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份军报他是看过的,耶律德昌收到后的第一时间就向皇帝做了报告。他们不约而同地意识到,怀州的军事危机并不严重,严重的是此时此刻的时间点和两宫之间的微妙关系。报告说阻卜土兵有两三千人,怀州城高壕深,易守难攻,只要守军用兵得当,几千人断难攻破。而且上京相距不过八十里,援军瞬间可到。阻卜千里奔袭,最怕后路被切断,不可能长期围困,只能偷袭,偷袭不成必然仓皇撤退。说不定在报告送达大营的时候,怀州之围已解。但问题的严重性在于萧胡辇和那份揭帖。这次动乱由萧胡辇而起,她和漠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以说她是漠北的乱源。而对萧胡辇的处置,太后必然要亲自过问。那份揭帖的问题就更加严重,里面对朝廷和主持朝政的太后、丞相的攻击固然恶毒,最要命的还是号召军队起兵拥戴皇帝归政,将皇帝与太后对立起来。尽管明眼人都不会相信皇帝和这件事有关,明智的太后也不会相信。可是,现在是无风三尺浪,一有风吹草动就能掀起滔天巨浪。为此,德昌主动提出这件事暂时不必惊动太后,皇帝亲政之后再说。只是立即以北枢密院的名义派出两千骑兵火速增援怀州。这个数量的调兵,北枢密使完全可以做出决定。
没想到这件事还是惊动了太后。从今天的情形看,正如他们所担心的那样,它将引起一场狂风巨浪。
隆绪一走神之间王平已经念完了军报和揭帖,参加会议的大臣们都闭起嘴巴,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好多人的额头上浸出汗珠,有的人掏出帕子偷偷擦拭。老将南院大王耶律化哥受不了这种沉闷,咳嗽一声道:
“应该赶紧派兵去怀州增援啊。那里只有五百多守军,万一被阻卜人破了城,老百姓就遭殃了。”
萧继远阴阳怪气道:
“遭殃的恐怕不是百姓,怀州城小民穷,阻卜人用得着千里迢迢跑去抢掠吗。”
化哥更加糊涂了,摸着后脑勺问:
“说得也是,那阻卜人跑到怀州去干什么?”
继远道:
“干什么?您老忘了太妃娘娘在怀州了?阻卜人应该是冲着她去的。”
燕燕制止他们:
“用不着说这些没用的。援军早就派出去了,怀州的包围已经解除。萧继远说得对,阻卜人是冲着太妃去的,他们想劫走太妃,但是没有得逞。”
燕燕看了一眼皇帝,这是今天早上枢密院刚刚接到的急报,还没有来得及报告皇帝。
“漠北的叛乱是不是也和怀州有关?应该都是达览阿钵的余党作孽。”
萧排押立刻就想到了几件事之间的牵扯,也明白了今天的会议要做什么。他最清楚达览阿钵和阻卜的关系,阻卜人这个时候在漠北和怀州同时作乱肯定与太妃有关。太后的目的是要解决萧胡辇的事情了,因为对付阻卜根本不需要太后亲自过问。排押不能容忍任何人勾结外藩反叛契丹,但他的内心深处同情太妃的遭遇,希望她有个平安的晚年。排押并不知道太后原本是准备今天归政的,可是直觉告诉他,在太后和皇帝之间发生了非同寻常的事,而这张揭帖是个祸根,否则根本不需要把那张废纸在这个会议上让人大声念出来。在两宫的关系上,他同情皇帝,觉得太后早就应该归政。可是揭帖这样贴出来,结果只能适得其反。他不相信这件事是太妃做的。他接着又道:
“达览阿钵的余党想要劫走太妃,利用太妃做他们反抗朝廷的大旗。所以微臣以为应该尽快将太妃转移到远离西北的地方,比如可以去南京,夷懒不是在那里吗,太妃也曾经要求和夷懒在一起。”
燕燕冷笑道:
“萧排押你说得对,整个西北的动乱都和太妃有关。不过只怕不是有人想要利用太妃,而是一切都在太妃的掌控之下。”
排押道:
“这怎么可能,怀州和漠北远隔千山万水,在怀州城的重重围墙之中,怎么还能指挥千里之外的阻卜?”
“萧继远,你给大家说说她是怎么做到的?”
继远在瓷墩上挪了挪屁股,坐直了身子,得意说道:
“太妃的一举一动都在咱们的监视之下,她买通了里里外外的看守,居然见到了逃到阻卜的儿媳,是她提出联络西北诸部与朝廷对抗,煽动军队兵变和西北相呼应,还传递出去手里掌握的西北地图和不少情报。”
“既然国舅爷知道的一清二楚,为什么不早点阻止呢?”
