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咧咧嘴:
“当然重要,可和我有什么关系?”
齐国手指点着隆庆的额头,扭头对继远道:
“你听听,你听听,这就是咱们寄希望的英雄好汉,这才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走,回去睡觉!”
隆庆嘻嘻笑着拽起大姐的袖子,拉她坐到榻上,又伸手一让,让继远坐到红木螺钿榻几的另外一侧。他挥手让婢女们退到屋外,亲手端起案上的凝脂般的白瓷茶壶,斟满两盏茶,分别递到齐国和继远面前,对他们拱手道:
“小弟陪个不是。大姐舅舅辛苦,都是在为隆庆操心,我岂有不知。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和我一心的只有你们二位。好了,刚才是我没睡醒,犯迷糊。现在我洗耳恭听,你们有什么话要说。”
齐国啐道:“有什么话说,应该是我们问你才对。昨天那一场大戏,你看了无动于衷么?”
隆庆拉了张椅子坐在他们对面,翘起右腿搭在左腿上,一手抱肘,一手托腮,皱着眉道:
“大姐是说两宫上尊号?这又不是第一次了,不是新鲜事。”
继远喝了一口茶,眯着眼睛欣赏那薄如蝉翼的杯子,斜眼看着隆庆道:
“你这还是和咱们打哈哈。早前的两次不说,上一次加尊号是统和五年(987年),那是整整二十年前。那时候太后正当盛年,皇帝乳臭未干,你的年纪更小,一切都在未定之中。可如今呢?太后五十四岁了,皇帝也长出白头发了。这个时候两宫同时加上尊号,你说不是皇帝这把椅子坐得更稳了是什么。”
齐国道:
“本来是皇帝提出来为母后加上尊号的,那怕什么,咱们也锦上添花搜肠刮肚地想词儿哄她老人家高兴呢。没想到太后却说,那就皇帝也一起办。”
隆庆望着外面的下人们都远远站在树荫下,再一次梭巡屋子里确认只有他们甥舅姐弟三人,才说道:
“哪里是太后提的,是姓韩的。他对母后说:‘现在连南朝都知道太后和皇上是二圣并肩临朝,如果太后加上尊号,皇上没有,岂不让人疑虑。再说老臣得了这么重的恩赏,君上反倒什么都没有,岂不是老臣目无君上。’你们知道太后对他从不拒绝,就答应了。”
齐国恨恨道:
“你既然连这些都知道,还装做没事人似的?契丹好好一锅粥都坏在这颗老鼠屎上!”
继远将茶盏放到案几上,伸手沾了茶水在光洁如镜的桌面上画圈,道:
“姓韩的替皇帝说话那是投桃报李,你们没见先是皇帝把姓韩的捧到天上去了,又是赐国姓,又是入皇籍,还竟然建立宫帐,这些都不是太后开口,而是皇帝说的。什么体面、尊严都不顾,九五之尊恨不能给个下贱奴才舐沟子。”
齐国喷出一口茶来,骂道:
“你个萧继远,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过,隆庆,你那么聪明,母后对姓韩的怎样你又不是不知道,皇帝能做你为什么不能?”
“抢着拍姓韩的马屁?我又不是没做过,只是没有那么厚的脸皮。能做的皇帝都做到头了,我要想超过去,除非……”
隆庆说道这里停住了:
“什么?”
齐国和继远异口同声地问。隆庆冷哼一声:
“除非我说把大契丹送给姓韩的,让姓韩的做皇帝。”
继远和齐国都不做声了。一会儿,齐国挑了挑嘴角:
“你们说,母后会不会真的想让那姓韩的坐龙椅呢?”
继远暧昧地笑道:
“你们说王八蛋有什么本事,能让这么精明的太后为了他而疯狂呢。要是有机会,我倒真想请教呢。”
齐国啐道:
“呸,想什么呢!什么时候了还没正经。”
继远讪讪笑道:
“这不就是最正经的。那你说母后为什么听他的?他靠的是治国理民还是沙场立功?”
