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平南阳黄巾之乱,俘敌十万余。有言当尽诛之以警世人。帝勃然作色曰:“彼等不畏天谴乎?彼等多属良民,遭裹挟而与贼为伍,岂可与贼一概而论?雷誓死不为此事!”遂恳辞上书,将所俘皆流徙交州。
蔡邕《天策志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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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实本是南阳郡雉县辖下康坪村的一个老农人,平生唯一的念想便是将祖上数代辛苦积累挣下的十亩薄田侍弄好,到收获季节多打几斤粮食,让全家老少吃饱肚子。然而,尽管他丝毫不吝惜力气,甚至在经过十数年地精心侍弄使他家那十亩原本贫瘠的薄田变成全村首屈一指人人艳羡的肥田,随着官家税赋的一年年调升,他这微薄的愿望始终未能变成现实,他那三个正在长身体的孙儿仍然每年至少有一半的时间是靠那难以下咽的野菜勉强充饥。
当年的一场大旱,使得王老实的田中颗粒无收,多半年的辛苦劳作化为乌有。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他不得不向村中的大户冯德借了一石糙米,并签下了来年三倍偿还的苛刻文契。岂知来年又是一场蝗灾,将田中长势极好的禾苗啃个干净。到年底,冯德带了一伙子凶神恶煞的家丁打手前来收债,凭着先前签下的文契,硬是将王老实视为命根子的十亩田地夺了去抵账。
王老实的儿子气不过,当场便要与冯家拼命。但王老实觉得当初是自己亲手签下文契,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欠债还钱亦是天经地义,便喝止住几个儿孙,陪着笑脸求冯德仍将这十亩田地交给他们一家耕种。从此,王家便有拥有自己土地的农户变成冯家的佃农,头上除了朝廷一年重过一年的赋税,有多了一道交给冯家的田租。
去年,王老实最小的孙子阿毛突然患上恶疾,而当时的王家连十个五铢钱都凑不出来,自然请不到郎中来为阿毛诊病。正当全家人束手无策,绝望地坐看着年仅八岁的阿毛一步步走向死亡时,一位“太平道”的仙师来到王家,当着全家人的面,取了一张黄符焚化后将灰烬化入一碗清水中给阿毛灌下。本已昏迷数日气息微弱的阿毛竟是当时便清醒过来,又经数日调养恢复如初。从那时以后,王老实一家便称为“太平道”的虔诚信徒。
闲暇时,那位毫无架子的仙师经常坐在教众中间与大家闲聊,向大家讲授了许多道理。仙师说,远古之时,至上之神黄天开天辟地,创造生灵。此后又有圣君黄帝治世,建立太平世界。在这个太平世界里,既无剥削压迫,也无饥寒病灾,更无诈骗偷盗,人人自由幸福。如今天灾频繁,朝廷昏暗,致使民不聊生,皆因伪神苍天已死,黄天上神即将回归,择选真主再建太平世界。此正所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尽管心中对仙师口中那个无比美好的太平世界充满向往,但不知为何,每次看到如自己儿孙那般青壮在仙师的引导下表现出来的狂热,王老实的心中都会一阵阵地莫名紧张。
今年二月,仙师忽地紧急召集十里八村的教众,告知大家朝廷无道,竟欲禁毁“太平道”,如今已行文天下州郡,将所有“太平道”教众尽都捕杀。大家若不想坐以待毙,便只有奋起反抗。如今大帅张曼成已竖起大旗响应大贤良师,准备进击宛城进而占据整个南阳乃至荆州,大家正该前去相助,为建立太平世界各尽心力。
听了仙师的号召,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群情踊跃,全不顾家中胆小怕事的父母妻子哀肯劝告,纷纷绰起简陋的锄头木棍之类作为武器,追随仙师去投奔传说中有通天彻地之能的张曼成大帅,害怕受到株连的家人们也只得收拾了所有可以带走的破烂家当跟去。不到一月,张曼成大帅的麾下竟足足聚集了十数万人。
那张大帅也当真了得,领着这些一盘散沙似地“大军”,竟一战攻下南阳郡治所宛城,并亲手斩杀了南阳太守褚贡,不过王老实的儿子与长孙却都在此役中战死。初战得胜使得全军上下士气大振,连刚刚失去亲人的王老实心中在悲痛之余也开始略略憧憬着若当初仙师描绘的太平世界真的实现后,自己家每月是吃一次肉还是吃两次肉。
