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捺钵王朝之辽圣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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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长视久安

黑影慢慢走近,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原来那不是什么大型猛兽,而是两个身穿黑色猎装的人。两人都手持弓箭头戴猎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目。隆绪本能地向后连退数步,亲兵忽地拥上去将来人围住。两人翻身下马,摘下帽子,扔下弓箭,躬身行礼。隆绪这才看清,原来是北院大王磨鲁古和御林军的右皮室将军耶律嵩。他们解去佩刀和弓箭,跳到地上,举起手笑道:

“皇上,请派人过来检查,卑职听说皇上在这里,是来陪陛下打猎的。”

隆绪满腹狐疑,又有些不好意思:

“两位都是朝廷肱骨之臣,朕没有什么信不过的,只是你们突然冒出来吓了朕一跳。快把弓箭拿起来。你们怎么会想起陪朕打猎?朕只是随便转转不需要人陪。”

“皇上万乘之尊,咱们知道了怎么能不过来请安奉陪呢?”

耶律磨鲁古说道,笑嘻嘻地和耶律嵩一起牵着马走过来,两人翻身上马,一左一右护卫在皇帝身边。卫兵们都认识这两位名望素著的军中统领,撤到后面远远地跟着。

几个人心思都不在打猎上,走了一小段路,随便寒暄了几句就冷了场。片刻,磨鲁古打破尴尬好似漫不经心般问道:

“皇上,太后病得很重,是吗?”

隆绪心里一动,说道:

“病是有病,但是没有什么大碍。母后才五十多岁,身体硬朗,好好调养必能康复。”

两位将军对视一眼,耶律嵩手里的马鞭朝天上一指,涨红了脸说道:

“皇上,其实咱们今天特意前来,就是想让陛下知道,陛下睿智仁孝感天动地,军中将士五体投地,陛下从来不结私党,不交外臣,但是葵花有心都是朝着太阳的,只要陛下发话,咱们都同心拥戴肝脑涂地。”

一听这话,隆绪勒住马缰沉下脸来道:

“皮室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现在母后主政,朕和母后一体同心。朕看在你忠心耿耿为朝廷效力多年,不追究你离间两宫之罪,只当没有听见,这种话以后再也不要说了,下次让朕听见绝不轻饶。”

磨鲁古对皇帝的斥责毫不介意,拍马靠得更近,小声道:

“皇上,卑职一片赤胆忠心,今天是特来向皇上表明心迹的。咱们不是两个人,背后还有数万将士。皇上委屈求全多年,但皇上的仁德天下皆知。从前太后康健,皇上至孝,两宫一心,朝政清明,咱们只有尽忠守责。可是现在太后病重,朝廷由姓韩的一手把持,连太后也在他的操纵之下,懿旨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呢。再这样下去,恐怕契丹就要毁在这汉奴手上了。契丹宗室、文武将士全都忧心忡忡。天下人盼皇上乾纲独断主持朝政如盼甘霖,皇上千万不要再犹豫。”

隆绪脸色越发难看,拨转马头,面对着二人轻声但严厉地说道:

“将军并非鲁莽之人,怎么会说出这样一派胡言乱语!大丞相忠于母后忠于朝廷,母后绝不会任用奸佞相信小人,母后身体康健,长视久安,你们不要听信谣言,自毁英名。两位将军一时糊涂,朕且不予追究,但下不为例。请二位自重并约束部下。朕要回去了。”

说完,隆绪撇下两个人走到卫士中间,说了声:

“回营!”

