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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恒的残局

皇帝是一个“被幸福”的职业。

能力强的很痛苦,能力弱的很无奈。它能呼风唤雨,雷霆万钧,手握四海苍生福祉,魂系天下河山万里。

然而,归根到底,皇帝也是一个人,一个有心有肺有血有肉有思想有七情六欲的人,既然是人,那么就无法免俗,即便群臣的山呼万岁听得都出老茧,皇帝自个儿心里明白,万岁永远都只能是个梦,梦醒了该上天堂还上天堂,该下地狱还下地狱。

而且,皇帝这个特殊职业,它的痛苦还在于,该员工没办法退休,退休也就意味着死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芸芸众生无数,事情无数,哪一天也难得清闲!有时候,芝麻点大的事都得亲自批复,一旦消极怠工,宫殿外就候着一堆大臣搬出三皇五帝汤武晋文齐桓等榜样来醍醐灌顶了。

刘恒每年的三百六十五天,就是这么勤勤恳恳地过来的。

他几乎没什么娱乐活动,年轻的时候,唯一的娱乐活动便是去上林苑打猎,与玩伴邓通轻松地说说笑笑。二十年多前,他战战兢兢登上皇位,朝廷要拨乱反正,刘恒深感责任重大,自然不敢懈怠。

刘恒极少出巡,按现在的标准,属于不折不扣的宅男,每天到前殿‘打卡’上班,到御膳房吃饭,下班回后殿睡觉,看书,批奏章,偶尔逛个街,打个猎。刘恒也有嫌房子不够大的时候,他曾经计划修建一个夜宴的露台,后来臣子报告说要花百金,刘恒清楚百金相当于十户中产人家,于是打消了修建的念头。

刘恒宁愿宅在皇宫里不出巡,一则他认为皇帝出巡沿路必然鸡犬不宁,浪费巨大。二是虽说他很少踏出皇宫,却仍能对民间疾苦了如指掌,当然,这得益于他一手提拔的能臣干吏。

二十年多来,刘恒可谓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岁月不饶人,从一个英姿勃发的年轻人变成了两鬓灰白的中年人。不惑之年,正是很多人人生的第二个春天,他的父亲在这个年纪还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而他,却显露出与年龄并不相称的老态。

在一片海内生平,朝野铺天盖地****的时候,刘恒却仍然保持着一颗冷静的心。

在这个国度里,并非只有他清楚有多少火山口暗潮汹涌。

二十年前,贾谊就曾上疏指出了问题症结之所在。

贾兄啊,贾兄,难道朕会不明白你的一片苦心吗?可是,那时朕若轻举妄动,形势将无法预料。贾兄啊,贾兄,你英年早逝,乃朕之过也。你可知,朕读到你的吊鸷鸟赋,朕何其心痛哉!朕将你召至宣室求鬼问神,实是不得已而为之。若上苍再给朕二十年时光,朕定然采用贾兄之策,奈何天不假年,岁不饶人啊!

刘恒放下贾谊多年前的奏折,长叹一口气,凉风拂过,禁不住咳嗽了几声。

猛然间,他想起胞弟刘长,又一阵揪心。

当年自己登基之后,是多爱护这位仅存的手足胞弟,有车同辇,有膳同用,而自己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竟然会被鼓动参与谋反。难道朕不够爱护他吗?难道朕不够包容他吗?甚至在谋反案发后,朕还是原谅了他。可是…朕却犯了无法弥补的过错,若是当初能听袁盎的谏言,不将他发配蜀郡,或许淮南王就不会死!

淮南王的事情至少证明贾谊对于诸侯王的判断是对的,这些年,朕极力修养生息,不起兵戈,对诸侯王采取了放纵之策。算起来,老吴王(刘濞)已经二十年没来朝见朕了,他一定是怀恨太子当年误杀儿子。老吴王军旅半生,实战经验十分丰富。齐王一支也颇多怨恨。若将来有变,王候们联手对付朝廷,朝廷该当如何应对?若朕一旦不在,又有谁可听启儿差遣?启儿尚显稚嫩,难道留着残局让他来收拾?

刘恒每每想到诸侯王的问题,便头疼不已,因为他已数次得到密奏,吴王正招兵买马,召集亡徒,意图未明。为了富国富民的大计,刘恒每次都尽量避开这个问题,但是避到何时才是尽头,刘恒心里没有底。

这些日子以来,刘恒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倦,心里泛起了些许不安。刘恒起身,打开后殿的小轩窗,望着尽头那一抹绚丽的晚霞,心潮顿时澎湃起来。

如果父皇在世,他会给自己一个怎样的评价呢?虽然还有诸多问题,但这些年国家富了,海内安宁了,我刘恒总算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江山社稷,无愧于父皇!

念及此,刘恒顿时神清气爽,他当即决定去边关巡游。一来看看有没有可用之将,二来必须鼓舞一下边关将士的士气。

刘恒厌恶兵戈。然而,边患却时时困扰着刘恒,跟匈奴人和亲之后,大战少了,但小打小闹却一直没停过。

冒顿死后,老上单于即位,边关安静十几年后,汉朝出了个宦官,名叫中行说,被强派到匈奴和亲,中行说因此怨恨汉朝,当了**,劝说老上单于攻打汉朝。

老上单于在中行说的鼓动下,变成了无赖,对汉朝使臣威逼利诱,索要无度,如果索要不到,便发兵攻入汉境。匈奴人一直奉行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的原则。

一旦发现汉军松懈,便劫掠一番。汉大军一到,早跑得没了踪影。

躲又躲不起,打又打不了,茫茫草原,去哪寻觅那些匈奴悍匪?边关守将只能望草兴叹。

匈奴人不单劫掠边境人口财富,而且有时候连边境的政府机关都会招到破坏。

刘恒到达边关,看着边关苦难的百姓,望着茫茫草原,刘恒唯一能做的只是大发感慨:“为什么我没有廉颇,李牧这样的将军呢,要是有,我还忧虑什么匈奴呢?”

