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远正中下怀,他发牢骚说狠话可以,真要发兵围宫软禁太后,一听他的腿肚子就转筋,像这样不担风险就能达到目的是他最中意的策略。连连赞道:
“高,高,以静制动,借力打力,太后精明强干,稳如泰山,何必与她老人家过不去。她待隆庆不薄,世人皆知梁王比皇帝还得宠,咱就拥护太后摄政,归政越晚越好,既顺了老太太的心,又得了咱们的意,这才是高招。”
齐国白了他一眼道:
“你说得好像什么都不用做了。你倒说说,怎么才能让母后一直摄政下去呢?看现在她老人家的意思,好像已经有退休的打算了。”
“刚才迟娘不是说了,只要母后对归政心存疑虑,就不会迈出这一步。”
齐国夹了几根菠菜并不往嘴里放,摆进盘子里端详着那碧绿的颜色,说道:
“皇帝可是煞费了心机,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一切都是为了让太后放心。大前年耶律道士奴想要率兵起事,逼太后归政,皇帝竟然不顾他的一片忠君之心和耶律休哥的功劳,把兄弟二人都给杀了。真是心狠手辣,为这件事萧挞凛寒透了心。可是太后好像真的被他迷惑了。”
隆庆站起身来,围着桌子踱步低头沉思,继远也坐不住了,站起来双手叉腰摇着身子道:
”要说迷惑倒也不是,只是挑不出皇帝的毛病罢了。时间长了总不归政,太后自己有压力。“
迟娘见大家都不吃了,笑道:
“主菜还没有上,怎么都下桌了?奴婢安排了煮羊肉和烤馍,刚宰的羊,特别新鲜。要不要上来。”
隆庆道:
“拿上来吧。吃不下也要喝碗热汤。其实天下美食还是咱们的手把羊肉最好吃。其他的东西再好,吃不到就忘了,可这煮羊肉两天不吃就馋得慌。让他们多放些芫荽。”
迟娘出去,一会儿领着一队丫鬟进来。领头的端着个脸盆大的雕花银汤觚,后面跟着的手里拿着一柄长把银勺,第三个端着一盘焦黄油亮的烤馍。其余的丫鬟收了餐桌上的残羹剩菜和用过的餐具,四人面前除了新摆了一套干净的银碗牙筷还有几碟切得细细的香葱韭蒜。转眼间桌面焕然一新。拿着银勺的丫鬟揭开汤觚子上的银盖,一股浓郁的肉香随着腾出的热气在厅中弥漫。几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探过头来。只见雕花银罩里面套着白瓷汤觚,切成鸡蛋大小的一坨坨羊肉块上下翻滚,浓汤像雪白的乳液,上面撒着一层清香碧绿的碎芫荽叶。丫鬟们鱼贯而出。迟娘给每个人都盛了半碗汤,其中放上一两块肉,说道:
“快趁热喝口汤,暖暖胃,长公主和国舅的肠胃娇贵,我让他们把肉炖得烂烂的。看看合不合口味。”
继远坐下,掰了半个烤馍,吸溜吸溜地大声喝汤吃肉,道:
“真香,年轻的时候生肉都咬得动,现在不行了,牙齿松了,肠胃也差了,就是这样烂烂的才好。”
齐国吃了一小块羊肉,道:
“隆庆,你的厨子就是好,连羊肉也煮得特别香。刚才说道耶律道士奴兄弟,真是为耶律休哥难过。要是没有他,南京早都不是大契丹的了。他死了不到五年,朝廷就杀了他的两个儿子。他们的罪过有多大?不过是想让皇帝早日亲政。他们完全可以不死,太后也不会杀他们。流放三千里也好啊,好歹命还在。可是皇帝为了撇清自己,竟下这样的狠手,”
”这正说明了咱们刚才说得不错,皇帝最怕的就是有人说他对母后不忠。“
隆庆说道。他坐下了,不吃肉也不泡馍,用小瓷勺喝着汤,眼睛看着桌上袅袅升起的白烟。迟娘站在他的身边把一张馍掰碎了放进一只白瓷碗里,放到隆庆面前,轻声道:
