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淼淼先陪Bye姐回木屋换了身衣服,临走,Bye姐从门口的那盆玫瑰摘下一枝拿在手里,这才挽上何淼淼的胳膊,说:“走吧,去暮明高中那边。”
沙滩、环岛公路、杂货店旁的斜坡,两人一路朝山顶的暮明高中走去。
此时正是早上上学的时间,一路上不少和何淼淼年纪相仿的高中生,三五成群地追逐打闹着,时不时回头看Bye姐和何淼淼。
Bye姐高挑美艳,穿衣打扮和言谈举止都颇为大胆前卫;而何淼淼明明和他们年纪相当,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举手投足显得优雅得体。因为她俩,小岛高中生们对大城市的憧憬愈加强烈起来。
他们羡慕她,何淼淼也暗自羡慕着他们的肆意与张扬,就像头顶上湛蓝的天空和白云,即使偶尔有阴雨天,但晴天永远比阴雨多。而她的世界,始终一片天灰。
走过暮明高中校门口络绎不绝的学生人潮,又走了一小会,世界仿佛一下子安静下来了——Bye姐和何淼淼停在一片墓地前。
何淼淼在暮明岛住了一个星期,却没注意到这个地方。
阳光灿烂,白天的墓地没有一丝阴郁或恐怖,安静中带着肃穆,肃穆中又透着安宁。这片墓地看起来很干净,想必经常有人前来打扫。一座座小小的石碑安静地排列着,即使是夏天,四周依然繁花似锦,还爬着一些苔藓。
墓碑上没有名字,没有墓志铭,只刻着一个格式奇特的日期——正常来说,墓碑会刻上“出生年月日-去世年月日”,而这里的墓碑刻的却是“年月日-”,那个年月日代表着出生,还是去世?
“那是他们的尸体漂到暮明岛的日子,这是片无名公墓。”Bye姐蹲下身子,将带来的那支玫瑰放在一个墓碑前,说,“我和她是同一天到暮明岛的。”
何淼淼愕然。
那座墓碑上面的日期约是两年前。再看向那些简朴的墓碑,远的日期已是近百年前,近的则是这一两年。
Bye姐已经在墓地里的一张木制长椅上坐下。阳光透过旁边高大的松柏树,投下一片斑驳的树影。
Bye姐的样子和平时并没什么区别,依然是短T加牛仔短裤,但明明如红玫瑰般艳丽的Bye姐,此刻看起来却着实有些不同,似乎多了份白玫瑰的素雅。或许是因为这里静谧的氛围吧?何淼淼想。
“政府公示了一段时间,不用说也猜得到——没人认领。这无名尸的处理,有些地方是殡仪馆接手,暮明岛则是葬在这。”Bye姐说着,招手让何淼淼到她旁边坐下,说,“先过来坐吧,我也说不准我会讲多久。当然,很快打住也说不定。”
两人并排坐着。这里真的很安静,也许平时还能听见暮明高中的朗朗书声,但今天开始考试,就只剩下鸟叫声和远远的海浪声了。
Bye姐继续说道:“我走了那么多地方,会留下来,算是因为她吧。”
何淼淼想起Bye姐木屋墙上钉的无数张日出照,足迹可以说遍布全球,世界这么大,偏偏留在这僻静的暮明岛,的确有些不可思议。
“因为她?她……是个怎样的人?”何淼淼问。
“谁知道呢?据说在海里泡了太长时间,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了。按法医的说法,是个比我稍长几岁的女孩子。”
“为什么因为她留下来呢?”
“更准确地说,是因为她的丧礼。”
说到这,Bye姐忽然话锋一转,问何淼淼:“你有没有经历过医院里的死别?”
但不等何淼淼回答,Bye姐又耸了耸肩,似乎觉得自己的问题太愚蠢了,自嘲道:“好吧!就算有,你去的医院和我去的肯定是没有可比性的。”
Bye姐回忆道:“我在医院见过,病房里很多人走来走去,围着死去的老头,但很明显,肝肠寸断的只有老头的老伴和女儿,只是她们很快也没时间悲伤了。那些人,有的留在床边嘴里念念有词,不给他们每个人几十块就一直跟着;有的则带那个女儿去楼下的寿衣店买东西,像是死者身上盖的被单什么的,直到掏空钱包为止。”
“那些人是……”
“赚死人钱的,趁着家属伤心得毫无思考能力,能捞多少是多少。指点这指点那,等到了殡仪馆,再来个唱着不搭边歌曲的殡仪乐队……什么服务都有,就是没心。”
何淼淼没有经历过丧礼,虽然她亲历了外婆的逝世。当时年仅六岁的她莫名生了一场病,等她康复,外婆的后事早已料理完毕。据说骨灰撒在暮明岛的大海,不留痕迹。
何淼淼对外婆最后的印象,还停留在她安详地躺在床上,就像睡着了一样。
Bye姐描述的死别,让何淼淼脑海中浮现了秃鹫围着尸体分食的可怕场景。那些亲属该是多么煎熬?连收拾心情的时间都没有,就要应对那些为死者“打造”的所谓仪式和习俗。
何淼淼的确没去过这样的医院,但她对这样的场景并不陌生。
追名逐利,粗暴地对待别人,也被别人粗暴地对待。活人尚且不会被温柔相待,对死者又如何谈得上尊重呢?只不过在S城的时候,何淼淼周遭的人或多或少会进行掩饰,没有像Bye姐讲述的场景那般赤裸裸,但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呢?
