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淼淼匆匆跑下楼,却早已不见余跃的身影,她又跑去余跃家、叶致远家、学校,但都一无所获。余跃会去哪里呢?
何淼淼没有注意到的是,小镇的斜坡有一道灯光疾驰而过,那是叶致远的小货车。
叶致远一边开车,一边侧头看了看副驾驶座上一言不发的余跃。
刚才,叶致远冲完凉正拿毛巾揉搓着湿哒哒的头发,忽然就见余跃冲了进来,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载我去不被任何人撞见的地方!”
吓得叶致远赶紧低头确认自己的裤子是否已经穿上了……万幸……
待他看清余跃不寻常的神色,叶致远并未多问,直接套上T恤,拿上车钥匙就出了门。
岛上没有路灯,小货车在漆黑的环岛公路上畅通无阻地飞驰,整个世界只剩下车灯在前方照出的一小片光亮和极速行驶带来的“嘎啦嘎啦”声,他们就像驾驶着一架随时散架的时光机,让人无暇思考目的地在何方。
不知开了多久,在小货车彻底报废之前,叶致远终于将车停了下来。
他们身处一处断崖,一座荒废已久的灯塔静静矗立着,灯塔外墙的白漆已有所脱落,在黑夜中显得格外阴森和惨白,加上幽暗的海水猛烈地拍打着峭壁,让人毛骨悚然。
此情此景,原本心里七上八下的余跃反倒莫名地平静了下来。她走向灯塔,感叹道:“还是第一次晚上跑来暮崖。”
暮崖地处暮明岛西面,顾名思义,是岛上欣赏落日的最佳地点。暮明岛的名字便是因暮崖与明泉而来。
岛上的小屁孩总喜欢问:“为什么不按照天亮到天黑的顺序叫‘明暮’呢?”而老人们总会说“领略过日暮的悲壮和森林的黑夜,天明才更加可贵”等等一大堆,小孩们听完故意嬉闹道:“明明就是因为不想叫‘瞑目’!死不瞑目,死不瞑目!”从而将老人们气得浑身发抖。
余跃和叶致远走到灯塔底下,门上了锁,无法进入灯塔内部,不过灯塔外墙有一段直达顶部平台的梯子,两人对了个眼神,手脚麻利地往上攀爬。
灯塔顶部围有稀疏的网状护栏,余跃坐了下来,双脚钻出护栏外,悬空晃荡着。这样的姿势足以让恐高症患者魂飞魄散,但高处的寂寥却是余跃此刻需要的。
凭海临风,余跃伸手将飞到脸上的头发拨弄好,谁知叶致远突然笑了起来。
“手上的灰弄到脸上了,灰头土脸的!”叶致远说着望向了远方,吐槽道,“小时候你就老是这副德性,弄得跟灰姑娘似的。”
灰姑娘……余跃有点发怔。
小时候的她,的确很喜欢偷溜进镇上那栋空置的房子,用一小块破碎的镜子将阳光明晃晃地折射到路人的脸上,看别人晕头转向地找罪魁祸首,她就躲在里面笑得满地打滚。
后来有一天,她又在那栋空宅玩镜子,发现有个陌生的小男孩一动不动地站在楼下,任凭她怎么照他都毫无反应。
她正觉得奇怪,原本面无表情的小男孩忽然看着灰头土脸的她笑了,笑得好像一束穿透厚厚尘埃的阳光,又像破晓时分跃出海平线的晨曦,而她手中的镜子不知不觉中晃得她自己睁不开眼。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搬回暮明岛的林东白,在当时空置的何淼淼外婆家。
一直到今天晚上,她才知道那个明媚的笑脸属于谁,那是……从一开始就不属于她的笑容。
“灰姑娘?”余跃拉起衣领擦掉自己脸上的灰,回叶致远,“想太多。”
童话里灰姑娘精心打扮过后得到了王子的青睐,而现实中,抹去一脸灰的她不过是让王子确信自己认错人了而已。
“诶,余跃……”叶致远用手肘顶了顶余跃的胳膊,问道,“你说我也换工作怎么样?”
叶致远以同样的姿势坐在余跃旁边,但晃脚这种事他可不做,一方面是过于女孩子气,另一方面是他健壮的大腿好不容易才塞进护栏的缝隙,胡乱晃动万一卡住就悲剧了……
“怎么突然想换工作了?”
“每天看你和淼淼往邻岛跑,觉得很有意思啊!我在想,要是我和余叔同公司那该多好,上下班也有个照应!虽然我现在不怎么懂收纳,但给我一点时间,肯定收得不比你差,傍晚陪着余叔整理根本不在话下!这样的话……”
余跃忍不住打断了叶致远,说:“等等!你说什么啊?”
“我这不正在说吗?”叶致远咕囔道,“咳……我想说这样一来,不管你是想读大学还是想工作,都可以没有后顾之忧,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喝酒了吧你!”余跃迅速将腿从护栏外收了回来,盘坐着转向叶致远,厉声道,“我怎么可能让别人为了我做这样的牺牲?我不可能让别人对我的人生负责的好吗!”