一进御帐营门就有值守的侍卫报告有客人再等,进了客帐只见一人身穿猩红丝绒鹤氅,头戴丹青软巾,亭然玉立,背对着门口正在欣赏四壁的绣幔。听出皇帝进来了,他缓缓转过身,隆绪一惊,原来是楚国王耶律隆祐。这位皇上幼弟身体不太好,生得清瘦单弱,温俊雅文,像是一位风流文士。他深得太后宠爱和信任,被任命为西南招讨使多年,却并没有前去赴任,而是一直留在朝廷。前几年南北大战,两宫亲征,连耶律隆庆也南下打仗去了,就是由这位楚国王留守京师主持国内的一切。隆绪吃惊是因为他们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但素少私下来往,这位比他小八岁的弟弟一向洁身自好,深居简出,不好交游,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三弟,快快请坐,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众人都去跑马射猎,小弟不想去,闲来到处走走,路过皇上这里就进来看看。看皇上得不得闲,要是有空,随便聊聊。”

“朕也正好没事,小恩子,拿新到的南朝龙凤团茶和煮茶炉具来。朕要亲自为三弟点茶。”

“小弟怎么敢当。”

“有什么不敢当,朕对茶道略知一二,一直没有机会练手呢。你来的正好,这个季节也合适,朕来给你露一手。”

煮茶的功夫还是从赵从中那里学来的,先生说这一道最是修身养性,宁静致远,想到这里隆绪又是一阵暗自伤心。王继恩很快就转了回来,手里拿着一只缎面的小方盒,后面两个小内侍捧着茶炉茶具。

王继恩将一只小风炉放在地上,炉上做一只黑瓷水吊,自己坐在旁边,手持一柄小蒲扇,轻轻摇着。隆绪打开锦盒取出一块淡绿色的茶饼,先将茶饼递给隆祐说道:

“你看看这上面的图案。”

只见那是用纯金箔镂雕而成的龙翔凤舞的花纹,细腻精致栩栩如生,隆祐啧啧称叹:

“这是南朝御用的贡品,南朝使团送了两饼,煮出来并不见多好,可能是不得其法。”

隆绪让王继恩将水吊拿起来将烧开的滚水注入洁净黑瓷盅,自己用一只长柄铁夹夹住茶饼在水里浸泡片刻,取出来交给王继恩在小火上炙烤。烤干之后,放进一个茶碾里碾成细末,用一只小罗合细细筛过。王继恩将细如面粉的淡绿色的茶末用小瓷匙盛到白色茶盏中,等着皇帝亲自点茶。隆绪用布垫着提起风炉上的小水吊,将里面的沸水浇到盏中茶末里,浇了少许停下,用一根筷子长的竹制茶筅将茶末搅成糊状,再次加水,边绕着茶盏落水边用茶筅轻搅,茶末和水花混合成的乳白泡沫,翻涌出花朵般的图案。

“你试试,口味如何?”

表演完之后,隆绪坐在弟弟对面,自己端起一盏,让着对坐的人。隆祐呷了一口,赞道:

“皇上好雅兴,想不到在这种时候还能平心静气,看花品茶。真是好茶艺,从来没有试过这么好的茶。原来我那府里的蠢人们都把好东西给糟蹋了。”

“这算什么,讲究还多着呢。应该在一间清净的茶室里,几位好友各自斗法,切磋点评,谈些风花雪月,欣赏论歌文章。王继恩你下去吧。三弟无事不登三宝殿,咱们今天谈点什么呢?”

隆祐喝干了盏中最后一滴茶,站起身来,躬一躬腰说道:

“顺便路过,来看看皇兄。想不到有这么好的福气,喝道皇上亲手点的龙凤团茶。小弟不胜荣幸之至。我走了。皇兄多多保重。”

望着隆祐飘然而去的背影,隆绪沉思起来。今天真是喜鹊登枝,意外连连。刚才那两个武将虽然鲁莽,还挨了骂,但隆绪内心深处对他们的主动示忠还是感到惊喜。当然他并不排除这也许是母后的又一次试探。三弟到访,什么正经事没有说一句,但单是他的来访就意味深长。这是否意味着什么?难道到了振臂而起的时候吗?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自己这个皇帝并不是孤家寡人。当然也许这里面有见风使舵,甚至可能有试探,但隆绪相信更多的是同情和支持。

隆绪决定再等等,他相信耶律德昌不会篡权也不会背弃对自己的承诺。这里面除了对耶律德昌处境和为人的了解,更有对中间人赵从中的信任。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因为沉不住气而破坏母慈子孝的形象,也不想激化矛盾引发流血。

时间在一场场猎事和宴会中消磨,很快就落木萧萧水寒霜冷了。田野里庄稼成熟,五谷收获,土地从金黄回归赤裸。森林中脱掉绿叶的树木光秃秃地枝杈朝天。大雪纷纷而落,木叶山变得白发苍苍。捺钵大营从伏虎林移驻到广平淀。

“四哥,冬至的祭祀都准备好了吗?”

