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狐狸从草丛中钻出来,把一把草乱糟糟塞到了自己的袖中,说:“小公子,我们走吧。”
清明心中惦记着,出了这山,要往何处去。
那日他在马车里,不辨南北,任由那两位卫兵带着,只知道是去丰州,他隐忍不发,是清楚宫中生了变故,亲人性命堪忧,是以苟且偷生。可如今听狐狸说,丰州拿着他母妃信物的李将军,如今已经满门抄斩。他原先抱着的去丰州就能活的念头,如今灰飞烟灭,天下之大,他又该往哪里去?
他抬眼望去,数不清的青峰林立,淹没在乳白色的雾气里,上不见天下不见地。满目茫茫,恐怕一个月前,自己端坐在殿里,烛光摇曳,一派平静,宫人来来回回络绎不绝,定不会想到,短短几日,自己就沦落到这样的下场。
回京?他母妃被人所杀,纵是盛宠不衰都保不住自己的孩儿,他回去有什么用?他幼弟如今身在何处?只是个五六岁的孩子,没了母亲的庇佑,若是有人要害他,是逃也逃不过的。他想不出到底是谁要害他的母妃,然而,每个人都是有可能的。
自从太子被废,他父皇并未有新立继承人之心,然而他最年长的几个皇兄,都是分府成家的年纪,他母妃自是闭口不提,他也能感到,宫中一天一个气氛,一天一个风向。
宫人们对这个是最敏感不过的了,宫里有些什么宴会,要招待皇子们,他母妃没时间顾他,就让宫人把他带到偏一点的席位坐下。清明坐在角落的阴影下静静看他们热热闹闹吃茶,张着笑脸在父皇面前说话,有几个还得了赏赐。可只有清明知道,前一天还被殷勤备至坐在上首的,也许今天就受了大太监的冷遇;昨日同他一样被丢在角落无人问津的,此刻一大堆宫人挨个赔着笑来嘘寒问暖。
主子的态度,明着不说,做奴才的却立刻体味出来了。
清明只静静坐在那里,他父皇恨不得龙生百子,一个顶一个争先恐后,自然心中殿里都没他的位置。
只有他三哥对他,算得上十分的好,宴会的时候遇见,总是温柔地对他笑,也不嫌弃他反应慢口齿不利落。那些太监没预料到他走过来,屁滚尿流张罗伺候他,他只笑着说:“我来陪清明说说话。”
那太监说:“三殿下爱护幼弟,陛下听了一定十分欣慰。只是十九殿下听不见,若是有怠慢了三殿下的地方,还请三殿下多包涵。”
他三哥说:“清明是个好孩子,是敬我重我的,我如何不知道?”便执了他的手坐下。
清明呆呆地任他握着手,温言软语地说:“最近书念得如何?怎么感觉又瘦了一些,可是晚上没休息好?我昨日得了父皇赏的十盒莲子杏仁糕,我记得你以前最爱吃这个,一会儿我叫下人送到你母妃宫里……”
他眨眨眼睛,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冲他笑,他三哥摸了摸他的头发,坐了坐就走了。
他母妃说过,他聋了,日后便更危机四伏,她不求他一展宏图,只求他平平安安,现在整个宫里都知道他听不见了,这是他的缺陷,也是他的武器。
别人不敢在人前说的话,敢在他面前说,别人以为他什么都听不见了,就成了一个傻子。
这个秘密是他的保命符,连他三哥也不能说。
他也不能就这样去找他三哥,他娘为了保住他,一定费尽了心血,他不能那么蠢,把自己的小命给丢了。
狐狸不知道他的心思,见他忧心忡忡,宽慰道:“清明小公子,再多走几步,就可以出去了。”
清明扭头看他,说:“好,麻烦您了。”
狐狸嘻嘻一笑,道:“小公子不必这么客气,叫我满月就行。”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这个名字是离这里十里地的柴林村村口的老妇给我起的。”
清明道:“可是天上的那个满月?”
狐狸很高兴地点点头,道:“正是。”
清明笑道:“好名字。”
满月道:“那是我第一次出山,不知肉身竟如此难以摆布,饿晕在了村头的枣树下,那位李姓老妇救了我,说我像她赴京赶考的儿子,便给了我一个名字,想来,是那日正好是满月的缘故。”
清明道:“我还以为,这样风雅,是麓耑起的。”
满月道:“山神大人?不不不,山神大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他不会起名的,他宠爱的那棵桃树,可就是叫小桃来着,还好是棵桃树,如果是棵李树,大概就叫小李了吧。”
清明噗嗤一笑,道:“那他果真是不会取名。”
满月道:“对了,清明小公子,这瓦屋山即便是出了,方圆十里也鲜有人家,要不我送你到最近的镇子上,我们再作打算?”他也许是看出了清明满口胡言,对他回家一事闭口不提。
清明领了人家的情,并不好拒绝,道:“那就有劳了。”
他们路上歇了几次,下了一阵雨,拨开一个寻常无奇的草丛,眼前豁然开朗,可以看到山脚下农田遍布,炊烟四起的人间景象,艳阳高照,仿佛之前的雾气和大雨都是梦一场。
清明回望来的时候的那条小径,远远还可以看到他掉下去的那个松林,那时候觉得九死一生危在旦夕,可如今前路未必更柳暗花明逃脱生天。
他深吸了一口气,问:“外边,最近可是有刀兵?”
满月眨眨眼,道:“前几日有,好大的阵仗,还挨家挨户搜人,在下生怕自己在人间惹出什么事端,赶紧回了瓦屋山,如今是什么状况,在下并不清楚。”
清明心头一紧,满月看了他一眼,道:“清明小公子拿着伞尽管在这里等着,狐狸我去打听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