面对余跃的强大气势,叶致远咽了咽口水,低声道:“如果……是我自己愿意呢?难道不可以……为自己在乎的人而活着吗?”
叶致远越说头越低,心里暗骂自己怎么一下子用了这么……的词,但转念一想,说都说了还怂什么?自己都这么没底气还怎么说服余跃啊!
想到这,叶致远迅速抬起头来,凝眸深深地看着余跃。
余跃似乎有些慌乱,她猛然站起身走到平台的另一边,好像趁这短暂的行走时间理清思路似的,终于她在围栏前站定,背对着叶致远说:“不可以!不管是不是在乎的人,人都不可以为别人而活!”
“必须为自己而活吗?”叶致远问。
“没错!”
“是吧……”
叶致远故作轻松地站起身,跳了跳以弹落裤子上的灰尘,并放松有点发麻的双腿,然后望向余跃的背影。
这个背影,叶致远从小看到大——她在空宅的窗边玩镜子,他在背后打掩护;她在前面追着林东白,他在背后拾起她掉落的东西;她在家里陪余爸爸收拾东西,他在门外干着急……
他其实不是想表白,甚至余跃喜不喜欢他都无所谓。换工作的提议是他耗尽多少脑细胞才想出来的办法,他只是想不远不近地守着她,确保她真的开心就可以了……
月亮从云层背后探出头来,他们静静伫立在灯塔顶部,明明站得相隔甚远,但她长长的影子却离他那么近,叶致远伸出手,手的影子轻轻碰触着她的影子。
“那深究起来,”叶致远开口道,“你不也在为余叔余婶而活着吗?”
余跃身体一僵,终于回过身来。茫茫夜色中,竟清晰地看见对方脸上最细微的神情。
“不说是不是为了余叔放弃高考,你一直要求自己什么事都要做得跟余婶还在世一样,是不是代表你走不出余婶的去世?”
“你、你胡说八道!”余跃快步走到叶致远前面,语气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我哪里走不出了?去世的亲人就该被忘掉吗?好好地记着有错吗?”
“不忘记是没错,但是……”
叶致远话未说完,余跃一把揪住了叶致远的衣领,结辩般强调:“我早就走出来了!”
语罢,余跃愤愤地松开手,开始沿着梯子往下爬。
叶致远泄气地用手背敲击自己额头,暗自苦恼:叶致远啊叶致远,你的出发点明明不是惹她生气的啊……
眼看已经回到地面的余跃绕过小货车,径直往公路上走,一副打算自己徒步回家的架势,叶致远赶忙大喊:“等等我!我现在送你回去!”
说完,叶致远赶紧爬下灯塔,着急得就差直接跳下去了。
***
“铛铛铛……”
墙上的摆钟不急不慢地响了十二声,何淼淼和余爸爸坐在客厅,时不时朝门外张望。
遍寻无果的何淼淼最后又跑回了余跃家,见余爸爸一个人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不太放心的她决定留下来一起等。
半夜十二点后不久,余跃终于一脸愧疚地回来了,何淼淼这才放下心来起身告辞。
余跃送何淼淼到院子门口,何淼淼刚想开口,余跃却抢先一步说道:“淼淼,害你担心了,我没事。”
“那个……”
“别磨磨唧唧的啦!”余跃用力揉了揉何淼淼的头发,说,“明天不是你的最后工作日吗?早点回家睡觉了!”
何淼淼看着恢复常态的余跃,此刻如果再特意解释自己和林东白没什么,好像反倒显得有些欲盖弥彰……
“嗯,你也早点睡。”何淼淼笑着说道。
***
不知是否因为夜里休息不好,第二天前往码头的路上,何淼淼发现余跃和叶致远一反常态地有些沉默。
何淼淼几次试着丢出话题,他们虽然都会热烈地给予何淼淼回应,但他们两人之间却完全不进行对话……
应该没事的,何淼淼想,他们向来很快和好的。
工作方面,资料录入的工作在上午全部完成,伴随着办公室同事热闹的散伙饭,何淼淼人力资源实习生的工作至此告一段落。
何淼淼将放在办公室的水杯、勺子等物品一一收好,又拔下充电的手机放回包里。她没带多少私人物品过来,如今倒也落得轻松。
下班路过余爸爸所在的行政部,何淼淼习惯性地朝里望了望,余爸爸不在办公位上。
“淼淼,走啦?”行政部的同事热情道别,“一切顺利哈!”
“谢谢,也祝大家工作顺利。”
工作好像结束得特别快,但余跃和叶致远的和好却变慢了——下班这一路依然没有任何和好迹象。
不仅如此,叶致远还特意等到余跃下车以后,单独向何淼淼“请假”说他今晚有事不一起吃晚饭了。
莫非因为明天是余跃的生日,叶致远这是“欲扬先抑”?
何淼淼百思不得其解,拎着包慢慢走回家。然后,她看见林东白正坐在她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