“说了这么多,再回头看看暮明岛‘普通’的丧礼,你应该就能理解我为什么会留在这里了。”Bye姐继续说道。
“我那时刚来,住在一位岛民的家里,女主人一有空就会坐在院子的树下,用麻绳编织手链。”Bye姐倚靠在木椅背上,仰望着头顶的绿树蓝天,好像回到了当初的院子一样,说,“后来才知道,每家每户都在编织手链,家中成员每人一条,这是为那具漂来暮明岛的无名尸的丧礼准备的。”
那时,尸体已经被警察带走等待认领。
尸体有人认领当然好,但万一无人认领,暮明岛就会为死者举行一场丧礼,无论生前是怎样的人,也不管是如何死去的。出殡那天,每个人都会佩戴那条精心编织的麻绳手链,特地为逝者送上最后一程,用简单但温暖的仪式给予死者最后的尊严。
“我从没见过有人这么虔诚地编织手链,让我觉得编织的过程本身就是一个古老的仪式。交错、缠绕、作结过后,穿梭的不仅是麻绳,还是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将那具无名尸从陌生人变成了暮明岛的家人。”
说到这,Bye姐忍不住笑起来,说:“可能听起来文绉绉,但当时就是这么一种感受。喏,那家女主人也给我编了一条。”
Bye姐扬了扬手上的手链,因为从不离身,手链的颜色已经慢慢变深了。
“其实按暮明岛的风俗,下葬的时候,手链是要安放在墓碑后的,是一种对死者的祝福和庇护。”Bye姐眨了眨眼睛,说,“不过我没摘,我想她应该不会介意吧?虽然我只和她打过一次照面,而且我当时还吐了。”
何淼淼闻言吃惊地瞪大了双眼。
“确认无人认领,尸体就被运回了暮明岛的神庙。我住的那家女主人说要去帮忙,我也不知哪根筋不对,跟着去了。结果就是……还没走近,我就吐了。”Bye姐有些不好意思地叹了口气,说,“被海水泡到男女都分不清的程度,我去之前只要稍微想想,也该预料到外观或气味是让人崩溃的。而在我狂吐不止的时候,神庙里的老奶奶和岛上的几位妇女,却那么温柔地为腐烂的她更衣——衣服也是先前特地为她准备的,尽心尽力地为她打扮,给面目全非的她最后的尊严。”
何淼淼的眼前却浮现出人们为新生儿沐浴更衣的场景,一生一死,但死亡也是另一种新生吧?何淼淼看向那一排排小小的墓碑,就像上面刻的日期,前面是漂到暮明岛的日子,后面却是空的,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开始呢。
“也是那时,我突然觉得,在暮明岛死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就留下来了。”
Bye姐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岁,为什么却早早想着“在暮明岛死”?她开始时提到在医院见到的那些,她自己又是为什么去医院呢?但Bye姐没再继续说下去,何淼淼也没追问。毕竟,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不可分享的故事。
置身墓地,何淼淼突然明白了Bye姐昨晚面对徐归和罗静的追问,为什么会说:“这样多好,在你们的猜测里,我的人生又多了N个版本和可能,简直像多活了几遍,这样岂不是更精彩?”
在这个安宁的地方,人的戾气不知不觉就会消磨掉,也容易让人静静地思考和想象。想象埋葬于小小墓碑之下的人有过怎样的一生?他们的亲人和朋友,会不会以为他们仍在某处生活着,为他们想象了一个又一个人生?
“你呢?又是为什么偏偏来暮明岛?”安静了好一会,Bye姐突然问道。
何淼淼微微一怔,何淼淼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的答案可能会让人失望……我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只是突然想起这个地方,而且这里有房子,比较不那么麻烦。”
“我以前是走到哪算哪,但回头想想,每个地方都不是没有缘由的。”Bye姐顿了顿,又问,“那你又为什么走?”
Bye姐果然一下子就猜到了。
何淼淼低声说道:“很多时候我根本没得选择。”语气不禁苦涩起来。
Bye姐听到这,噗嗤一笑,说:“没得选择啊没得选择,害怕失败、害怕承担后果的时候,人要么逃避,要么妥协,然后苦兮兮地说自己没得选择。”
Bye姐目不转睛地盯着何淼淼,慢悠悠地说:“你不是没有选择,你是没有勇气。”
这一瞬间,何淼淼有一种被人扒光衣服而手足无措的慌乱感。她想要反驳,却无力开口,因为她心里清楚,Bye姐说中了她的懦弱。
一阵风吹过,扬起何淼淼的长发,透过秀发缝隙望向阳光,眼前隐隐有着七彩的光影。而一颗松果啪嗒一声落到了地上。Bye姐俯身将松果捡了起来,它尚未完全成熟,还微微泛着青色。Bye姐将松果放到何淼淼掌心。
“叛逆一点,才是青春正确的打开方式啊少女!”Bye姐说话的同时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高举右手挥了挥,说:“明天见。”语气一如既往的笃定。
何淼淼看着手中的松果,回想着Bye姐说的那些话,陷入了沉思。她看向一排排小小的墓碑,自言自语道:“如果墓碑是单数,我就留下来……”
走出墓地的时候,何淼淼看见墓地入口的那块石头上写着:“暮已至,天将明。人生路短,终有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