“正在准备,你放心吧。”

“都有什么人会来参加?我要见他们吗?”

“燕燕,你需要休息,接见他们有皇帝主持。”

燕燕不说话了她惦记着来参加坐冬的部族首领们。每此朝廷到北方坐冬,都是召见他们联络感情的时候。这些部族的忠心对契丹很重要,契丹地域广阔,大片边疆都是靠这些部族的忠诚维持。他们不但缴纳贡物,还要在朝廷征召下出兵打仗。

德昌想说你现在不需要操心朝政了,但是有些不忍。燕燕的病并没有因为来到广阔的田野而有所减轻,御医早就开始给她喝罂粟汤止疼,罂粟的用量不断加大。但燕燕只要清醒就仍然坚持过问朝政。昨天她还在关心西北招讨使萧图玉讨伐甘州回鹘的胜败。还召见了殿前都指挥使询问练兵情况营中纪律,指示冬天要加紧训练。她还说准备要一一接见高级军事将领谈话。德昌又是心疼,又是着急,燕燕越是病重越是执拗地害怕大权旁落。德昌担心燕燕来日无多,再不迈出这一步可能就来不及进行一次平稳的权力交接了。对自己的仇视将变本加利,皇帝也会撕毁承诺。国中很多人都担心他挟太后以令诸侯,窃国自为,其实他的头脑足够清醒,知道自己的实力轻重,知道那样做无异于鱼死网破自取灭亡。耶律德昌感受到山一样沉重的压力,他现在的最大能力就是可以瞒着太后举行柴册礼,但那是没有担当的小人行径也对不起生死相依的太后。也许只有在现在当呼风唤雨叱咤风云的女人躺倒,才是考验自己真情和忠诚的时候。德昌下了下决心说道

“燕燕,冬至的祭礼准备好了,柴册礼也准备好了。”

“柴册礼?不是说再等等吗?谁下的旨?是不是皇帝?你叫他来见我!”

燕燕的眼睛忽然睁大,脸上泛起愤怒的潮红。

“不是皇上,是我,燕燕你答应过的。过了年皇上就四十岁了,太后还要摄政实在说不过去了。从古到今没有哪一个太子坐二十多年储君还能不生事端的,更没有一个皇帝做二十多年傀儡还会安于其位的。契丹做到了,因为燕燕你英明睿智,对皇上宽厚慈爱,但皇上也做得无可挑剔。你觉得这是真心的吗?要是真的,那皇帝的孝心都能感天动地还感动不了燕燕你这个亲生母亲吗?要是假的,那皇帝心里得藏了多大的屈辱和怨恨。将来有一天你再也不能摄政了,他能原谅你吗?燕燕,你也要为我想想,你是皇上的亲生母亲,他不能把你怎么样,可是他会怨恨我这个丞相。你希望韩氏一族数千口人死无葬身之地吗?还有皇后怎么办?”

“他敢!我现在还是可以下懿旨废了他。”

“我只是说可能。皇上其实是孝顺的,你现在病成这样,皇上每天晨昏定省,谨守本分,和过去完全一样。燕燕,你是巾帼英雄,应该懂得该放手时需放手啊。”

燕燕闭上眼睛,两滴浑浊的眼泪从眼角流到腮边,她嘴里喃喃道:

“我才五十七岁,我还年轻,武则天活到八十二岁,御医说我能活到八十岁。我不甘心啊。”

德昌把她绵软冰凉的手放进被子里,用枕边丝帕替她擦去泪水,抚摸着蓬乱散在枕头上的头发说道:

“好了,你好好歇着吧。我会把一切都办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