是怎么了,好像不高兴的样子,皇上又是赐名字又是赏田宅,这不是好事吗?看来皇上还真是仁孝呢。”
“仁孝?韩成,老夫拿你当自己儿子一样,也不瞒你。好好的改什么名字呢?还用赐田宅来做障眼法。隆运,岂不是和皇帝平辈了,他这是羞辱老夫呢。”
德昌回身面对韩成,两眼迷蒙,浊泪莹莹说道。韩成从没见过主人这幅样子。过去王爷对下仁厚,从不打骂,然也总是居高临下不怒而威,就是对自己这样一辈子忠心效力的亲信也从不假以辞色,何曾见他这样过。韩成感慨,王爷老了,无儿无女,没有妻妾,唯一陪伴身边的红颜知己驾鹤西归,只剩下孑然一身,一腔心事也无处可以宣泄。他自惭形秽,不能为王爷排忧解难,只能笨嘴拙舌地安慰道:
“王爷多心了,这名字是好意头……”
韩成说了一半就停住了,他虽没有什么学问然也在主人的督促和帮助下读书习字,知道起名字的讲究。皇上名隆绪,梁王隆庆,楚王隆祐,都是隆字辈,王爷改名隆运,就是和皇帝同辈了。他懵懵懂懂好像明白了,说道:
“皇上恐怕是一时疏忽,何必呢?”
“疏忽?皇上身边有那么多文人才士,皇上自己也通晓汉学,怎么会疏忽。”
德昌没往下说。尽管韩成的嘴巴是扎口的葫芦,尽管自己的满腹心事无处倾诉,他还是无法在下人面前说出自己和皇帝母子的恩怨纠葛。降低辈分,他没想到皇帝的报复是以这样的方式进行的。隆绪没有像有的皇帝那样刺死母后的情人,也没有剥夺自己的官爵财产和皇籍,因为那是公然抹黑刚刚入土的太后,让皇上自己背上不孝不义以怨报德的恶名;不但如此,皇上甚至还在乾州赐了茔地,将来让他陪葬太后。他用重新赐名明扬暗抑,不只是贬抑,那其实是更诛心的嘲笑和污辱。过去皇帝默认了母后的私情,对自己曾经事之如父,如今他的母后尸骨未寒,他就迫不及待在大葬当天发下这道圣旨。他用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就向世人也向德昌宣告:父皇的地位任何人也别想占据,在未来永久的世界中只有父皇和母后鸾凤和鸣比翼翱翔,隆运只能作为小字辈远远仰望。这比用刀杀人更加残忍,杀人不能抹去事实,而改名却能将真实蒙蔽。这位乾纲独断的皇帝和他的父皇一样,在宫廷内斗中不喜欢流血厮杀,喜欢微笑着暗中踢对手一个窝心脚,要对方忍着心痛跪地感恩。这只是开始,今后来日方长,不知还有什么厄运在等着自己。
德昌,不,现在应该是隆运,向韩成摇摇手,命他退下。隆运躺在金雕银嵌的红木大床上闭上了眼睛,不知道能不能接着梦见萧燕燕,向她述说刚刚发生的事情。
满目青翠鸟语花香的五月,御驾行营溯辽河-西辽河-土河一路而上回到中京。中京位居天下中心,龙盘虎踞,俯视四方,它为太后而建,现在又成了皇帝最喜欢的京都。隆绪的身上既流着契丹人的血,又在中原汉文化中浸润半生,他依旧留恋四季巡游的自然,又喜欢重重宫阙的城市。皇帝决定第一个夏天就在中京城外的七金山避暑坐夏。
除了朝廷的王公大臣,四面八方的部族酋帅和番邦土豪们都聚集到七金山,避暑会盟,打猎议政。今年的坐夏议政与之前不同,这是太后仙逝之后皇帝独立秉政的第一次公开亮像。
西北招讨使萧图玉恰逢其时地送来了一个大大的贺礼:大破肃州,尽俘其民。这是统和二十六年(1008年)开始的一项军事行动,甘州回鹘投靠开封,与契丹的藩属西夏李德明为敌,而且中断了对契丹的朝贡,应西平王李德明之请朝廷派萧图玉率军西讨,回鹘初降而复叛,萧图玉再次征讨,这时正好传回捷报。这位西北招讨使除了报捷,还请示如何处置俘获和下一步的行动。朝会上宣读了捷报,众人纷纷颂扬皇帝神威远扬,敌人望风披靡。