排押质问道。继远的脸红了,他不能说这是遵照太后的旨意暗中监视的,当然更不敢说是他自己利用太后的旨意推波助澜引蛇出洞。燕燕只当继远是替自己遮掩,打断他们说道:
“太妃铁了心要做的事凭继远怎么阻止得了。太妃在西北前后三十多年,先是跟着齐王流放,后是跟着达览阿钵守边。哀家以为她毕竟是世世代代的契丹人,也念在她是哀家的亲姐姐这一份骨肉亲情上,以为她能让达览阿钵也成为契丹的忠臣。二十年前她请求朝廷任命当时仅仅是个奴隶的阿钵做西北守将,让他回到自己的家乡,给他尊严和地位,提出保证为朝廷抚边西北,保那片疆域十年平安。哀家给了她无限的信任,阿钵从奴隶成为将军。可是他们做了什么?表面上在西北抚边拓边,实际上在暗中恢复部族、扩展势力,养精蓄锐准备向契丹复仇。太妃忘了自己是契丹人,完全成了达览阿钵的追随者。去年她们一起叛乱,阿钵死了,她铁了心要为那个叛贼报仇。她和阿钵的孙子就在骨力扎国,她在孙子心里埋下对契丹的刻骨仇恨。西北一方封疆因为萧胡辇搞得动乱不安,如果不解决终将酿成大祸。”
燕燕说得既愤怒又动情,说到最后几乎流下泪来。继远非常了解太后,她很少说这么多话,除非是为了做一个重大的决定。看来萧胡辇的命是保不住了。继远心里很高兴,倒不是因为他有多恨萧胡辇,而是因为怀州的计划进行顺利,那份揭帖触动了太后的神经。要是他知道这件事挽狂澜于既倒,止住了已经迈出的归政的步伐,一定会大笑出声了。他做了出卖亲人的事,心里并无不安,一面迎合太后一面继续煽风点火,说道:
“太妃娘娘对不起太后的宽厚仁慈,造反谋逆是十恶不赦的死罪,上次本就应该依法处置,太后不忍,仅仅让她软禁守陵。可是太妃不知感恩悔过,反而加紧复仇。更可恨的是制造谣言,鼓惑军心,污蔑朝廷,颠倒黑白,实在是忍无可忍。不过太妃毕竟是太妃,不光是太后的亲姐姐,还是太宗皇帝的亲外孙,齐王的遗孀,应该用议贵之法,免于死罪。微臣赞成萧排押所说,将她转移到南京,严加看管。”
燕燕看都不看继远一眼,忽然转脸问隆绪道:
“皇帝以为应该如何处置呢?”
这一问令隆绪心里一抖。刚才这一会儿他想了很多,阻卜作乱、怀州被围攻不是大事,萧胡辇充满敌意和自杀式的挑衅也没有什么了不起,那张揭帖也明显地漏洞百出,但母后对这几件事的反应却在他的心里激起轩然大波。母后显然对他这个亲生儿子,二十五年的傀儡皇帝仍然毫无信任,既不相信自己能处理好西北边患,也不相信自己和那个揭帖无关。隆绪从昨晚升上云端的兴奋坠落到万丈深渊的悲凉。他心灰意冷,万念俱灰,觉得这一辈子再也不要妄想亲政,就是被母后废掉也毫不出奇了。想到这里,他的心反倒坦坦荡荡。他太清楚母后的为人和手段,听了那一通长篇大论,知道母后已经对太妃动了杀机。现在这一问,他更明白,母后是想借自己的口说出那个“杀”字,就像上次对耶律道士奴那样。然则这一次他不会再那样做了。他的心里一直为耶律道士奴的死深深自责,尽管他敬重的先生赵从中认为这样做是必须的。如果赵从中现在在这里,一定还让他隐忍,会说:“已经忍了二十五年,为什么不能再忍一次呢。”可是这一次他却做不到了。隆绪抬起头迎着母后的目光坦然说道:
“刚才母后和萧排押说得不错,这次漠北的作乱也好,怀州被围也好,根源不在阻卜那些边外的番贼,而在于朝廷内部。没有人煽动就不会有漠北作乱,没有人在那里出谋划策,就没有怀州被围。既然问题出在太妃身上,朕同意萧排押和萧继远的提议,把太妃转移到内地来,严加护卫,断绝她和外部的联系。她已经六十多岁了,来日无多,只要监护得当,一定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让她安安静静渡过晚年,也是顾全了母后的仁慈之心。”
“我的仁慈?是你们自己的仁慈吧。难道因为她是哀家的姐姐,就应该一味姑息?萧胡辇不但煽动藩部作乱,还号召军队兵变,这样的罪行都能宽恕还有什么不能宽恕呢?还是你们心里其实都是同情萧胡辇的呢?”
燕燕越说越气,对萧胡辇再也不称太妃、大姐,而是直呼其名,对皇帝和大臣指责的话也说得很重了。隆绪仍赔笑道:
“萧排押、萧继远和朕只是想留下太妃娘娘一命,对她的所作所为绝没有丝毫同情。“
”契丹这些年进行律法改革,早就取消了议贵制,王子犯法与民同罪,我已经破坏过一次,事实告诉我做错了。一错不能再错。现在很好,你们都要做好人,那这个恶人只能哀家自己来做。我不怕世人说哀家不够仁慈不念亲情,是非自有公论,就让萧胡辇在怀州自我了断吧。给她留一个全尸,就地与齐王合葬。“
”太后英明!“皇帝和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说道。没有人争辩,本来萧胡辇的罪就是死罪,在契丹,太后是她最近的亲人,别人为她讨情都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太后决定要杀,别人还有什么可说。接着,燕燕看了坐在身边的隆绪一眼,说出的话更加斩钉截铁:
”本来哀家已经决定过完生日就归政。现在看来,敌人如此嚣张,你们又如此软弱,敌人恨不能哀家早点下台便能阴谋得逞,哀家不能遂了他们的愿,也顾不得自己贪图安逸了,归政的事等等再说吧。“
这话本不必说,因为在座的大部分人并不知道这个承诺,只要太后反悔了皇帝也绝不会再提。但萧燕燕就是萧燕燕,她不想像个懦夫那样把说出的话不明不白地吞回去,而是要理直气壮地当众宣布自己的出尔反尔。隆绪想也没想就站起身走到燕燕对面跪了下去,声音像那穿过林间的夏风一样闷热却透着丝丝寒凉:
”朕从来就没有亲政的想法。母后睿智明断,朕远不能及。母后永远都是契丹的主心骨,母后寿与天齐,朕只希望永远追随在母后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