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紧要的是,御驾现在正急急忙忙赶往澶州,这岂不是赶着去往油锅里跳吗?然而这还不是坏消息的全部。战报是大名府传来的,报告的第一段是德清军陷落,第二段讲到大名府之战。大名府在德清军北面八十里,契丹人并没有攻打这座宋军在河北的最大军镇,而是越过它去打德清。大名府本来卯足了劲准备充当一回中流砥柱,没想到贼寇对它睬也不睬。坐镇大名的副宰相王钦若心里窝火,又眼见德清军被围,决定派兵出援。天雄军钤辖、老将孙全照劝阻道:
“万万不可,贼寇一定设下了埋伏,正等着咱们出城呢。这样出去救不成德清反会危害大名。”
可是身处前线的王钦若好像变了一个人,也许是战争的烈火给了他洗礼,原来在开封的那个鼓吹迁都避战的主和派不见了,变成一个头脑发热的好战者。他擅自扣留了谈判使者曹利用,现在又偏不信邪,硬是派出一万兵马奋不顾身地去救德清。这支城中最精锐的骑兵刚刚杀出南门就被埋伏在那里的契丹军断了后路包围起来。这些兵都是孙全照的老部下。老将急了,一定要去救他们回来。王钦若这会儿忽然清醒起来,反过来死死拉住老将的马缰。孙全照目眥盡裂地吼道:
“如果这支兵马被歼,大名府就完了!大名完了河北也就完了!就是死也得去救!”
孙全照杀出城去,和契丹兵展开了殊死的血战。大名兵背水一战,孙全照杀红了眼。结果,以寡敌众的契丹兵全部战死,大名军被救回城,但活着回来的只有出去的十之三四。
大名之战虽不是败绩,可是王钦若的冲动令本来就有限的兵力损失惨重,而且进一步证明了契丹人的野战战略,使得宋军本来就被动保守的打法不得不更加谨慎。大名惨胜丝毫没有减轻德清失陷的压力,反而在人们心头又增添了一块沉重的大石头。
赵恒一夜辗转难眠,回开封的念头不停地在脑子里转悠。可是早上一见到风风火火的寇准,他就说不出口了。只是耍赖说自己昨天累坏了,头昏脑胀,浑身疼痛,动身不得。寇准强压心火,歇了半天,等到中午才勉强劝得皇帝动身。从长垣县到目的地澶州一百五十里,寇准原本计划起早拉晚两天赶到,无奈之下只好临时安排在途中驻跸。十一月二十二日大队人马走了四十里,当夜驻跸韦城县。到了第二天,赵恒便坚决不走了,他说自己真的病了。
二十三日车驾在韦城歇了一天。寇准正心急如焚,闻听皇帝传旨召见,他急急走到临时寝殿,在门外听到有女子说话的声音,道:
“官家为什么还不速速回京,就由着这些大臣们胡闹吗。”
寇准大步踏进,见到一缕女子裙裾闪入后殿。赵恒病恹恹道:
“形势遭到这步田地,还是回京准备南巡吧。”
寇准知道是那个叫刘娥的女人出的主意。军中不许带女眷,但是皇帝可以特殊。赵恒将皇后留在开封,带了美人刘娥随行。这个刘娥和皇帝同岁,十五岁入赵恒藩邸,二十年宠幸不衰。她出身微贱但美貌绝伦而且聪慧无比,赵恒优柔寡断时往往靠她出谋划策。寇准怒不可遏道:
“陛下怎么能听怯懦无知的妇人之言,如今贼寇深入,天下危殆,只可进尺不能退寸,河北将士浴血奋战,盼望銮舆如盼甘霖,一旦回銮,必将将士寒心万众瓦解。贼寇乘势追来,陛下逃往金陵难道跑得过契丹战马吗!”
赵恒不说话,形势如此危险,上前线不啻是去送死。寇准见状一跺脚跑出去找救兵。他知道殿前都指挥使高琼就在外面,这位已经七十岁的三朝老将一言九鼎,而且手握拱卫皇帝的御林军,他想,皇帝谁的话都不听也要听高琼的,没有御林军他哪里也去不了。寇准对高琼道:
“太尉受国厚恩,准备如何报答呢?”
高琼知道寇准想说什么,在御驾亲征这件事上他是寇准的支持者,答道:
“高琼一介武夫,效死而已。”
寇准拉着高琼回到殿中,对赵恒道:
“陛下不以臣所说为然,那就问问高琼好了。”
赵恒道:“不是朕怯懦怕死,而是考虑到江山社稷。想当年契丹南下攻打晋国,石崇贵如果到别的地方暂避一时,怎么会被耶律德光灭国,和太后、宫眷一起成为俘虏受尽屈辱。耶律德光在中原呆不住,很快撤兵,石氏却已经国破家亡,倒让刘知远在太原称了帝。你们难道想要石晋历史重演吗?”
这件事殷鉴并不遥远,就发生在五十多年前五代十国的后晋。石敬瑭靠契丹人的支持做了后晋的皇帝,死后他的侄子兼养子石重贵继任。石重贵不肯对契丹称臣,辽太宗耶律德光出兵讨伐。战争进行了两年,晋国主要大将投降,契丹攻入开封。晋灭国,石重贵被封为“负义侯”,和太后、皇后、宫眷一起被前往黄龙府,后来又迁往建州。一路上饥寒交迫受尽屈辱。高琼一时哑口无言。谁能保证战争必胜呢?万一战事不利,不言而喻,皇帝在开封比在前线安全,南迁比在开封安全。其实很多人这样想不是没有道理的。可是高琼是个铁骨热血壮心不已的老将,他想了想说道:
“陛下退回开封,开封无险可守,陛下又要南巡。可是陛下有没有想过扈拥军将士们的家眷老小都在开封,他们怎么能舍弃父母妻子。到时候半路逃亡,谁来保卫陛下。那时契丹大军追来,陛下往哪里躲。现在咱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抵抗打败侵略。”
寇准道:“老将军说得对。契丹人不可怕,他们深入黄河,背后都是宋军的汪洋大海,他们比陛下还怕。两军相逢勇者胜,何况这是在大宋的地盘上,天时地利人和都在咱们一边,皇上要相信,宋军必胜!”