北院大王耶律室鲁最先站出来,贺道:
“皇上亲政,四海宾服,这是天兆吉祥,可喜可贺。”
这个耶律室鲁比皇帝年长两岁,出身远枝皇族,洽值风华正茂,生得虎头燕颌魁梧伟岸,他曾是萧挞凛的副将,能征善战,功勋赫赫,澶渊之战的关键战役之一的攻拔通利军就是他的首功。室鲁是皇帝亲政后特加倚重的武将。他知道耶律隆运即将致休,自忖有望接任北枢密这个权力最大的衙门,一直在竭力表现。
北院郎君耶律世良豪气干云地说道:
“甘州回鹘投靠开封,断绝朝贡,藐视上朝,应该命萧图玉穷寇直追,务必再次抓住那个国王耶剌里,绑缚献降。甘州地处河西走廊的咽喉,要派军队守住这个战略要地,建立州县官府。站稳脚跟后就可以夺取肃州、沙州和整个西州回鹘,皇上雄才大略,直追太祖太宗,重建大唐时的安西都护府又有何不可!”
世良和室鲁同样出身六院迭剌部,他比室鲁年轻几岁,一直在这位族兄手下做事,一旦室鲁出任北枢密,北院大王的位置就应该轮到他了。世良生得五短身材,精悍骁勇,弓马骑射、排兵布阵都是其所长,最大的遗憾是澶渊之战谈的多,打的少,没有捞到建功立业的机会,现在天下太平更没有了英雄用武之地。
说完他面带赧色地看了一眼坐在最靠近丹墀的耶律隆运。世良看上去粗鲁彪悍,实际上心思玲珑为人圆通。他并不想得罪这位高居相位多年的前辈,甚至还一直在隆运面前买好,期待也许他能帮自己说上几句话。而刚才他的话中却含蓄地批评了枢密院之前的举措。一年多前,萧图玉第一次出兵甘州就曾破城,抓住了耶拉里。当时耶拉里请求归降,表示要重新依附契丹,恢复朝贡,断绝和开封的联系。萧图玉请示朝廷,正是这位大丞相决定答应甘州的请降。没想到大军刚撤,耶拉里就背信弃义,拒不履行承诺。又和南朝联手对付契丹的藩邦西夏。李德明再次求援,才有了萧图玉的二次出兵。
皇帝陷入了沉吟,现在他的头上一片蓝天,登基快三十年了,那里第一次无遮无拦,是光彩荣耀还是黯淡耻辱现在全靠他自己了。他急需一个机会证明自己,让天下人知道堂堂契丹皇帝并不是一个无能之辈。南方与开封的和平协议正在顺利履行,给朝廷和百姓带来的好处有目共睹,他不能破坏;北边的万顷沙海找不到适当的对手;西边的李德明、东边的高丽都乖乖听话、按时礼贡也挑不出毛病;母后经营多年的苦心没有白费,交给他的天下完完整整,一时还真找不到光宗耀祖大显身手之处。也许占据甘州,开辟河西走廊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皇上,老臣以为万万不可。”
一个苍老的声音蓦然响起。人们循声望去,只见大丞相耶律隆运站了起来。从前的玉树临风霜染枫栌般的俊美男子不见了,现在站在那里的是一位白发苍苍憔悴衰朽的老人,他颤巍巍说道:
“大军西出万万不可。西域风沙万倾,一旦出了差错大军就会有去无回,即使得胜,也是劳民伤财得不偿失。派萧图玉征西的初衷是笼络李德明警告甘州回鹘,所以只派了五千轻骑。现在目的已经达到,应该见好就收,撤军回国。就连俘获的人口也应该就近安置,没有必要跋山涉水耗费粮草带回来。这是契丹管理万里边疆一贯的策略,还请皇上慎思。”
耶律隆运在等待退休,参加朝会不过是再当几天仗马寒蝉。可是当他听到年轻官员的大话却不禁着起急来。生怕急于建功的皇帝,禁不起鼓动,决定一旦做出就会难以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