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着赖东挑着担儿走远,林冲这才松了一口气,好歹自己第一次做这等拦路剪径的勾当也算是有所收获了,最重要的是不曾伤人命,还可以跟王伦那厮做个交待了。可是,世间哪有这般便宜的买卖?
就在林冲转身拾起缨枪之时,对面山坡上突然窜出一个大汉,那汉子手里拿着一把寒铁朴刀,来势汹汹,冲着林冲便吼:“泼贼,快快还俺行李,否则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汉子嘴里骂着,脚下飞也似的奔来,更兼一把朴刀在手,那劲势犹如猛虎扑兔一般。
林冲远远看那飞奔而来的汉子并非先前挑担的汉子,尽管来势汹汹,但却并不害怕,毕竟那担财物已叫人挑上山去了,他就光杆一个,没有赃物为证,这官司就算打到皇帝老儿那去他也不怕。因而,还未等那汉子靠近,林冲便假意喊道:“这位好汉,可是唤我?”
那汉子不答,只是喝叫:“快快还俺行李!”声音如雷,一把朴刀很快便抵至林冲胸前。
林冲镇定如常,也不急着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但见眼前的这汉子身长七尺有五,头戴遮阳毡笠,顶上束着一把红缨子,十分抢眼,他上身着一领灰色缎子布的征衫【注1】,下穿青白相间的裤子,腰间勒着一根粗布腰带。最打紧的是,汉子右眼边上长着一块老大的青色胎印,咋一看叫人心里发慌。
“快还俺行李!”青面汉子又是一声吼叫,手中的朴刀又向前顶了两分。
“好汉,我不曾拿你行李……”林冲故作一副委屈相。
“你这泼贼,休要狡辩!”青面汉子再次喝叫起来:“——看你脸上蒙着面巾,不是强人又是甚?”
“这、这……”这会儿林冲才意识到自己脸上还围着黑面巾子,一时紧张起来,他刚要伸手扯掉,忽又想到自己脸上的金印——手也立即僵住了。
恰在这时,青面汉子大骂道:“俺看你是找死!”随即,挥刀便砍。
说时迟那时快,林冲慌忙跳开了,那青面汉子的刀锋从他肩边闪过,仅差一拳之隔。而那汉子忽见自己竟一刀砍空了,心里更加恼火,“呼呼”连连又是几刀砍来,好在都叫林冲一一躲过了。
原本劫了财物可抵得那投名状,林冲已是心喜万分,他本不想杀人,更何况无怨无仇的,他也下不了那个手。但是,他万万不曾想到这青面汉子竟如此不识抬举,连连向他攻来,而且招招都下了死劲,恨不得要了他的命。
如此一来,林冲不免也起了杀心,看那汉子脸上挂着青印,赤须四展,眼带凶光,又敞着胸膛,露出一大撮黑毛来,分明就不是什么好人,杀了或许就是为民除了一大害。再者,先前取了满担的财物,若再杀了这厮,取了投名状回去,看王伦那厮还有何话说?
“狗贼,拿命来吧!”思及这些,林冲哪里还犹豫片刻,他回手将枪一收,叫喝着便挺枪刺了过来,直取青面汉子的要害。当然,青面汉子也不是一般二般的人物,眼见枪锋犀利,他赶忙挥刀挡开,又连连退了几步。
“打不死的泼贼,看刀——”当即,青面汉子吼叫着又挥刀相向,林冲立即挺枪相迎,二人又斗到了一处,打得难分难舍。
不曾想,这二人都小觑了对方的实力,一来一去,打了三十几个回合也分不出个高低胜负,但谁也不愿服输认败,只得继续缠斗着。刀枪交锋中,他们二人犹如林中猛虎,力发千钧,刀枪碰撞,声如惊雷,立时溅起一片火花,他们又不时发出沉沉低吼,惊得林间鸟兽绝迹,就连太阳也赶忙躲进了云层。
二人厮斗,一会儿你攻我防,一会儿我追你闪,不觉间已跑出了二里地。不过,林冲自小习武,深得其父枪法的真传,到底要比青面汉子技高一筹,等斗到五六十回合之时,他渐渐占了上风,而且越斗越勇。反观青面汉子,却已渐渐陷入颓势,额上尽是黄豆般大小的汗珠,可他仍然极力苦撑着,只守不攻,想等待时机,一举反败为胜。
但是,已经斗到这个份上了,林冲哪里还能给青面汉子反败为胜的机会,只见他越打越猛,缨枪在他手中呼呼来劲,锐不可当,连着又打了十余个回合,已叫那青面汉子没了招架之力了。然而,恰在这正要真分出胜负关键时刻,忽听得有人高声喊道:“二位好汉,莫要再打了……莫要再打了……”
林冲听出是王伦的声音,当即跳开到一边,将枪收了,又喝住青面汉子道:“兀这汉子,先不要打了……”那青面汉子早已体力透支,累得够呛,这下不打了,正合他心意,哪里还敢动手?