齐国不理他,说道:
“隆庆,你去中京看过吗?我前些日子去了一趟,眼看就快要建成了。现在有了南边的岁币,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正在快马加鞭呢。新城虽然不及其他三个京都的面积大,方圆也有二十多里,是仿造宋国的开封造的,有外城、内城和宫城,城墙一丈多高。单是从外城南门朱夏门到内城阳德门之间的大道就宽二十丈,四套六驾马车行驶都有余,那叫一个气派。”
继远道:
“那和归政有什么关系。”
齐国道:
“怎么没有,据说那是专门准备母后归政后的颐养天年的地方。太后受姓韩的影响,也喜欢起千重宫阙。这个新京都,背靠七金山,面向土河,地处天下中心,辐射四面八方。皇帝知道太后舍不得放权,是想表示,将来母后就是归政养老,在中京照样可以坐观天下,指挥朝廷。捺钵行营春水秋山不过是在周围转来转去,如同儿孙绕膝承欢呢。”
萧继远点头迎合:
“还是长公主看得透。我说呢,契丹人本来不喜欢修造城池,上京是最早的一个立足之地,东京和南京都是原来渤海人和汉人的城市,怎么会想起在平地上造一座新城呢。”
正说着,就听门外一个丫鬟怯生生地叫道:
“王爷,迟妃娘娘让奴婢给王爷送参汤来了。”
隆庆听出是迟娘身边的贴身丫鬟秋月的声音,便也不见怪,说道:
“进来吧。”
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相貌清秀的小丫头端着个托盘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托盘上除了一只錾刻莲瓣的银盏还有一只小巧的菊花青瓷碗。隆庆嗔笑道:
“怎么你主子今天这么不晓事,明明贵客在此,巴巴儿地给我送什么参汤。要送也要多拿两碗来啊。”
齐国笑道:
“隆庆你还没有用过早膳吧,看咱们光顾说话了,还是迟娘会疼人。让我看看,啧啧,你看这一盏是参汤,还有一碗是乳酪。隆庆你快吃了吧。我们早上吃过,这会儿一点不饿。有你这上好的雀舌青茶正好提神消食,喝什么参汤哩。”
隆庆在小丫鬟手里将参茶喝了,又用小勺将乳酪送进口中,挥手让她退下。小丫鬟却又道:
“迟妃娘娘说了,午饭已经备下了,请长公主和国舅爷留下用膳。”
隆庆伸头看看窗外的树影:
“真是,都正午了,就在这里随便用点吧。”
继远摸摸肚子:
“我还不饿呢。”
齐国爽快道:
“走,不饿也得陪着隆庆吃点东西啊。那口乳酪只能垫垫肚子,管什么用,吃饱了才有精神商议大事。”
隆庆领着二人走出客厅,沿着游廊来到后面一座花园,穿过彩菊竞开丹桂飘香的花圃,走上翠竹掩映的小径,不一会儿眼前出现另一番佳境。清波旖涟的荷花池中绿叶托着娇艳欲滴的花朵,叶间鸳鸯交颈,岸边白鹅徜徉。池边青石台阶上有一座三楹精舍,这隐秘幽静的所在,是隆庆和三两密友小聚的地方。三人进了屋子,只见地上满铺波斯绣毯,墙上挂着名家山水,古董架上摆着周秦宝物汉唐珍玩,名窑花瓶里插着应时花卉。轩敞的南窗正对荷花池塘,水上清风徐徐,阶前阳光婆娑,令人心旷神怡,如在仙境之中。雕花镶边的金丝楠木圆桌上摆了精致的酒菜和三副银碗牙筷,隆庆让道:
“大姐,舅舅,请坐,仓促之间没什么好东西,不为吃啥只为说话方便。”
齐国看着桌上摆着三副碗筷,对丫鬟说道:
“再加一副来。”
隆庆笑问:
“大姐是不是想让秦国妃来陪着坐坐?”