一旁的御前侍卫王应昌也说:
“对,咱们越怕敌人就越嚣张。陛下到了澶州先驻跸南城,有黄河天险,贼寇必不能进,下诏命王超和各地军队来勤王,必能打败贼寇!”
还是高琼的话打动了赵恒,皇帝不能不考虑贴身护卫大军的感受。他终于下了决心。第二天一早,车驾启程,北行四十余里,当天下午宿于卫南。卫南距离澶州只有四十余里了,这是去往澶州的最后一站,黄河对岸的隆隆砲声和喊杀声隐约可闻,硝烟和血腥的味道迎面扑来。
赵恒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见到张皓的。他反复问了又问契丹太后、皇帝和丞相所说的每一句话,恨不能拥抱这个两度进入虎口得来这么多可贵情报的小官。等到他确信契丹人有谈判诚意后,便抖擞起精神。他顾不得说过自己有病,立即召集会议商议对策。连夜准备好两封信,一封给王钦若,一封给王继忠。
给王钦若的信包括一道圣旨一封手书。圣旨命王钦若立即放人,让曹利用去执行使命。赵恒觉得言犹未尽,命跟在身边的参知政事王旦亲笔写了份手书。其中大意是:皇上派你坐镇大名是替皇上办事,不是让你自以为是擅行职权。你不仅扣留使臣,还隐瞒不报,几乎误了朝廷大计。再敢如此行事,皇上就要以贻误战机将你军法从事了。王旦想把话说得委婉些,但是赵恒却恨不能更加声色俱厉。圣旨不便写、皇帝不便说的话都要通过王旦的嘴说出来。王旦想王钦若要是明白就一定会知道这是皇帝的话,也只好如此落笔。
赵恒将信交给张皓,他觉得这个小官头上有苍天护佑,絮絮叨叨地嘱咐道:
“张爱卿,朕一定记着你的功劳。这封信你不但要亲手交到王都帅手上,还要陪着曹利用去契丹军营。中途不能再出任何纰漏。你不是钦差,但等于是钦差,让曹利用尽快开始谈判全都靠你了。”
另一封信仍是写给王继忠的,告诉他令派使臣来不及,已经派人督促曹利用即可前往契丹大营谈判,让他稳住契丹人。
两封信送走,赵恒心里轻松踏实了许多。他终于看到了和平的曙光,有了不战而和的希望。但是他知道,还有不少人想要开战,现在战争与和平仍悬于一线之间。
同一天,契丹军队在澶州城外扎下御驾大营。萧挞凛分兵两路,一路以萧排押为统帅,攻打白马渡,另一路亲自统帅攻打澶州。他趁着士兵们忙着搭建营帐,带了几名部下和一队亲兵到澶州城下视察地形。
傍晚时分,契丹军营中几位最高决策者用过晚膳,正在商议军情。
正值三九,黄河上的寒风呜咽嘶吼比燕山的风寒水冷毫不逊色。听着帐外鬼哭狼嚎般的风声,想到千里之外的家乡,身处从未到过的险境,萧燕燕的心里莫名地涌上一种惆怅之情,暗自希望战争早日结束。她说道:
“但愿这一次谈判能够顺利进行。”
隆绪道:
“战场上传说赵恒的銮驾已经到了韦城,离澶州不过七八十里。张皓今晚就应该能够见到他们的皇帝。如果从澶州另派谈判使臣也好,仍然命大名府的曹利用来也好,都是三四天之间的事。”
韩德让站起来将餐桌上的茶杯茶壶推到一边,铺开一张羊皮地图,指着说道:
“越是希望谈判顺利,越是不能松懈战争准备。不能打就谈不好。如果谈判顺利,能不打最好。但如果要打,澶州城就是最好的目标。因为这座城横跨黄河南北,中间的桥梁只有几百米。攻下城就等于破了黄河。但澶州是赵恒御驾亲征的目的地。现在是南北两国的皇帝狭路相逢了,这也是古往今来难得的盛会呢。”
隆绪笑道:
“这个赵恒比朕年长三岁,朕倒还真的想见一见他呢。”
德让手指澶州上游将近百里的一处道:
“澶州虽是主要战场,但咱们并不是只能在这里和赵恒决一死战。萧排押正在攻打通利军进逼白马渡,当然宋军在那里会有防备,但是他们本来就兵不够用,现在大部分来了澶州,其他地方势必空虚。咱们兵分两路,互为犄角。赵恒调集数万大军扈拥着来到澶州,要是知道咱们打下了白马渡从那里过了黄河会怎样呢?”
燕燕看着韩德让,觉得他始终都是那么淡定镇静,稳如泰山坚如磐石,心里顿感轻松,说道:
“既有和谈的准备,又有军事上的周密部署,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听着朔风在帐外一阵紧似一阵的呼啸,帐中的光线越来越暗,隆绪道:
“天都快黑了,萧挞凛怎么还不来。原本说好了一边用膳一边商议,现在饭都吃完了怎么还不见人影。”
韩德让道:
“他要先去看看地形地势再来商议。一到了前线就把吃饭忘了。应该快回来了。”
忽然,萧挞凛身边的亲兵队长失魂落魄地跑进来,对着三位执政大声哭道:
“太后、皇上、丞相,快去看看吧,萧大帅中箭了,伤势非常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