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楼下喊了几声没动静,见门没锁,就擅自上来了,抱歉。”Emily解释道。
这几天,因为外婆家中仅有两个房间,且妈妈陆娜的房间一直没有开启,Emily便到家中有空房的岛民家中借宿。Emily在何淼淼结束看店工作的今晚如约而至,目的显而易见。
“进来吧。”何淼淼点头道。
Emily也走到铁丝网前面,看了看,惊道:“这是Luna的房间?”
Emily知道擅闯Luna从不提及的过往是犯了大忌,应该立刻退出房间,但她的眼睛和脚步却不听使唤地定在了这里。
Emily看着铁丝网中央的那张字条,忍不住轻念出声:“我要为他们设计衣服,一上身就让人看到他们的可爱之处,不需言语地流露出值得尊重的自我。”
Emily若有所思地浏览着一张张便签纸,以及那交叠夹着的手稿——看样子,每一件衣服都是为身边的岛民量身设计的,寿宴的、娶媳妇的、过年的新衣等等。
其中一张手稿上还夹了一张照片,因为年代久远,照片已经有些模糊,但依稀能看出拍摄于喜宴,且新人似乎有些面熟。
何淼淼将照片取下,凝神静看——是林晚和林华朗,应该是他们没错,看上去比现在年轻许多。林晚穿着一席红色长裙,虽照片早已泛黄,但依然能够感受到那份光彩照人。
何淼淼的目光在照片上斑驳的人影中寻找着,终于,她顿住了。虽然面目看不太清楚,但她认出来了,那是外婆。齐耳的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照片自然拍摄不到细微之处,但何淼淼确信,外婆左边的耳畔一定别着最朴素的黑色小发夹,就像记忆中那样。
时隔多年再见到外婆,陌生与熟悉交织在一起,那是她相处了几年的外婆啊,却仿佛分隔了几个世纪那样遥远。在成长的路上,她好像忘掉了太多不该忘记的人事物……
照片的背后写着几行娟秀的字:“娜娜,记得有一天放学,我曾无意中说起想像我母亲那样穿着红裙子结婚,没想到你便特意为我设计制作了出来,我的婚宴几乎了无遗憾,除了你没空回岛。只好请双庆嫂将照片带给你,期待下次我们在岛上重聚。晚”
何淼淼久久凝视着照片背面的文字,茫然地望向Emily,问:“Emily姐姐,你说我妈妈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人都是非常复杂的,三言两语哪里说得清?”Emily环顾这小小的房间,沉吟道,“我只能说,Luna这些年真的很不容易。她很爱你,跟我回去吧,别让她难过。”
“是吗?”何淼淼闻言忍不住苦笑起来,“她爱的是我,还是她给外界的好妈妈形象?”
何淼淼将照片重新夹回墙上,指尖无可避免地沾上了铁锈,她轻轻摩搓,然后看向Emily,说:“你说她爱我,但是你来暮明岛的首要任务并不是为了我,不是吗?”
对于何淼淼发出这样的反问,Emily并不感到诧异——那天何淼淼借她手机拍摄吴小磊的笔记,拷完相片的反应已经让她猜到何淼淼看到了慈善项目的截图和AS的照片。
何淼淼静静地看着Emily,一秒两秒三秒……Emily没有反驳。何淼淼不禁在心里嘲笑自己,到了这一刻竟还残留着一丝希望,奢望Emily说的是真话……
“是不是所有大人都虚伪地活着?”
何淼淼故作漫不经心地说着,伸手拂去防尘罩上的灰尘,透过灯光下的防尘罩看木桌纹路,仿佛阳光下清澈见底的小溪里的沙石,那么近那么远。
“叱咤国内时尚圈的陆娜夫妇,丈夫何宇生平时对女儿正眼都不瞧一眼,却在女儿的成人礼上对所有人发表感人肺腑的致辞,父爱如山呢;妻子陆娜,只看重女儿的成绩和人脉,其他通通都是借口和没用的东西,但转过头,她在采访上大谈特谈她和女儿如何像姐妹一样亲密地相处,你也来说她很爱女儿……不过,最虚伪的,是他们的女儿何淼淼……”
何淼淼原以为可以继续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可是不知不觉中,她的话语和拂尘的动作都乱了节奏,微微颤抖起来。飞扬的灰尘让她的眼睛发涩、模糊起来,眼泪簌簌地落在尘埃上,湿润出一颗颗豆大的印迹,在一片灰蒙里格外刺眼。
“你那天问我,见到你来,是庆幸多一些,还是失望多一些?被你看透了呢……”何淼淼仰起头,试图阻止泪珠夺眶而出,“明明想要从父母身边逃走的我,看到来的不是妈妈,第一反应却是失望和难过!你说我是不是很矫情?我还安慰自己,起码她派了首席助理来找我呀!可是,我还是高估了自己的重要性啊……”
泪水早已决堤,心中奔涌而出的话语也使得何淼淼无暇再顾及那不争气的眼泪,一股脑地将心中苦闷倾泻而出。
“所以你看,他们的女儿何淼淼,还没成为大人就已经虚伪入骨了!为了得到父母的认可,假惺惺地装得无比听话懂事!明明很抗拒却从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只会笑眯眯地答应着“嗯,我会努力的!”最卑鄙的是!明明是自己要扮成乖乖女的!等到撑不住的时候!却好像是被谁逼迫的受害者一样控诉!好像自己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一样!”