然而好景不长,南阳郡很快有了一个新的太守叫做秦颉,亲自率兵将黄巾军牢牢遏制与新野县不得前进半步。后来朝廷更从南方的交州调来了交州刺史赵雷的人马助战。听说那赵雷有个绰号叫做“搏虎赵郎”,是个在八岁稚龄便能空拳打虎的狠人。此人一到南阳,双方形势立时发生巨变,先是领兵攻打新野的赵弘将军全军覆没。后来是大帅亲自统兵前去,结果不但被赵雷杀得大败,最后战死沙场,更给人趁虚而入夺了宛城,城中这十来万人都成了人家的俘虏。
幸好那位赵大人似乎颇为宽容,大家虽被分作几处拘禁不得自由,每天却也能吃到两餐免强可以果腹的饭食。这样的待遇,倒也不比在张大帅手下时差了多少。只不过出于对未知命运的恐慌,使得王老实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只得将两个年纪尚幼的孙儿阿根和阿毛牢牢地拴在身边,惶恐地等待着朝廷对他们这些“叛贼”的处置结果。
“王大伯,该吃饭了!”这一日,王老实正与他们这一什的人猜测未来的命运,耳边听到一声犹带童声的招呼,扭头看去,一个最多十七八岁、相貌朴实的官军领着一个挑着一对大箩筐的汉子远远走来,却是那个名字叫做卜吉的官兵——在这个战俘营**关押着两万人,官军将他们编作两百个小队,每队百人;又将每个小队分作十个什,每什十人。而后宣布将实行连坐之法,每什之内,各什之间必须互相监督,若有一人逃则斩全什,一什逃则诛全队。这条计策委实厉害,据王老实所知,到目前为止,还未有一人可以逃脱。所有企图逃走之人都被身边的同伴捉住,更有数人被害怕受到株连的同伴活活打死——这卜吉正是负责管理王老实所在的百人小队的官兵。
这个自称是交趾乌浒蛮族人的小兵为人着实不错,虽是负责看押众人,却从未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平时说话总是和和气气,对王老实这种上了几岁年纪的人一口一个“大伯”叫得甚是亲热。平日里闲暇无事,又最爱和众人坐在一起谈天说地,而谈得最多的却是交州的情景。从他的口中,大家知道了那个印象中的蛮荒之地如今已是一片世外乐土,即使比起“太平道”所宣扬的太平世界亦不遑多让。其间卜吉更是现身说法,说起自己家中如今便拥有整整三十亩自己开辟的良田,因前三年免交赋税,轻轻松松还上了当初从官府借贷的免息粮种。如今每年交上三十税一的赋税后,剩余的粮食足够全家终年饱食。当时众人都听得心驰神往,只恨上天为何不叫自己降生在交州境内。
“阿吉来了!”众人纷纷起身招呼。
卜吉命身后的汉子将挑着的箩筐放下,伸手掀开上面盖着的草帘,露出满满两筐糙米饭。等众人取来吃饭用的粗糙陶碗,便用一个木勺一勺一勺地分给大家。轮到王老实的两个孙儿阿根和阿毛时,除了给他们每人盛了满满一大碗,又从怀中摸出两块羊肉放在碗中:“今天刺史大人犒赏三军,每人都分到了一些酒肉。说也奇怪,刚刚吃了一口,想到你们兄弟两个,就怎么也吃不下去,特意留下来带给你们。”
“阿吉哥!”两个孩子听了,捧着饭碗流下眼泪,便是旁边的大人眼中也微微湿润。
众人一边吃饭一边照例和卜吉闲聊。王老实人老心细,发现卜吉在说话时眉头紧皱,似乎遇到什么为难之事,便问道:“阿吉,是否发生了什么?”
卜吉见问,脸色立时难看起来,双目中竟隐隐泛起泪光:“今天早上听说朝廷那边已传来消息。”
众人的心中都升起不祥的预感,王老实木然道:“朝廷准备如何处置我们这些‘叛逆’?”
卜吉不敢与他对视,垂首道:“朝廷诏书虽还未到南阳,但消息已经传来,凡裹黄巾为乱者,尽都诛杀!”
此言一出,周围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爷爷,我不想死!”阿根和阿毛毕竟年幼,害怕之下抱着王老实的手臂大哭起来。
“是啊,大家都不想死。”王老实喃喃地道,“可谁叫我们生在这样一个世道呢?”
“王大伯,”卜吉犹犹豫豫地道,“其实大家还有一条生路。”
众人喜出望外,急忙追问。
卜吉道:“得知这一消息后,我家刺史大人亦于心不忍,有意向朝廷上书,请求将死罪改为流刑,将大家流徙至交州,却又担心大家不理解自己的一片苦心,若是中途出现什么变故……”
“阿吉你不必再说了。”大家都明白了卜吉的未尽之意,纷纷道,“赵大人好心给我等一条生路,难道还有人不识好歹恩将仇报不成?劳烦你上复赵大人,只要能保住性命,我等一定老老实实地往交州去服刑。哪一个若存了二心,我等当共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