再看另一边,果真是王伦带着人来了,浩浩荡荡的,足有上百人之多,杜迁和宋万也跟着来了。但见王伦从那边山坡上一路跑了过来,走近了便称赞那青面汉子道:“好汉,端的是好刀法,出神入化,叫小可佩服万分哪!”
忽然见这么多人杀奔出来,青面汉子心里还暗暗叫着苦,手中朴刀又不觉攥得紧了,熟料人家为首的上来便夸自己,他也不好板着脸了,赶忙抱拳道:“俺学艺不精,惭愧万分!”
王伦指了下林冲,便道:“这位是小可的兄弟林冲林教头,适才多有冒犯,还望见谅!”说着便又抱拳问道:“——不知好汉高姓?”
“什么?……林、林教头?”青面汉子一惊,不由打量起林冲来,还问:“好汉便是那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
林冲慌忙扯下脸上的黑面巾子,抱拳道:“确是林冲,多有得罪,抱歉!抱歉!”
“哎呀呀!”青面汉子忽地将朴刀一扔,拍手叫道:“早就闻听林教头大名,只是未曾得缘相见,不想今日却在这里撞见了,真乃三生有幸。林教头果然好本领,洒家今日算是领教了,也不枉白白活了这么些年……”
一旁的杜迁看那青面汉子只顾跟林冲说话,也不理他大哥,连忙喝道:“兀那汉子,我大哥问你话呢,为何不答?”
青面汉子看了杜迁等人一眼,忙问林冲道:“林教头,这——”
“好汉,我来给你引荐一下。”林冲一看杜迁脸色不对,忙拉了一下青面汉子,并挨个儿指了指王伦、杜迁和宋万,分别介绍道:“这位是梁山的王头领……这位是杜头领……这位是宋头领……”
“小人见过三位好汉。”青面汉子抱着拳一一见过。
“我大哥问你话呢?”杜迁又嚷着叫道,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我大哥问你姓啥名谁?从哪来的?”
“唉!”青面汉子不禁叹了一声:“各位好汉,实不相瞒,洒家乃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姓‘杨’名‘志’,年轻时曾侥幸中过武举,做了殿司制使官……”
王伦一听,忽地打断青面汉杨志的话,叫道:“好汉,你可是绰号叫做‘青面兽’的?”
“洒家便是!”杨志点了一下头,抱拳应道:“因为俺脸上长着这块青色胎印,又因俺脾气暴烈,江湖上的朋友就送了我‘青面兽’的绰号——不知王头领如何知道?”
王伦立即笑道:“不瞒杨制使,几年前小可曾赴东京应举,听人闻说制使英雄了得,因而十分仰慕,不想今日有缘得见……”说着,他便把住杨志的手叫道:“走,杨制使,且去小可寨中吃几杯水酒!”
“这、这……”杨志因为心中惦念着自己那担财物,脸上不免露出了难色。这让一旁的林冲看得真真切切,他慌忙插上嘴来转移话题道:“杨制使如何到这里来了?”
“此事一言难尽啊!”杨志止不住一声长叹:“当今圣上要盖万寿山,特意下旨差了十个制使去太湖押运花石纲,俺便是其间一个。只怪洒家时运不济,押运花石纲的大船原本一路无事,不料行至黄河却突然遭了风浪,船毁人亡,洒家被浪打回了岸边,侥幸捡了一条性命。失陷了花石纲,这可是杀头的大罪,洒家不敢回东京交差,只得逃去外地躲灾避祸。洒家这一躲便是三年,近日闻听圣上赦了俺的罪行,俺赶忙筹措了一担财物要去东京枢密院打理,看能不能官复原职,莫要辱没了祖上的名声。一路行到此地,洒家雇了个挑夫给俺担担子,不想却叫你们给夺了……”
话到此处,杨志慌忙单腿跪下了,握手报拳道:“望诸位头领看在小人薄面上,将那财物还俺,洒家感激不尽,日后定当报答。”
“既是杨制使的财物,小可自当奉还。”王伦摸了一把小胡子,笑道:“眼下这时日尚早,烦请制使随我等去寨里,小可略备薄酒,以尽地主之谊——望制使莫要推辞才好。”
林冲也道:“杨制使,王头领诚意相邀,就莫要推却了。”
杨志看了看林冲,小思片刻,终于笑道:“如此也好,那便叨唠王头领和众位好汉了……”
“杨制使,请——”王伦立即伸出手来,半鞠着躬,请杨志先行。
“不敢,不敢,还是王头领先请!”杨志赶忙推却。
相互辞了一会,终于还是一路同行,王伦与杨志在前,林冲并宋万、杜迁在后。
到了半地里,王伦忙又吩咐了小喽啰去湖口的酒铺里搬请朱贵上山,同去寨中相聚。
————————————————————————————————————————————————————————————
*注1:征衫,即旅人之衣,宋时人们外出时常穿的粗布衣物都统称作“征衫”,一般都是深颜色的,既耐磨又耐脏,又省得途中换洗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