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一方水土的苔藓……”
陆娜一边重复着顾先生在磁带里的说辞,一边拿起快递箱里的气泡膜,细致地将随身听重新包裹起来,一层又一层,直到随身听再也不露痕迹。
“你外婆之所以不跟顾先生离开,不是什么‘守护一方水土’,而是她没有勇气面对改变,恐惧未知而已。”
陆娜说这些话的时候,嘴角始终挂着浅浅的笑意,言语间隐隐有一丝轻视,但更多的,或许是唏嘘。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你外婆经历过动荡的年代,生下我没多久,你外公和外太公外太婆又都去世了,她一个年轻的寡妇要把当时三岁的我拉扯大,安稳对她来说,可能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吧,宝贵到她只想一辈子在这座小岛安分守己地过日子。你外婆的局限,让她无法想象离开暮明岛会怎样。”
陆娜说到这,目光落在了书桌一角,那里摆放着一盆苔藓,正自顾自地在阴凉处郁郁葱葱着,好像无论外面的阳光如何耀眼,都与它无关。
何淼淼见陆娜盯着林东白送给她的苔藓,不由得紧张起来——不知当时妈妈翻她本子发现那些画的同时,有没有看见她和林东白的聊天记录?不过仔细一想,这个时候,妈妈的关注点应该只是放在苔藓本身吧……
“会不会……”何淼淼想了想,开口问道,“外婆不离开是因为她不爱顾先生?”
陆娜闻言笑了起来,说:“你刚才听到磁带,不觉得声音很耳熟吗?”
经陆娜这么一说,何淼淼终于想了起来,她小时候听过那个声音——外婆当初做衣服的时候,旁边的录音机里放的正是同样的声音!
“顾先生来支教了两年就离开了,但他的声音,你外婆听了一辈子。窝在岛上,安稳是安稳了,但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是的,理解归理解,陆娜始终无法认同立秋的选择。不安就像无形的裹脚布,牢牢缠住了母亲立秋,纵使顾先生用磁带给识字不多的立秋——立秋仅跟顾先生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和做衣服用到的一些字眼,便由于忙碌没再学下去——讲再多《红楼梦》,读再多巴尔扎克,也无法帮立秋挣脱。
陆娜慢慢拉开窗帘,阳光一点点照亮书桌,直到那一盆苔藓彻底暴露在阳光里,绿油油得叫人晃眼。
陆娜看向何淼淼,语重心长地说道:“淼淼,妈妈告诉你这些,就是希望你明白,待在自己的舒适圈固然自在,但像你外婆那样,到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活过,这才是最可悲的。妈妈为你选的路,可能让你觉得很辛苦,但勇于跳出舒适圈的人,才能拥有比别人更好的人生,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何淼淼很少见到这般推心置腹的妈妈陆娜,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
陆娜轻轻抚了抚何淼淼的头发,说:“趁这几天好好调整下,回了S城,还要抓紧赶上进度。”说完,便走回了自己房间。
何淼淼呆望着书桌上的快递箱,阳光的照耀下,空气中的微尘清晰可见,箱子好像成了拥有穿越魔力的宝盒。
何淼淼瘫倒在床上,睡了一个多月的硬床板,此时软软的床垫竟让她仿若置身于云端之上,浮浮沉沉的,那样的不真实。
她微微撑起身子,从床头的书中翻出那张属于立秋、陆娜和顾先生的黑白合照,照片上年轻的外婆自然无法言语,但一双秋水盈盈的大眼睛仿佛有着千言万语……
这样美好的外婆,那个记忆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与缝纫机、录音机为伴,一生中大部分言语都用缝纫机的“哒哒”声所替代的外婆,真的如妈妈陆娜所言,度过了了无意义的一生吗?外婆临终的时候,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活过?
一想到这,何淼淼的心不由自主地抽痛起来。她无法想象一个人临终的时候意识到这一点会是多么的绝望而悔恨……
躺在这属于外婆的房间,何淼淼举着照片,喃喃问道:“外婆,您的人生真的像妈妈说的那样吗?”
可是,去世多年的外婆再也无法回答,唯有书桌上的那盆苔藓在阳光中寂寂而立。
***
“找我们家淼淼吗?”
何淼淼正在房间午睡,迷迷糊糊中,她似乎听到妈妈陆娜的声音。
是谁来找她吗?何淼淼的梦境瞬间闪入了前桌乔安眼含泪花的模样,那个不在妈妈陆娜认可的朋友名单里的乔安……
那次带乔安来家里玩,妈妈陆娜全程笑意盈盈,透过看似亲切的闲聊,很快掌握了乔安的家庭背景,得出了乔安不够资格进入许可名单的结论。但妈妈陆娜没有直接变脸,而是在接下来的嘘寒问暖里,不着痕迹地让乔安感到自卑,最终自动自觉地与她保持距离……
何淼淼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她跑到楼梯口往楼下张望,发现妈妈正和林东白在客厅说着什么!
“淼淼在午睡,我去叫她,请稍等一下。”
何淼淼下意识地退回到房间,待陆娜进来以后,何淼淼立刻关上房门,目不转睛地盯着陆娜。
“妈妈,我想和他们交朋友。”何淼淼背靠房门,为了避免被楼下的林东白听见,她压低了音量,说,“我唯一比岛上的大家好的,只是家境而已,该自卑的人,是我。”
“唯一比他们好的只是家境?”陆娜挑了挑眉毛反问道。
虽说陆娜时常督促女儿何淼淼要努力奔跑,不落人后,但她内心深处并不认为女儿比不上别人。女儿何淼淼此番话语,否认的不仅仅是她自己,更否认了陆娜这些年在女儿身上的投入及成果,最重要的,是否认了陆娜的人生信条。
“你好像没有认真思考过家境好给你带来了什么。”
陆娜乍看之下仍一脸温和,但眼神却已叫人不寒而栗。
“等他们到了城里,你就知道他们的竞争力有多弱——别说落后于起跑线,他们根本就没靠近过起跑线。人往高处走,这种圈子没必要浪费时间。”
陆娜的目光在何淼淼身上打量了一番,继续说道:“你看看你自己,本来什么样,现在被他们影响成什么样?走在一起,我都不好意思说你是我女儿。”
不好意思说你是我女儿……何淼淼忽然很想笑,妈妈陆娜关心的,说到底还是面子与名利,在意的是她为女儿打造的形象,根本不在乎女儿的想法……
竞争力、起跑线、圈子……为什么人活生生站在面前,却要用这些东西去界定?认识一个人不是首先看这个人本身吗?
“妈妈的人生,就是一边不甘心被人瞧不起,一边又狠狠地踩低别人吗?您常常说我还小、不成熟,提到外婆则说她有局限,那妈妈你有没有局限呢?真是抱歉,爬不上您的高度的我,还是别浪费您的时间吧。”
没有眼泪、没有颤抖、没有声嘶力竭,连何淼淼自己都感到意外,她竟可以如此平静地说出这些话。
不等妈妈陆娜回应,何淼淼直接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她的心里感到一丝胜利者般的畅快,可是又抑制不住地难过——克制、意见不合、争执,然后假装没发生过地“和好”……彼此不认同对方想法的她与妈妈陆娜,是不是陷入了死循环?
到了一楼,心中有什么怂恿她似的,何淼淼拉起了林东白的手,说:“东白,等很久了吗?走吧。”
她紧紧地拉着他,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