“王爷,夹几块泡软了吃,多少用点主食对肠胃和身体才好。”
继远指着自己面前的碗对齐国涎笑道:
“你也给我掰个馍呗。”
“呸。人家迟娘是怕隆庆沾手。你看你,一个馍都吃下肚了,一双手成了油饼,还等别人掰么?你倒说说有什么正经主意。”
继远低头吭哧了一阵,抬起头来看着三个人故作神秘道:
“现在敢扯旗造反的倒是有一个人。只可惜她不会提归政这回事。”
齐国正夹起一块肉,停在空中思索了一下,又放回碗里,道:
“我知道,你说的是大姨。”
“是的,咱们和大姐聊过,本来是奉了太后的命去劝她好好过日子的。她倒没说什么,但我断定她的心里藏着一百个不甘,绝不会从此随遇而安当一个行尸走肉,一定会复仇到底。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一个人能和太后对抗,恐怕就只有大姐了。其实她的本事一点不比太后差,只是命不好罢了。要是她知道带回来的俘虏都被坑杀,更是不会善罢甘休。”
齐国点头道:
“继远这回说得没错,母后为了名声不得不把大姨软禁在怀州。可是大姨绝不会老老实实在那里安心养老。这母后也早都料到了。你们可能还不知道,我和继远送给大姨两个婢女,那都是母后安排的,是放在她身边的耳目。怀州知州也是母后的人。可是继远,你说这个有什么用,大姨是大姨,皇帝是皇帝,和咱们说的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只要大姐敢造反,没关系咱也能让它扯上关系。你说对不对?隆庆。”
齐国终于赞同了丈夫一次,站起来夹了块肉放进继远的碗里,笑道:
“还是迟娘这羊汤煮得好,你这脑子今天格外开窍啊。只要怀州那里有动静,再有流言传到母后耳朵里。不管是真是假,母后只要信了哪怕一分就够了。”
继远得到赞许,浑身轻飘飘的,嘻嘻笑道:
“不是羊汤,是长公主的点拨让人开窍。你这话更说到点子上了,世上没有什么比制造流言更容易,都说无风不起浪,流言一出就让人信了三分。到时候弄它几份揭帖贴到怀州、祖州、上京,甚至东京、南京,很快就会传到大营。”
隆庆津津有味地吃起羊肉和泡馍,满意地点头道:
“大姐和舅舅今天都成了智多星。怀州知州叫萧苟只是吧,那个家伙我知道,他的母亲做过越国的乳母。草包一个,大姐用银子就能把他买通。倒是那两个丫鬟,不会坏事吧,要能让她们不要多事,袖手旁观才好。”
“放心吧,我对她们交代过,只要从旁做个耳目,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引起怀疑,都是聪明人,不会乱来的。太妃毕竟是太后的亲姐姐,谁也不敢轻易得罪。最妙的是,她们的报告都会先送我这里,再由我转给母后,倒时候做点手脚还不容易。”
“我明白了,所以母后才会让继远去执行坑杀俘虏的任务,就是让大姨和你们结下深仇大恨,不用担心你们和她勾结,放心让你们替母后监视。哼哼,想不到母后千算万算也有算不到的时候。”
几个人开怀笑了起来。隆庆站起来,抚着肚子道:
“吃得太饱了,去花园里走走。现在满园桂花飘香,秋菊盛开,你们看看咱这里的稀罕品种,有喜欢的让人送过去。秦国妃午睡也该起了,正好我陪你们一路走过去看她。”
继远跟在姐弟二人后面说道:
“都说晚菊能够开到新年,你给咱们多弄些那个品种的,全是花骨朵才好。别送些个马上就要开败的。还有,别忘了花津雌蟹和金华酒。”
迟娘知趣地留在厅里,目送他们出去,看着丫鬟们收拾残局。
“太妃娘娘,今天我们讲那一篇?”