听到刘恒的感慨,时任中郎署长的冯唐跳出来说道:“陛下就是有廉颇,李牧这样的将军,也不会用他们?”

冯唐此人非常耳熟,得益于唐代王勃写的《滕王阁序》中的名句‘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能出现在名篇中,虽说露脸的机会少,但也算一个人物。

冯唐的话让刘恒很生气,心想我发个感慨,你也得顶上一句!你以为你是谁?

刘恒碍于百官面前,只能把话吞回肚子里。

等人都散了,刘恒把冯唐单独召了进来问话,“为何在众人面前羞辱朕?”

换其他人听到这句问话准要尿裤子求饶了,但冯唐却面不改色答道:“鄙人不懂得忌讳!”

言外之意就是说别看你是皇上,老子怎么想就怎么说。

如果冯唐面前的不是刘恒,恐怕冯唐这辈子就完了,在皇帝面前敢这么说话,简直是找死。

刘恒却不然,他继续问道:“你怎知朕用不了廉颇,李牧?”

“陛下法太明,赏太轻,罚太重。比如云中太守魏尚斩敌首六级,陛下却听信他人片面之辞削了他的职位,把他关了起来,请问陛下就算得到廉颇,李牧,能用吗?”

刘恒听完,思考良久,长叹一声,对内史挥了挥手,下令将魏尚放出,官复原职。

冯唐告退后,刘恒的脑中久久盘旋着冯唐的犀利言语,抬眼望着关城外一望无际的山脉,再次轻叹一声,心想自己并非雄才大略之人,匈奴问题只能交给后辈们来解决了。

刘恒怀着深深的忧虑结束了边关的巡游,他把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富国富民的工作中去了,虽然自己不喜欢刀兵,但刘恒很清楚,汉匈之间迟早要决一胜负。而他所能做的,就是尽量为这个时刻的到来积累国力。

文帝22年(前158年),常年边患终于演变成匈奴的大举进犯云中,上郡,离长安仅百里之遥。

匈奴的骤然出兵让汉廷极度紧张,刘恒派出三路大军拱卫长安,为了鼓舞士气,史无前例地亲自到军营里去劳军,劳军辛苦,不过这一趟跑下来,刘恒总算找到了一个可以依托的人。

他发现了周亚夫的将才。

周亚夫是细柳军营的主将,军纪严明,连刘恒进入军营都必须下马缓行。

刘恒很是高兴,谁说本朝无将,周亚夫是也!

匈奴入侵一个月后,也没有跟汉军正面交锋,便鬼使神差地撤了回去。

刘恒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之后不久,刘恒便提升了周亚夫做中尉,掌管长乐宫的护卫。

文帝23年,夏夜,未央宫后殿一如往常般灯火通明,刘恒阅读完臣子的奏章,正欲起身,突然一阵奇怪的风将轩窗吹开,紧接着刘恒顿觉头晕目眩,一口鲜血竟喷薄而出,吐在简牍上。

在外面随侍的邓通见状神色大变,哭喊着:“皇上,皇上!”

当太医赶来的时候,刘恒在病榻上已经昏迷。太医把脉后,直向窦皇后与太子刘启摇头。窦皇后与刘启强忍的泪水顿时夺眶而出。

可能是听到哭声,刘恒微微睁开双眼,向邓通摆了摆手,传丞相申屠嘉,廷尉张释之,还有,还有中尉周亚夫速来候见。

不一会儿,三位大臣急急忙忙赶来。先后进入刘恒寝殿,出来之时,三人均脸带泪痕,向窦皇后和太子点头致意,却都哽噎无话。

窦皇后与太子刘启随之被宣了进去。

见着皇后和太子,刘恒示意其他人都出去,刘恒硬是强挤出一丝微笑,让原本哀伤的气氛更添几分,安慰他们母女道:“皇后,皇儿,朕…朕…要去见先皇了,朝中诸事都已安排妥当,你们尽可宽心…”窦皇后和刘启早已哭成泪人。

“皇后,朕不能,不能再陪你了,启儿就交…交给你了,朕走…走后,可从速让启儿继…继位,以防生变!”窦皇后抽泣着,摇头道:“陛下,陛下,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刘恒拉着母女俩的手,用最后一丝力气对刘启缓缓说道:“启儿啊,朕走…走后,丧事宜简,薄葬,诏书已转给,转给丞相,廷尉各执,各执一份。事若有急,当用周亚夫为太尉。匈奴边患,宜防不宜攻,勿耗民力…善待…善待邓通,张释之…”

说完,刘恒便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病榻旁随之一阵嚎哭,匆匆而来的大臣们在殿外听到哭声,也齐齐跪地哭泣。

一代圣君终于走完了他的一生,他终于可以休息了。刘恒,庙号太宗,谥孝文皇帝,卒年四十有六。正如前面所说,文者,经天纬地曰文,道德博厚曰文,愍人惠礼曰文,不耻下问曰文,慈惠爱民曰文。

刘恒,无愧于此。