秦国妃是齐国的女儿,四年前嫁给隆庆做了正妃,封为秦国妃,如今已经生了两个女儿。齐国道:
“待会儿没事了我会去看她。现在先说正经事,不要她来掺和。我是要你请那个迟娘来,叫她伺候着,就不用这些丫鬟了,说着话也方便。隆庆,我早就听说你屋里有个女诸葛赛张良,我倒想听听她的高见呢。真能替你出主意,我也敬她。”
隆庆明白,今天大姐是真的要商议大事了,便对丫鬟们点点头。丫鬟们都退了出去。
一会儿功夫,迟娘来了。只见她窈窕有致的高挑身材,穿着剪裁合身的半旧藕荷色长裙,罩一件月白锦缎暗花坎肩,裙边袖口绣着盛开的粉红连枝花朵,显得雅致脱俗。浓密乌黑的头发用一只银镶玉扁方和碧玉錾松松地挽了个坠马髻。一张白净的鸭蛋脸上鼻梁高挺,浓眉大眼,目光温婉如水。她比隆庆还年长两岁,如今三十有六了,但白皙丰润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皱纹。她恭敬大方地给齐国和继远屈膝行了礼。从旁边小桌案上拿起在热水中烫着的酒壶,将每个人面前的酒杯斟满,端起自己的一杯,落落大方地说道:
“奴婢迟娘给长公主给国舅爷请安,祝二老安康长寿,心想事成。”
齐国和继远都盯着迟娘看,从前在女儿的婚礼上他们也曾见过这位梁王侧妃,可是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接触过。继远心想,自己身边怎么就没有这么一个才貌双全可心知意的人儿呢。齐国则想,隆庆稳坐南京这把金交椅,在母后面前盛宠不衰,让皇帝空有虚名二十四年亲不了政,谁说没有得这位贤内助的帮衬呢。女儿进门四年,夫妻恩爱,家庭和睦,也多亏了这位贤惠聪明宠而不娇的管家婆呢。迟娘出身的渤海王族,虽然战败被灭,可却是比契丹皇族更古老辉煌的贵族呢,难怪她有如此气度见识。齐国一眼瞥见萧继远正色眯眯地盯着迟娘,在桌子下面狠狠地踢了他一脚。笑着说道:
“迟娘你坐,今天并不用你服侍。现在就是有龙肝凤髓咱们也吃不香。你不必谦让,咱们没有功夫讲究虚礼。今天就是要借这个饭桌议一议大事。迟娘,听说你是巾帼队里的女诸葛,我倒想听一听,你对如今的朝廷怎么看呢?”
迟娘有些惊讶也有些腼腆,她不知是隆庆还是秦国妃对这位泼辣的长公主说了什么让她对自己有了这样的评价和印象。迟娘饱读诗书知古通今,虽然命运多舛,但所幸嫁了一个年轻英俊知冷知热的好丈夫。隆庆遇到苦恼愿意对她倾诉,她也一心一意为丈夫分忧解难,从此对天下局势和朝政风云非常上心。但她从没有想过对其他人夸夸其谈更不想抛头露面。迟娘是一个聪明爽快的人,见隆庆投来鼓励的目光,便也不推脱,坐到隆庆的对面,不慌不忙地说道:
“长公主过奖,奴婢不敢当。长公主和国舅爷是王妃娘娘的父母,就和奴婢的父母一样,长公主之命不敢不尊,也不敢虚应矫情耽误功夫。那奴婢就说说,全当抛砖引玉了。昨晚王爷回来说了最新发生的事。奴婢以为,皇上背后得高人指点,这些年忍常人难忍之事,没有行差踏错一步,做得无可挑剔。这样一个皇帝能熬到亲政一点也不奇怪。皇上只要继续像以前一样,要不了多久恐怕就会水到渠成了。”
继远没想到这个女人才貌兼备,比自以为是的长公主更加胸有成竹思路清晰,连忙附和道:
“确实如此,皇帝三十六岁了,做了二十四年傀儡,原想少年气盛,青年火旺,哪里耐得住寂寞禁得起屈辱。什么东西熬个二三十年也熬糊了。没想到居然平平安安,熬成了精。就凭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年轻人能有这样的道行?真不知是什么高人背后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