怀州宫城一间素雅的小佛堂里,两个女人面对面跏坐,面前摆着两杯清茶。那个尼姑打扮的中年女子问道。午后的斜阳透过窗棱,在两人中间的席子上画出无数大大小小的方格。
“上次妙莲法师刚刚讲过《妙法莲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无尽意菩萨的第一问和佛祖的解答,今天可否请妙兰法师接着讲佛告无尽意菩萨的第二问。”
妙兰道:
“好,无尽意菩萨接着问:‘观世音菩萨云何游此娑婆世界?云何而为众生说法?方便之力,其事云何?’佛告无尽意菩萨:‘善男子,若有国土众生,应以佛身得度者,观世音菩萨即现佛身而为说法;……”
胡辇听到婢女的脚步声渐远,忽然脸上泪如雨下,张开双臂唤道:
“公主。”
女尼向前膝行两步,朝胡辇深深地俯下身去,叫了声:
“娘!”
就扑到她的怀里。
这个女尼不是别人,正是骨力扎国的忽兰公主,萧胡辇的儿媳。二人抱头痛哭起来。
萧胡辇来到怀州已经半年多了,度过了冰封雪盖的冬季,迎来了黄花满坡的春天,现在已经是春夏之交的四月。刚来的时候,怀州知州萧苟只对她虽然还算客气但是很严厉。他按照上面的吩咐,指示看守的士兵不许胡辇踏出软禁的宫城一步,也不许外人进入。胡辇并不与他为难,当这位知州逢年过节公事公办前来看望问候的时候,胡辇都让人暗地塞给他一个大大的红包。胡辇虽然颠沛流离,但是并不缺银子,除了过去的家底,最近萧继远也常常派人送来丰厚的用度。尝到甜头的萧知州来得更勤了,态度变得恭敬甚至是谦卑。答应了一心向佛的太妃允许僧尼出入的请求,也不对守卫的懈怠进行申饬了。守卫这座小小宫城的士兵们很多都是太宗永兴宫的宫兵,自从穆宗暴崩,景宗即位,永兴宫的人和太宗一支的皇族子孙一样受到排斥和冷落。还有一些人的家中就有人死于穆宗被杀的那次皇权更迭和后来引发的一系列暴力冲突。很多人对现在的朝廷都心怀不满甚至是刻骨仇恨。胡辇在他们中间受到尊重和同情,有的人为她通风报信,有的自报奋勇为她到漠北寻找亲人,有的要把她放走,还有的甚至要拥她起事领头反抗朝廷。
怀州城是一个五百多步见方的小城,受到契丹国内佛教大兴的影响,这座小城中建起了好几座寺庙。最大一座叫隆兴寺。福佑寺是一座尼姑庵。它原先并不大,但因供奉的观音娘娘非常灵验,据说求子得子,求财得财,在城内城外名声远播,香火兴旺。逐渐扩大成了一座有三进庙堂、二十多名尼姑的中等寺庙。胡辇虽然足不出宫,却是这间寺庙最大的施主。常来宫里说法的福佑寺住持妙莲法师非常同情萧胡辇,她通过佛教的渠道最早在漠北找到骨力扎国,见到了忽兰公主和她的儿子。公主一年来千方百计打听丈夫的消息,得到的是各种各样的传闻。有的说他已经战死,有的说他被俘虏之后杀死,有的说他关在南京。听到萧胡辇被软禁在怀州,忽兰立即启程前来看望婆婆。公主在契丹生活多年,对佛教颇有造诣,知道只有僧尼可以进入宫城,便对外宣称是福佑寺新来的游方女尼才有了今天的会面。
抑制住最初的激动,两个人坐回原位,流着泪低声诉说起各自的遭遇和身边发生的事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