这么多年,对她视而不见的,分明是她自己啊……她对内心的声音充耳不闻,对真实的自己置之不理……
何淼淼终于失声痛哭起来,她蹲下的瞬间不小心将衣柜上的防尘罩连带扯下,灰尘漫天飞舞,落了她一头一身,吸进身体咳嗽不止,粘在脸上狼狈不堪,就像一个多年无人问津、摇晃欲坠的泥娃娃。
Emily赶忙将何淼淼拖到房门外,一手稍稍挡住何淼淼的口鼻以防吸进更多的灰尘,一手轻抚她的后背。
Emily眯着眼睛看着那瘫软在地的防尘罩和飞散的尘埃,她眼前浮现的,却是将工作台上的手稿和物品愤怒地挥扫在地的Luna,手稿飞扬,玻璃摆件发出清脆的破裂声,碎片飞溅……Emily记得垃圾桶边丢弃着无数揉成一团的手稿,凌乱得就像这个房间墙上悬挂的铁丝网……
空中的尘埃四处飞散,一点一点落地,不知过了多久,漫天的灰尘和悲恸的何淼淼终于渐渐归于平静。
何淼淼看着Emily,清楚地听见自己说:“我不想再见到那个何淼淼,我要留在这里,和小跃、林东白他们在一起。”
泪花再次涌起,但这一次,何淼淼开心地笑了起来。
“余跃喜欢做家务,林东白喜欢研究木作,你喜欢什么?”Emily见何淼淼呆愣住了,不急不慢地拍了拍何淼淼头发上的灰尘,说,“你以为你是和他们在一起,其实只有你一个人。”
“……我、我会找到自己想做的事!”何淼淼提高音量回应道。
Emily闻言微微一笑,说:“那我拭目以待。”
Emily觉得那些准备好的无懈可击的谈判辞令,此时此刻已经没了说下去的必要。她站起身来往楼下走去,走到楼梯口的时候突然站定,回头说道:“明天一早我会自己回去,照顾好自己。”
这句话的意思是……何淼淼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巴,她已经成功说服了Emily?!
待何淼淼回过神来,Emily早已下楼。何淼淼跑到阳台,对着楼下朝借宿的民宅走去的Emily大声喊道:“我会和妈妈说的!希望不会连累到你!”
Emily没有停下步伐,也没有回头,但何淼淼知道Emily听到了。
“谢谢你,Emily!”何淼淼眼含泪花,笑着说道。
当何淼淼大步走出陆娜少女时代的房间,再次将木门锁上的时候,只见地上厚厚的灰尘被指尖划出几个大字:
“陆娜,你知道吗?我也会成为我想成为的人!”
***
冲凉房里,何淼淼在认真地冲洗一身污垢,看着重新显露出来的肌肤,她不由自主地扬起一抹惊喜的笑意,就好像看见那挣脱厚茧的毛毛虫露出了全新的面貌,即将展翅高飞。她用力抹去残留的尘土,仰头迎着花洒,好像沐浴在春雨的洗礼中……
次日清晨,清脆悦耳的鸟叫声唤醒了何淼淼。她睁开眼睛,对着天花板那裸露的横木,笑着说道:“早安,暮明岛!早安,何淼淼!”
她赤脚走到窗台,发现昨夜用细线缠绕固定在矿泉水瓶中的向日葵,其中一支耷拉着脑袋背向了太阳——原来是细线松开了,一头还绑在向日葵的花茎上,另一头却甩着长长的尾巴在晨风中飞舞着……
何淼淼循着飞扬的细线望向太阳,刺眼的阳光让她眯起了双眼。
忽然灵光一闪,她迅速拿出纸和笔,坐着画了起来。
一笔一划,落笔有力,就像早已刻在心里一般,勾勒的线条很快成形——那是一株没有迎着太阳的向日葵,它努力地将头扭向身后,试图咬断套在脖子上的那根提线,那根牵引在太阳手中的、没有人注意到的、隐形的提线!
内心深处……
内心最深处有个声音……
有个声音一点一点地蔓延出来……
蔓延着,蔓延着,越来越迅速,越来越大声……
何淼淼猛地站起身,迅速打开行李箱,那里放着被她封锁了一段时间的手机和充电器。她毫不犹豫地抓住它们,双手颤抖着、慌乱地找着近在眼前的插座,开始给手机充电。
她坐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双手不由自主地敲击着桌面。当屏幕终于点亮,开机声音终于响起,她一手抓过手机,一手拿起本子就往外奔跑起来!
她奋力奔跑,没有一丝迟疑地朝山顶的暮明高中跑去!
风迎面而来,斜坡两旁的银杏树哗哗作响,她听见它们说:“说吧!说出向日葵的另一种可能!”
暮明高中越来越近,心中的声音就像那坚定的步伐,就像那紧随身后的影子,上面清晰地写着——
我想要不那么“有用”的人生!
也许我会走弯路,会跌倒,会受伤……
但我不要一路跟随,一眼望到终点!我想找到属于我的梦想,遇见未知的风景!
我要拍下这幅画发给妈妈陆娜!谢谢太阳给予向日葵的光与生命,但向日葵想要另一种活法!
妈妈,谢谢!妈妈,对不起!
天空湛蓝,海浪不断拍打着这座小岛,风扬起她的发,她大步地奔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